当然,对福建海商来说,这旗帜意义更大,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必跟施世膘绑在一起,卷入南北两方的战火。
巡员接着道:“西班牙人乐见海域安宁,虽然挂上咱们的旗,就意味着咱们在伸手这条商路,他们也很不高兴。但毕竟不是正面冲突,这些船进马尼拉湾就会将咱们的商事旗落下来,也不会太刺圌激西班牙人。这事就算官家,怕也是心知肚明,装作没看见的。”罗五桂心说,你们海关跟南洋公司就是一路货色,跟昔日卖旗的郑一官有什么区别?
见他依旧脸色不豫,巡员哈哈笑道:“咱们海关不还是托你们海军的福才能卖旗帜么?再说了,挣的银子,不也花到了你们身上?”
罗五桂脸色稍缓,这倒是真的……就在巡员搂着罗五桂肩膀,低声向他透露此次出巡,漳州海贸会给多少额外孝敬时,船桅顶端的嘹望哨忽然发出了警报。
五条大船!没挂旗,从南而来,似乎是要拦下这支船队。
罗五桂的气息由沉静猛然转为飓风:“是哪路不开眼的,居然跑到东山岛来找食了?”
他招呼部下道:“给二圌奶奶发信!跟紧了!淮备战斗!”
不仅罗五桂怒了,部下们也都是一边忙乎一边咒骂,这里到东山岛不过百八十里地,就是海军南洋舰队南澳分队的家门口,敢在家门口对挂着英华旗的商船动手,话腻味了?
信旗招展,罗五桂这条被船员自称为“大太太”的主舰,带着僚舰“二圌奶奶”,朝着南面破浪急行。
海军依旧沿袭着初创传统,那就是主僚配合的师徒制。资深舰长带着资浅舰长,两船为一编队,执行一般巡航任务。这自然是海军苦于人才匿乏,而被圌逼出来的“传帮带”风格。
因此分队官兵,对主僚两船的昵称都带上了不同性质的暧昧气息。像是“大哥”、“二哥”这种称呼已被视为假正经,“相公”、“娘子”一类的是主流,罗五桂这个分队,都视两条船为大家的内眷,就有了“大太太”和“二圌奶奶”的昵称。
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拉近,情况也不断明朗。对方是五条三桅大船,样式有些像欧人的夹板船,但却挂着硬帆,这跟英华地方水巡运用硬帆海鲤船的思路一致。看个头怎么也有七八百料,让罗五桂下意识地想起在香港海军学堂里进修时,教官说起过的台湾郑家三桅巨舰。
船上那海关巡员脸色有些发白,他扯住罗五桂的胳膊道:“怎么还在朝前冲!?赶紧回报上面吧!”
在这巡员看来,对方不仅数量多,以五多二、而且个头还大,海军这两条海鲤小舰,显然不是对手。
罗五桂嗤笑:“第一次撞上海战?回报?回报未知海盗,在咱们海军家门口枪了商船?”
他绷紧了脸肉,指向那已近到四五里的不明敌船,高声大吼道:“咱们海军一一”
部下们轰然应和:“永在上风!一往无前!”
巡员抱头,心说这帮兵爷真是疯子。
大手有力拍在他肩膀上,抬头看到罗五桂那张充满了自信的笑脸:“若是欧人的软帆船,还真是麻烦了,可那是硬帆船。”
接着罗五桂招呼道:“扶稳喽!”
船上斜桅转动,顿时将风兜得满满的,在那巡员已变了调的惊呼中,两条海鲤船如离弦之箭,朝那队敌意毕露的大船射去。
罗五桂当然自信满满,他这个小队的两条海鲤舰可是年中才下水的新货。之前的三桅横帆已改为两桅纵帆,不仅充分保持了海鲤级的快速特色,还减少了操帆水手的数目。原本要三十多个水手,现在只要不到二十人。空出来的位置,就拿来多装炮,多装兵。
就说他这条船,换了十二门十二斤炮,上层甲板还有八门八斤炮和四门用来测试海上作战效能的飞天炮。除另载了一队伏波军,总船员为一百六十多人。当然,他算炮时下意识地忽略了船头那门什么“两寸炮”。这炮是来南澳前才装上的,还有佛山制造局的测炮员随行。比陆军的四斤小炮大一些,比八斤炮小不少,炮膛居然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当时他甚至想叫人直接塞底舱去压船了。
可他没这个胆量,这是萧总长给关国丈特意批的人情单子,分给了新建海鲤舰每条一门,怎去也得让佛山制造局的人见着炮在船上,就当是压船头用来破浪的重物吧。
让他鄙视这炮的另一个原因,此刻正在船头某人的手中呈现。
两眼被金光快晃花了的炮手吞了口唾沫,对佛山制造局的测炮员道:“真要把这玩意当炮子打出去?”
测炮员手里的炮弹跟飞天炮的炮弹很像,但带着底座,还没有尾翼。让周围炮手吸气的是,这底座居然是金灿灿的黄铜铸成。
测炮员一脸鄙夷地道:“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没见识,才没一早让你们看到。这是黄铜!一枚上就有半斤黄铜,就是七八百文钱!”
抽气声更盛,尽管海军薪饷比陆军高,但一月薪饷不过值五六发这炮弹,委实夸张。正因如此,测炮员才不愿无事开炮,要出海后才试炮。
现在么,能。实战的机会,测炮员一面紧张,一面也很是兴奋,这炮到底如何,马上就能见着分晓。
“三百丈!”
“鸣炮!”
罗五桂一声令下,炮声轰鸣,这是在警告,要求对方落帆挂旗,表明身份,等待缉查。
对方回应了一炮,炮声浑厚,比这边用四斤炮轰出的声响沉重得多。
“至少是十二磅炮……”
罗五桂和大副等部下心中也是一沉,他们在香港海军基地里专门接受过听炮训练,这明显是欧人火炮的声响,而不是华夏这边老式的大发贡和佛朗机。
欧人火炮,欧人船体,硬帆,这五条大船,到底是何方神圣?
众人心中升起浓浓的疑惑。
第五百一十六章 神仙炮与神仙仗
() 范六溪怒目而视:“船队是我作主!我跟你们的雷坎度总督不过只是交易,赫赛先生,妥心拈挥你的炮队!”
叫赫赛的洋人撇嘴耸肩,似乎不屑于争论,再看向侧前方,那两条斜桅快船已在转帆减速。隔着足足三四百码的距离,对方那不高的船身冒出团团白烟,隆隆炮声随之而起。
三四百码的距离,已是欧罗巴海战的开火范围,可那是针对战列舰的个头,以及20磅以上重炮而言。小船小炮也在三四百码外开火,赫赛哑然失笑,中国人口陬……蓬蓬哗啦一阵乱响,船身猛然震动,水柱拉起,大团木块从船侧喷出,夹杂着人声慌乱的惊呼。接着赫赛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震动从脚下透穿而过,他扭头看去.却见一股水柱从船身另一侧升起。''
“开炮!开炮!”
赫赛是范六溪请来的炮队指挥,感觉自己所遇这一轮炮击太过骇异,下意识地张嘴高呼起来。
“大太太”船头,一号炮手一脸狐疑地看看冒着青烟的炮口,再看看前方的敌船,对佛山制造局的测炮员挠头道:“真打出去了吗?”
刚才舷侧的一轮炮击,命中了敌船好几炮,就见着林林杂杂的碎屑乱飞。而他们这门“两寸炮”是专门侯着舷炮轰完后才打的,却没见敌船一点动静,对习惯了在目标身上砸出零碎的炮手来说,炮弹像是不翼而飞了。”炮口肯定高了!再来!”
测炮员就在靶场试过炮,实战里是什么情形,他心里也没底,拉开炮尾闭栓,二号炮手用湿布拖把从炮口捅入,将一个黄灿灿的圆筒戳出炮尾。接着再用干拖把裹了一遍炮膛。一号炮手把带着黄铜底座的炮弹塞进炮膛,再捧着一个黄铜筒子,顶在了炮弹后。
测炮员关上炮闩,转动把手,紧紧闭锁。
取过一根翎管,从炮闩中心的火眼插入,穿透了药筒中心的油纸和药包外层麻布,跟炮药连为一体。火眼外是一个狮头模样的半环,将翎管尾部折弯,摁进狮头大嘴下沿,翎管里的引药泄出一缕,正接上了狮头外侧的燧发机。
水柱四溅,船身猛然摇曳,是敌船开炮了,测炮员对一号炮手喊道:“瞄平了!”
双方已近到六七十丈,这个距离直直瞄平的话,换成上甲板的八斤炮,炮弹也还是要打进水里。一号炮手破罐子破摔,照着他的话,直直瞄住船身,猛拉炮索。
全神贯注地盯着,依稀能见到炮弹残影掠空而去,触上了对方船舷,然后……没有然后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一二号两个炮手呆了片刻,跳脚道:“咱们这是在打神仙炮么!?”
连带也在挠头的测炮员,三人都不知道,此时范六溪座舰的炮甲板里,炮手们正膛目结舌,变作了木偶。船身两侧是两个人头大的洞,
地上还扑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没了半边身子,一个没了脑袋,将阻拦这怪异力量的代价请晰无误地呈现出来,另一舷那个破洞沾着的血水碎肉更强调了这一点。
这是极为陌生的体验,跟刚才轰得炮甲板里碎木乱飞的炮击完全不同。像是一道雷电劈过一般,完全来不及反应,甚至都没看清那罪魁祸首的面目。
还没从震惊中请醒过来,不超过半分钟,波的一声脆响,船舷又开了一个小洞,一道黑影穿透船板,落在一门16磅铜炮上,这门三千斤大炮从炮车上跳了起来,抡倒了周围一片炮手,再重重砸在船板上,喀喇巨响里,径直落进下一层船舱。
整条船都沉了一下,炮手们摔成滚地葫芦,其中一个扑在什么东西上,被烫得嗷嗷乱叫,低头一看,像是一枚被从中截断,再将尾端拉长的大号铁橄榄。
“开炮!全速射击!”
赫赛冲进了炮甲板,对炮手高声咆哮着。
“使足了劲打!绝不能让它缓过气来!”
“大太太”上,罗五桂也高声呼喊着,此时前后两船划着弧线,都将炮火倾泻在了对方的头船上。后面的四条船正奋力迎上来,变之前的纵队为横队。但因为它们逆风,在对罗五桂这两条船形成围攻阵势前,还给罗五桂留出了丰裕时间来以二对一。
“这是范老大的船队吧,想法跟他们抬呼一下?”
跟着罗五桂一起投入海军的老部下心中有些忐忑。
“管他什么范老大,咱们现在是海军!”
罗五桂嗓门更高了,可紧皱的眉头却泄出了他的杂乱心绪。
“就算是范老大在那船上,也要先把他干趴下了,再跟他说话.这是海上的规矩!”
他咬着牙,对部下这般低声道。
罗五桂之前在香港海军学堂进修,接着忙于按船,对什么报纸也不怎么关心,大海才是他的世界,自然不清楚,昔日的领头大哥,已蹲在了刑部大牢里。
“大太太”和“二奶奶”对这条头船的夹击持续了一刻多钟,靠着斜桅的灵巧操控,始终把距离控制在五十到一百丈间,将上百发十二斤炮,几十发八斤炮的炮弹砸上了船,自身却只被十来发12磅到16磅的炮弹击中。
这一刻多钟的炮战里,两船的两门“神仙炮”作出了巨大贡献,它们的轰击几乎尽数命中,接近一尺厚的船板被利索地洞穿,在那条外形仿自盖伦船,搭着硬帆,载着口到12到16磅炮四门,佛朗机和大发贡三四十门的大船内部造成了严重的恐慌。
可这两门“神仙炮”的炮手们却没认识到自己的功绩,他们对自己只能在对方船板上凿出小洞的情形分外沮丧。
“朝着水线处打吧……让他们分出人去勺水也好…”测炮员给他们打着气,炮手自我安慰说,总算能有点用处。
打了两三发,这机会也没了,对方的后船已轻扑了上来,罗五桂招呼着僚船满帆,跟对方拉开距离。
英华海军的作战思路跟人力现状紧密相关,那就是非无必要,绝不打接舷战。罗五桂这两条小舰上不过三百多人,对方估计一条船上就有这么多人。
两条海鲤舰划过弧底,再逆风而上,跟四海船队并肩而行,淮备再抢上风,依样画葫芦,啃住这个船队的某一条船,继续以多打少。
圣道二年十二月八日,东山岛外的海战持续了数小时之久,之前差点被袭击的福建商船队,一面派出小舟回东山岛报警,一面就在战场远处围观。他们船虽大,也有炮,却是薄皮大馅货,对付一般小海盗还成,这种海战可无力搅和。同时他们也不能避开战场直接开溜,英华海军是胜是败,决定着这趟行程安不安稳。炮声震天,硝烟如云团般浮在海面,观众都觉大饱眼福。
应天府,白延鼎步出刑部大牢,心中思绪纷杂,没上马车,就一身便装,带着侍卫在广州城街头溜达。他现在管着南洋舰队昆仑分队,此次本是回香港九龙湾,查看一批战船的装炮工程。借这机会请了假,淮备在黄埔或者广州城内置下新宅。
回了香港,才知道范四海的事,托关系得了面会范四海的机会,一番交谈,心中很是沉重。
“不说我跟范老大的交情,萧老大跟他也有来住。之前海军在福建和南洋招的大批人手,不少也曾受过范老大的照应,我记得……范老大的一个铁杆兄弟,叫什么五桂的,也投到了海军里。。以咱们海军的立场看,范老大可不能真让工商总会给搞了……”
白延鼎一边散步,一遍犹豫,想着是不是说动萧老大,直接跟皇帝进言。
刑部大牢就是原本的广州府监.紧邻满清的广东巡抚衙门,现在的应天府衙。不知不觉,白延鼎就溜达到了北面的越秀山,这里已被辟为公地,供城中市民游玩。
“此事非论功利,而是论公理!杀人偿命,久债还钱!昔日邓小田违法得诛,个日范四海必得伏法,否则公理何存!?””公理孰能外于人心!?人心即是公理!”
范四海举义来投,事涉闽台乃至南洋人心向背!此事就该以大处而论,以朝廷正朔和华夷人心而论!”
“就算范四海有罪,也只该论《皇英刑律》颁行后的罪!以他举义而投的功,功罪难道还不能相抵吗?嚷着要他伏诛的人,你们扪心问问,是不是在为那帮奸商说话?他们可是绝不愿见得外人危及他们把持的工商总会!”
“你这是诛心,非君子之风!咱们就事论事,范四海就是个海枭!若是他能不伏法,小恶得惩大恶反赦,是不是也鼓励大家都为大恶啊?”
喧嚣的吵嚷声涌入耳中,园林间的宽场里,正有无数人在辩论,听起来虽是两方人马,却各有说辞,显是来自多派。
白延鼎立在场外,听了一阵,原本对那力主严惩范四海的人满心憎恶,可听着听着,却觉出了几分道理。但同时为范四海辩护的人也有理有据,心头竟是乱成了一团。
不仅是他乱,围观的听者也都一脸迷茫,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该赞同哪一方,似乎都没错呢。
这也是如个英华国内舆情的普遍状况,那就是吵闹更盛从前,可朝野的立场却越来越混乱了。比如这范四海之事,竟是儒党贤党跑出来叫屈,喊打喊杀最起劲的是工商。
这番情形,跟去年年底道党出笼直接相关。这帮思想开放的年轻人,挟中西学思,如一股洪流涌出,冲刷着一国人心。早前道、贤和工商的思想分派其实早已无存,贤儒攀附着道党所倡的圣贤古言,艰辛转变。先儒、黄老、霸王、仁法等政学流派纷纷兴起,西学则成为工商所握思想武器,衍出了以杨朱、鬼谷子等著述跟西人所著融合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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