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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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第4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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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一个大姑娘,却作那巫婆,可惜了……”

    农人们一边应着,一边暗自摇头叹息。

    巫婆神汉,乡乡都有,民人都缺不了。但凡得病有异,郎中和巫婆神汉,谁便宜就找谁,甚至为保险,两边都找。而干巫婆神汉这行当的都是灵媒,晦气满身,大多都孤寡单身,常人不敢近。

    乡间少有人不信这些人,就算不信一个巫婆神汉,也不敢不信画符驱邪这一套。

    “好啊,就比比看,让那张九麻子拿出他在那什么天主教学的新神通,咱们也见识见识。”

    农人们嘴里这么说,语气却满是对张九麻子的置疑。

    大姑娘正招呼着同行人,远处田垄间忽然鼓噪起来,就见两群人正相对喝骂着,隐隐听到“夺产”、“毁族”等等字眼。

    不一会儿,喝骂变成了扭打,众人正看得热闹,老林匆匆而来,惨白着脸道:“方家在闹族田的事!他们族田怎么分咱们管不了,可要出了人命就了不得了,大家还是一起过去劝劝!”

    农人们有动嘴的,有动腿的,意见不一。动嘴的都说这方家族中兴旺,他们闹族产,怎么能容外人掺和。更有人摇头感叹,说前一阵子,邻乡柳家也在闹族产,这方家眼见是要败了。

    “原本这方家积了几辈子德,养出老大一家人子,在这一带就有百亩族田,现在却不明不白地倒了……”

    “哪是什么不明不白?分明就是新朝廷的官府不认族田,一定要挂到人户下面,整个嘉定,听说破了无数人家,大清都没这么糟蹋,这新朝……嗨……”

    “有家有势的富户都这么倒了,接着就该轮到咱们这些小户了吧。听说新朝廷扩城建镇搞得厉害,一顷顷的毁田。”

    “何止啊,他们还广办工坊,放上什么蒸汽机,整日烧煤,满天都是黑烟,周围根本种不了庄稼。”

    前方打得热闹,后面也骂得起劲。

    那群从山东来的难民相互对视,脸上都浮起淡淡微笑,大姑娘身边一个男人低声道:“新朝在这江南真不得人心呢,圣姑的话还真是灵验……”

    大姑娘自得地低笑道:“无生老母保佑,圣道皇帝跟那雍正皇帝也是一丘之貉!不,比雍正皇帝更暴虐无道!咱们的大业,又有了落脚之地。”

    大多农人还在看热闹,前方也打得更热闹,突然响起蓬的一声,居然是火铳,打闹的,看戏的,立时大乱。许久之后,才响起妇人的哭嚎声。

    嘉定署理通判候安很烦躁,最初从红衣兵转为法司衙门属下,套上绿衣官袍时,还飘飘然自觉升天,他一个湖南穷苦孩子,居然能由军入政,掌刑狱大事,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可接着的事情就让他如堕地狱,《皇英刑律》、《皇英法释》等文书一大叠,啃得他头晕目眩。留给他们这帮接收江南的法司人员时间不多,只能囫囵吞枣。

    一月苦学,如脱了一层皮似的,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正以为在江南能按部就班,如遵行军法一样,照着法文条款,稳稳当当办这桩差事,却不想哪一桩案件都难完全比照法文来办。自己生搬硬套,硬着头皮对付了个把月,一半的案子都被府法司批驳了,既觉惶恐,又觉不安。

    现在治下又出了大案,候安再坐不住。罗店方家争族田归属,闹出了人命!

    要他候全命的是,这已不是第一桩。自官府开始入乡登记田亩以来,短短一月,他手头上就接了十多桩这种案子,暴力程度不一,这只是第一桩出人命的案子。

    出人命没什么,自江南归英华,英华草草搭起官府班子,接收江南后,乱相频频。劫匪肆掠,大义社等余孽横行,这都是治安之事。警差押来人犯,他比照发文定罪即可。

    可因民事而出的人命,那就麻烦了,解决了人命案,还得解决族田归属,这就让他万分头痛。先不说上头百般挑剔,就为求一个人心安定。江南人多能识文断字,英华还为讼师正了名,本地读书人频频出头为案犯争讼,他压根就招架不过来。

    之前的十多桩族田案,各有各的内情,这一桩这么断,下一桩那么断,两方讼师串联前后,都骂他断案不公。现在还夹着一条人命,更不知该如何处置。

    “怎么办!?怎么办!?”

    候安在他的通判衙门,以前的盐巡衙门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这地方曾是无数冤魂坠入地府之处,而此刻候安也觉自己置身地府,正受着刀山油锅的煎熬。

    “江南皮面已安靖得多了,可皮面之下,却正有细碎油花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火星点燃。”

    龙门江南行营,行营参事宋既皱着眉头,语气沉凝。

    “朕在这里呆着,不止是要作皮面功夫,也是来料理皮面之下诸事。江南现在已复两月,情况也该大致掌握了,说吧,朕想知道,到底出了哪些问题?哪些问题是因南北国体不同而引发的?”

    李肆十一月自北面到江南,他的露面,宣告了江南正式纳入英华治下,江南纷乱人心由此而定。

    但这只是面上的人心,英华入主江南,带来了一整套跟江南原本格局迥然相异的治政手段,同时也因新旧两地的利益地位不同,待遇也有差,使得面下人心依旧纷杂沸腾。李肆原本要赶回去跟妻儿共渡新年,现在也不得不继续留在龙门,亲自过问江南政事。

    江南……没有江南,就不成华夏,江南更是英华腾飞的根基,李肆认为,再怎么重视江南都不过分。

    可江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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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五章 江南的三座大山

    ()    第七百二十五章 江南的三座大山

    在座除了宋既,还有刘兴纯和李方膺,前者担着安定江南的重任,掌江南军政事务,后者以布衣身份在江南推动人心变革,对民情有更多了解。

    “政事堂去年就定下了江南官府下乡方略,由国中精干官员掌总监察,江南留用官员沟通上下,本地胥吏经办实务,考虑得倒是周到。八百多官员也已早早分批讲训过,追着韩都督大军脚后,奔赴各地,就任署理知府、知县、同知。有江南义勇军和早前经厘金局转手掌握的衙役支撑,地方安靖事务正步步到位。”

    刘兴纯先谈他手里这一摊,在他看来,乱相虽无关大局,却也让人忧虑。

    “入江南的官员虽多,可仅只是江苏、浙江和安徽三省,就划有三十二府,二百零七县。八百人撒下去,只能提纲挈领,维持大面。”

    “方略重点是留用江南本地官员,但因李绂之前破罐子破摔,抹了满清府县衙门的威权,旧朝官员六神无主,散去大半。因此不得不仓促拔起众多胥吏,而这些人泥沙掺杂,难以甄别。少了本地官员连通上下,新任官员难以把握到治政细务和具体民情。”

    “此事官家也知,还自军中抽调稳重可靠的军官,紧急讲训,补全法司官员,让江南官府先完成刑政两分这一步。主官专注于安靖民生,江南行营才能稳住江南大局。”

    “江南之乱,不仅在本地新复,也在北面。年羹尧等人北退,河南、山东等地流民入江南,其中还夹杂着各色教匪乱贼。这些乱子非兵事,必须得亲民官料理。这个时候,政事堂还要按部就班,一力推行官府下乡,臣觉得有些操之过急。”

    刘兴纯转了一个大圈,实际在抨击政事堂依葫芦画瓢,要将英华本地已经成熟了的官府下乡体制雷厉风行地推下去。也不管江南刚复,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安定。

    官府下乡过程夹杂着大量问题,一个是财政体制的确立,一个是吏治,一个是官员施政理念和经办事务的变革,而这又要牵扯到读书人关于华夏道统的再认识以及对英华天道的认同。

    英华在两广、湖南和福建等省也是花了好几年功夫才解决完这些问题,而且经验也未必能用在江南,现在急吼吼地就在江南开搞,刘兴纯觉得江南之乱,根子就在官府下乡这一桩事上。

    宋既摇头道:“并非是官府下乡让江南生乱,而是在江南新复,仍在乱时,此刻推行官府下乡,阻力最小,非议最少,二者因果可不能颠倒了。”

    作为西行三贤里政经造诣最深的一人,政事堂所颁行的江南改制法令,大多出自宋既之手。刘兴纯当面告御状,他自然要讲透道理。

    “我英华国体迥异于历朝历代,为三千年未有之变。非封建,非郡县,而是容农稼、工商、资本和民约天宪于一身的大一体。官府下乡,不仅是安民、征赋、行法,还要推动资本重组天下,惠泽万民,同时也要钳制资本,管控工商,扶弱恤贫,不致害民祸国。”

    “这几年来,我英华资本由龙门而出,已卷江南髓里。此时夺了满清的皮面,若是不赶紧由皮入里,把住根脉,资本就要为祸江南,到时情形更不可收拾。早年田价狂澜,鱼头街风波的故事,怕要在江南更烈十倍上演。”

    “此事征兆,已在另一桩大事上有所显现,这个稍后臣再细谈。就说这官府下乡,虽因行事之人不太堪用,搭起来的架子,常人也只见官吏多出数倍,害民也随之数倍,但就如治病,这些苦痛在所难免。制在势前,先立制,再清势……只要江南人心能归拢到华夏道统之下,了悟英华天道的士子越来越多,一步步将架子上的烂肉剔换掉,制成势顺,江南融入我英华,也就指日可待了。”

    宋既这番话出自治政者角度,功利气息太重,李方膺不满了。

    “我英华天道,与官儒道统相悖,要得江南人心,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其间关节曲折,有些事就该体谅江南人心,暂缓推行。官府下乡倒还是其次,在龙门就学的江南士子,对我英华江南施政哪一桩最不满?族田分户!”

    李方膺话里既有无奈,又有愤慨:“族田的确不容于我英华国体,可就在广东,十来年消解,现仍未尽全功。而江南不同于两广福建,宗族势大,族田众多。整个松江府,一成以上土地是族田,维系着整个松江府的富户士绅。”

    “我英华在江南行新政,在这田亩事上照搬族田分户之策,这对江南士绅富户来说,不仅是绝族恶政,更导人心争利,变亲为仇,道德沦丧。”

    “原本族田为一族共有,族中人户都分沾其利。现在官府推着民田过官契,过了官契,买卖就有官保,却不认族田这一项,必须定到具体的人户名下。人心都是逐利的,官府这么推,大家都想着分掉族田,可族田怎么分,根本就无公平服人之法。以强凌弱,以狡欺愚,桩桩丑事在这江南升起,民德败坏,数十年未见!”

    李方膺感慨道:“草民在龙门办学,鼓吹天道,以天人之伦、义利一体为旗号,本已渐得人心。可此事喧嚣而起,学子当面诘问,说我英华导人争利,以致骨肉相残,义在哪里?而天人三伦的人人自利而不相害根本就是大谬,你看,连族亲都难各自得利而不相害,更何况无亲之人?草民学识浅薄,无颜以答……”

    刘兴纯也叹气道:“各府县官员都在抱怨这事,就说苏州府,一月多来,民间争族田案已累积了上千起,出了好几十条人命。”

    李方膺很急切:“这一策不赶紧停下来,怕要成江南诸乱的线头!我看政事堂诸公,是高坐庙堂太久,不知行事轻重了!”

    宋既没说话,就拿眼角偷瞄着李肆,这事显然是政事堂替某人背了黑锅。

    李肆脸色未变,王顾左右而言他,“宋既,你说说刚才还未细谈之事。”

    宋既赶紧道:“总管说的是官府下乡,秋池兄说的是族田分户,以臣所见,这两桩确有生乱之处,但都不及臣要说的一桩事紧要。”

    他停下来,略略整理思绪,再沉声道出两字:“漕赋!”

    嘉定城北,罗店镇黄家村,那十多个自山东逃难来的男女暂时歇在村里的磨坊里。洗了脸面,换了身干净衣服,大姑娘如仙女一般,闪得整村都亮堂了不少。她拉着村里的妇人道家常,老头汉子们都借故在一边蹭着,就觉偷偷看到个侧脸,已是满心舒爽。

    当大姑娘跟妇人们聊到生计时,男人们也终于有了机会搭腔。

    “还要收漕赋啊?俺们就是被漕赋害破了家,再遇上了兵灾,这才朝南逃荒来的。”

    大姑娘自称姓米,唤作米五娘,说到漕赋,一脸痛恨,村人们顿时觉得这米五娘就是自己家里人一般,无比亲切。

    之前招呼村人给这些难民凑杂粮的许三摇头道:“收了几百年的漕赋,哪能一下就不收了呢?天底下没这种好事。”

    米五娘眨巴着大眼睛,似乎不甘梦想破灭,继续道:“就算还收漕赋,可听人说,圣道皇帝仁德,减了六七成田赋丁银,日子怎么也该好过一些呀。”

    许三苦笑道:“漕赋不是改折色了吗?江南这边的粮商可比你们山东的狠多了,咱们的粮食根本卖不出价。”

    米五娘伤心地道:“还以为江南换了皇帝,就能有好日子过了呢。”

    许三一脸认命的坦然:“皇上是好皇上,兴许是下面人没变,咱们运道不好,张制台那种清官再遇不到了。”

    米五娘似乎有口无心地道:“清官老爷也指不上,真盼着救苦救难的菩萨能下凡……”

    许三点头道:“是啊,就盼着菩萨下凡,让咱们粮食能卖出好价,对付得了漕赋。”

    屋子里响起哭声,许三的婆娘出屋招呼着许三,说儿子是不是得病了,许三再没了听米五娘脆亮嗓音,偷瞄她白皙脸蛋的心思,急急奔进屋里去。

    看着他的背影,米五娘嘴角挂起不知道是怜悯还是不屑的弧线。

    龙门江南行营正堂里,听宋既说到“漕赋”两字,众人神色各异,李方膺是不忍,刘兴纯面带不甘,李肆却是紧缩眉头。

    “此事在苏州就议过了,现在是有了什么变化吗?”

    李肆可没忽略这事,严格说,五年前跟雍正订立《浒墅和约》的时候,他就在这事上下了不小心力。如今这局面,虽不是他主动推动,至少也是袖手旁观,清清楚楚看着事情一步步演变至今的。

    漕粮、加耗、漕项,加在一起,就是漕赋。

    清承明制,视漕运为“天庾正供”,在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和山东八省征漕粮,经运河北输。总额为四百万石,算上加耗,征粮实际接近六百万石。还不止粮,漕赋也包括银子。对粮户来说,正赋一石额,就意味着两石乃至更多的负担。

    收漕赋如收田赋,自然免不了杂项加派,成了陋规。李肆前世历史里,满清在漕赋上有过三次大的加赋,都是将杂派转为正赋,然后再生杂派,继续转正赋这个老套路。

    早在五年前,英华图谋江南时,就有无数人献策说,以水师断漕运,江南不战而下,满清也要失命脉而亡。

    这些意见都被李肆和朝堂以冷处理的方式压下了,这几年来,南北交锋,面上都没动过漕运,在一般人看来委实奇怪,甚至有人评判李肆目中无漕,见识还不如三岁小儿。

    面上没动,面下却是一篇既大又深的文章。李肆眼中怎么可能无漕?他不止眼中有漕,心中更有漕,还埋得特别深。在他前世历史里,鸦片战争时,道光为何那么俐落地就低头认输?就因为英军攻占镇江,封锁了漕运。

    但李肆更清楚漕运变迁对中国历史的影响,英华不是不列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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