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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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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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肆淡淡说着,关二姐眨巴着大眼睛,也陷入到深深的思索里。

    夜深,李肆将关二姐送回关家,发现关氏夫妻还没睡。

    “四哥儿,我不担心自家,只担心你做什么出格的事,你让全村都收好去年的单子,是有什么章程?”

    关凤生该是等了他很久,劈头就逼问起来。

    “关叔,关婶,我得出外去办这些事,在我回来之前,绝不能让赖一品带走二姐!”

    李肆没办法和关凤生仔细解释,只是这么交代着。这已变得熟悉的强势语气,将关凤生的疑惑压了下去,只得沉沉地点头。

    “四哥儿,变得太多,以前还只是个死读书的闷性子,可现在……现在感觉比官爷还强厉。”

    关田氏怯怯地说着,之前在刘婆子家那一幕,至今还在她心口里撞着,这两日她总是在后怕,怕的不是卖了女儿的愧疚后悔,而是这四哥儿会怎么对她。还好他把二姐抢了回来,从那个吼一嗓子,方圆百里都能听到的刘婆子手里硬生生抢了回来!甚至契书都签好了,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她这辈子从没见过。

    “四哥儿肯定有大前程!我就是怕自家的事拖累了他。”

    关凤生脑子里飘的却是李肆对那冶铁炉的改造,炼钢,四哥儿居然会炼钢!说不定他还会……要是能有座自己的矿场,自己还能重操旧业。

    “就听四哥儿的,这道关口,咱们得跟着他一起挺过去!”

    挥开自己的虚妄遐思,关凤生咬牙道。

    【1:清代绿营有三分之一是汛塘兵,汛下有塘,一般就几个人把守,负责稽查哨望。】

    【2:清代官员有公罪和私罪之分,公罪责轻,私罪重。公私之分,看的是主观还是无意,跟公私事无关。】

第十三章 鸟枪把总算个鸟

    ()    “路引?”

    一早从舢板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汛兵拦住了李肆,听到他们索要的东西,李肆满脸茫然,接着他才认出这两个汛兵就是矿场上的护卫,跟赖一品关系匪浅。

    从凤田村所在的田心河向北,就进到了广东有名的大河,连江。连江向东汇入干流北江。但田心河和连江交汇处是崇山峻岭,要去英德县城,就得向西溯流而上,拐到北面的金山河,北行十多里地,然后在金山渡登岸,再向东行三十里路,就是英德县城。这是英德西南乡村前往县城的必经之地,绿营也在金山渡这个交通要道上设置了汛兵,汛守就是那个姓萧的把总【1】。

    清初沿袭明制,草民外出,依旧要路引。可这路引原本对应的是草民负担的徭役。明朝国策是草民以人服役,所以才有路引,要把草民摁在原地。而到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折银,这路引就只剩下治安管制的作用。

    到了眼下的康熙年,路引制度大多也都成了虚文。即便只是一个县,每日往来也都成千上万,否则商货难以流通。都要去找里社开路引,就算开得出来,一路关卡的兵丁也难查得过来,所以除了大城市的旅店等等要紧之处,已经没谁再查路引。

    只是这路引制度毕竟没废除,这两个汛兵刻意提起这老事,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李肆。

    “没有路引,来历不明!到里面去搜检!”

    分明在矿场上经常碰面,这会两个兵丁却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看来他们的目的还不止是要拦住李肆,如果李肆身上还揣着之前那柄牛尾短刀,汛兵就能给他栽上一个“揣刃闯关,图谋不轨”的罪名。李肆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想,要真被他们拉到一边的小黑屋里,就算身上没刀子,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塞上一把刀子。

    “赖一品事情大发了,你们还要陪着他送死!?”

    李肆退后,冷声恫吓道,他要连这两个兵丁都镇不住,在这鞑子朝还有什么活路?

    他这话一出口,两个汛兵都是一怔。

    “我劝你们趁早跟他掰清,不然自己倒霉还是其次,牵连了你们的上司,小心连你们家人都跟着受累!”

    汛兵对视一眼,目光都带了些惊疑,原本要拉扯李肆的手也停住了。他们和赖一品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密,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如果赖一品真惹了什么大麻烦,他们可没有陪着一起跳坑的觉悟。

    “认得几个字就敢随便胡乱掰咧,你不过是个草民,哪知道什么大事?”

    高个汛兵醒过神,认定李肆是在危言耸听,恐吓自己。矮个汛兵原本泄掉的胆气也涨了回来,手又朝李肆伸了过来。

    “认字才知道大事,你们可知那赖一品为什么要盯上我?”

    李肆腰板挺直,那矮个子汛兵的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要去县城见李知县,为的就是这件大事,拦住了我不要紧,你们能拦住凤田村一整村的人吗?”

    听到这话,矮个子汛兵的手再次缩了回去,高个子也微微抽了口凉气,兼着几份工的绿营兵都是老油条,哪能听不出李肆这话里的真正威胁。而更让他们害怕的是李肆说到要去见知县,看来赖一品还真惹上了什么麻烦,或者说是跟凤田村的那帮矿工彻底撕破脸了。

    高矮汛兵对视一眼,默然退到了一边,没尽心办赖一品交代的事,不过落点脸面,真搅和到赖一品和凤田村那帮汉子的冲突里,他们又何苦来哉。

    李肆哼了一声,朝两人点点头,表示他俩很识相,举步正要走,一侧传来一个冷厉低沉的嗓音。

    “李四,威胁说要举村闹事,你这罪可担待不起哦,就不知道你那什么大事,能大到哪里去。”

    转眼一看,一个面色倦倦,像是没睡醒的削瘦男子走出屋子,正用着玩味的眼神打量着李肆。

    “把总!”

    两个汛兵恭恭敬敬地打千行礼,李肆恍然,这该就是金山汛的把总萧胜。

    努努下巴,将手下打发走,萧胜看住李肆:“我可不是手底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会被你几句话唬住。老实说,赖一品请托我,要我专门盯住你,我就知道,他确实惹上了什么大麻烦,不过……”

    他懒懒地伸展双臂,抱起了胳膊:“他是钟老爷的妻弟,又是县里的衙役,如果麻烦只是在你身上,他肯定是胜者。就算是凤田村一整村人,他要发下狠,舍得出血本,再有钟老爷撑腰,也能压得下,我可不担心他真会被你扳倒。”

    萧胜叹了口气,带了点看破红尘的萧瑟感,还真不像是李肆印象里只会压榨乡民的一般兵头,虽然这家伙正在干的事情没什么区别。

    “我萧胜也只是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混口饭吃,汛塘下面的乡亲,我尽量不得罪,可像赖一品那样的人,我也不能得罪。所以……李四,你就委屈一下,在我这里待上两天。”

    李肆皱眉,这个把总是个人物,看样子经过不少事,行事很有分寸,要跨过这个人,不认真不行了。

    萧胜侧头,想要招呼手下来押李肆,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萧把总,你恐怕还只是个外委吧……”

    原本眯着的眼睛张开,萧胜扭头,看住李肆的目光不再散漫,像是刀子似地直射而来,语调也更冷了几分:“萧某的手下,自认管教还严,不会对外张扬军务。你一个愣头小子,可不要妄言军中之事!”

    一语中的,李肆心中有了底,可他感觉火候还不够:“啊,我是不是猜错了,甚至是……额外外委?”

    绿营兵制里,正式的把总品级可不算低,正七品,是所谓的“经制官”,也就是正规军官。而外委就不一样了,有外委千总、外委把总两级,到雍正年代,这两级临时编制才纳入到正规军官的行列,给了正八品和正九品的顶戴。而“额外外委”,根本就不是官了,只是比马兵等级稍高一些的兵。

    萧胜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上下游动的目光却将心中的惊怒隐隐显露出来,脸肉也在微微跳着,牵动了脸颊下方的伤痕,让他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孔看上去多了几分狰狞。可他无法确定李肆此话的背景和来意,一时没能有什么回应。

    眼下不是出操,也没校阅,萧胜自然没穿官服,他惊怒的不只是被看出底细,按照满清军制,汛守主官必须是经制千总把总,稍微重要一些的地方,汛守职衔更会高到守备一级。这萧胜并非经制千把,却在主持金山汛这么一个大汛,背后不知道又有多少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内情。

    “萧把总别多心,我只是拿你这汛守之事来作个比较,和我所说的大事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李肆这话让萧胜稍稍安心了一些,可嘴里依旧硬着:“就两个官阶名级,熟络一些的农夫都知道,你这样的读书人我可见得多了,不说出子丑寅卯,当心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

    李肆对他级别的猜疑,他没有明确否认,现在这一问,是想确认李肆是不是在瞎唬人。

    李肆无奈地叹气,好吧,反正丢脸又不是丢自家的脸,这是你自找的。

    悠悠望天,刻意避开萧胜的脸,李肆开口说道:“北方有句俗语,不知道南方有没有听过,叫……鸟枪把总,算个鸟……”

    萧胜嗯咳一声,好像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住,赶紧左右张望,确认没手下听到,这才松了口气。

    “你……知道我……”

    接着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住了李肆,问题还没问出口,李肆的话又堵住了他的嘴:“你脸上的伤疤,上细下疏,想必是鸟枪炸膛的伤。你左眼眯得总是比右眼多,那该是看照门准星看出的习惯……”

    李肆一边说着,萧胜的眼睛一边瞪大。

    “而你右手上那些烫伤的痕迹,自然就是火绳留下的疤痕。”

    如果有个烟斗,李肆真想学学福尔摩斯,他虽然不是侦探,却是个记者,记者有三宝:眼尖,脚快,嘴刁,这第一项眼尖就是察言观色找对人。萧胜这一身再也明显不过的痕迹,不需要太多推敲就能看出,他的出身,是个鸟枪兵。

    看了看已然被震慑住的萧胜,李肆敲下了最后一大棒:“而鸟枪兵,不太可能升到经制官,就算一时升上去,也会被刷下来,所以才会有那句俗语。”

    萧胜虽然掩饰得极快,李肆却捕捉到了他眼角的一丝红热,由此也松了口气,多亏自己对满清军制还算了解,不仅知道这汛守制度,还了解绿营规则,总算直刺到了萧胜的内心深处。

    清代绿营兵里,鸟枪兵地位最低下,在康熙朝,除了特殊情况,一般不可能升到军官。也就只在雍正之后,才被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官缺配给鸟枪兵,但也只是书面上的制度。绿营选拔军官,都还是从骑兵、弓手以及刀牌手里选,不管是校拔还是年考,考较的都是冷兵器。

    李肆见这萧胜,一身上下都是鸟枪兵的痕迹,猜到他不该是个正牌把总,也是顺理成章。

    萧胜好不容易调匀了自己的呼吸,却依旧忍不住低笑出声,是一种悲怆的苦笑,“鸟枪把总算个鸟……这话说得真好,想我萧胜,还真作了三年的鸟枪把总,之后如你所说,被刷了下来。现在攀着老上司的交情,讨来了一个额外外委。整日被人叫着把总,却还真以为自己又是把总了,嘿嘿……”

    又是一个苦命人呢,李肆心想,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1:清代绿营,身兼治安联防、走私稽查、保镖押解乃至地方差役等等无数职务为一体,一直到太平天国时期,总数都在六十万左右。其中三分之一是汛塘兵,在县以下的乡村和各处交通要道星罗棋布,有所谓“百里有汛,十里有塘”的部署。】

第十四章 我为消灾而来

    ()    这个鸟枪把总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目光片刻就恢复了清灵,他盯住李肆,缓缓摇头:“以你的年纪和经历,不可能知道这些军中事……”

    李肆点头,要说什么后知三百年,萧胜也不会相信,言外之意,是在追问他背后还有谁。

    “我已经说过,提这些事并无他意,只是要萧把总你明白,我刚才所说的大事,可不是唬人之言,那确实是你绝对不想牵扯在内的大事。”

    李肆这话的份量,萧胜现在掂量出来了,刚才随口说出了自己的底细,他已经明白,这个少年真不只是读了几本书那么简单,那么这大事,当真也不是他能随便掺和的。

    萧胜也是个果决之人,咬了咬牙,利害就权衡清楚了,“我今天没见到过你……”

    李肆笑了,朝萧胜拱了拱手,正要走,萧胜忽然又说:“你也没见到过我萧胜……萧把总。”

    这是在警告李肆别向外散播他萧胜的底细,李肆会意地点头。

    “老大,你怎么……”

    见着李肆和萧胜攀谈了一会,就悠悠然甩着袖子走了,那一高一矮两个汛兵靠了过来,满脸不解地问自己的头儿,语气和之前当着李肆面时完全不同,如果李肆还在这,就会对这萧胜的评价再升高一截,以一个额外外委的身份,能将手下人笼络到这种地步,确实不简单。

    “你俩谁去钟府一趟,找到赖一品,跟他说,那个李四想去县城,但被咱们挡了回去,但他要从其他地方绕道过去,咱们就爱莫能助了。”

    萧胜这么说着,两个手下更是诧异,萧胜无奈地叹气:“那李四并非一般人,他与赖一品的争斗,可不是咱们能掺和的。可咱们终究拿了银子,得给那赖一品一个交代。”

    两个手下连连点头,矮个子一脸受教:“咱们有老大罩着,日子才总算过得滋润了一些,听老大的,准没错!”

    高个子仗义,拍了拍胸脯:“我去钟府!我嘴笨,照着老大的话说一通就好。”

    过了大半个时辰,又一个人在金山渡登了岸,找到了萧胜,劈头就问:“凤田村的李四,你见过了?”

    这个人萧胜认识,不敢太过怠慢,赶紧点头,来人正是段宏时段老秀才。虽然有俗语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那是战时。眼下这满清也沿袭了明朝文贵武贱的习气,正二品的总兵也未必能压得正七品的知县低头,何况段老秀才还是县里的名人。这老头要被惹毛了,一脚一个把他们踹下河去,萧胜也不敢把老秀才怎么着。

    见萧胜脸色不对,老秀才诧异不已:“你没为难他?别跟我搪塞,我知道你们跟钟上位赖一品的关系。”

    萧胜苦笑,怎么没为难?结果却被人家连裤子底都扒掉了……

    正义凛然地说什么我们当兵的怎么可能为难乡亲,萧胜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在脸红,老秀才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是被那小子给哄住了?”

    被逼到退无可退,萧胜这才醒过神来,迟疑地问老秀才:“那李四和老先生你……”

    老秀才利索地点头:“他是我门生,怎么?是用了我的名头,你才放的他?”

    萧胜暗骂自己太笨,他就在想那小子背后应该还会有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老头!接着又暗骂李肆不地道,早说是段老头的弟子,他又何必多事!?

    见萧胜这神情,老秀才嘴里啧啧有声:“没用我的名头?这小子,真是有能耐呢。”

    没理会心绪已然混乱的萧胜,老秀才甩头就走,还丢下了一句话:“别跟钟上位赖一品掺和了,这事你们不但掺和不起,还得去烧香抱佛,祷告你们不会被牵连上吧。”

    萧胜脸色彻底转白了,连忙吆喝着手下去追那已朝钟府去的高个汛兵,之前安排的什么交代,看来还是免了的好。

    在萧胜正忐忑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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