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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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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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六十余。
侍郎都御史,
多似景山猪。
再看第二张:
漫道小民度命难,
只怪当官都姓贪。
而今君看长安道,
不见青天只见官。就这么两首顺口溜,杨博翻来复去看了很多遍。读过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宰辅的案头上,怎会放着这样的东西?接下来第二个念头是:五城兵马司的堂官巡城御史王篆,众所周知是张居正的夹袋人物,这两张纸十有八九是王篆送过来的。此人最了解张居正的心思,他送这个来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说,刻下张居正“好”的就是这个。
“叔大,这是王篆送来的?”杨博直言问道。
“正是。”
“王篆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顺口溜?”
“这是民谣!”张居正笑着纠正,“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也就是您所说的顺口溜中看得出来。赏其歌而知其民,颂其谣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别置了一个采诗官,让他采集民间的歌谣,从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为其治国纲领的制订提供依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传统啊!”
经这么一点破,杨博明白张居正为什么好此一道了。他叽咕着说:“王篆也是个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辅想要的歌谣。”
“博老,这两首歌谣不是王篆弄到,而是仆亲耳听到的?”
“哦,你在哪里听到的?”
张居正呵呵一笑,便讲了前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
  
  
  第十三回 访衰翁决心惩滑吏 弃海瑞论政远清流
却说数月前张居正在方老汉家门前逮捕王九思闹出一场风波之后,他心中一直挂牵着方老汉一家,不知他们是否受到牵连遭人报复。尽管他曾两次派王篆前往安抚打探情况,回答说都无问题,他仍放心不下。前天晚上,他又派人叫来王篆,陪他亲自去方老汉家一趟。
在家中吃过晚饭,张居正换了一身青衣便服,带了几名便衣马弁,与王篆各坐一乘两人小轿,不多时就到了方老汉所住的巷子口。两乘轿子在此停了下来,王篆领着张居正来到了方老汉的杂货铺门口。
杂货铺已经上了窗板,大门也关得严严的。一名便衣马弁上前敲门,大声问:“有人吗?”
连问了几声,才听见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回答:“谁呀?”
“是王大人。”马弁回答。
“哪个王大人?”门里头有人蹑足走来,声音充满警惕。
“是我,”王篆对着门缝儿说道,“方老爹,我是上次来过的巡城御史王篆。”
“哎哟,恩人哪!”
大门吱一声打开,一个模模糊糊的干瘦人影走出门口,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王篆上前扶了一把,轻声说:“方老爹,我们屋里说话。”
王篆与张居正随了方老爹进了堂屋,马弁们都留在了外头。堂屋里黑灯瞎火的,方老爹摸摸索索点了油灯。一边点灯一边解释道:“这屋里本是掌着灯的,小可听见敲门,怕又是歹人,就噗一口吹熄了。”
灯一亮,方老汉认清了王篆,纳头就要下跪,王篆赶紧把他扶住,指着张居正说:
“方老爹,您看是谁来了。”
张居正笑吟吟地站着说:“方老爹,这一向可好?”
“好,好,”方老汉嘴上答道,一双昏花的老眼却在张居正身上溜来溜去,因为张居正身着青衫便服,显然他没有认出来,“王大人,这位贵人是?”
“方老爹,这是张阁老。”王篆大声提醒。
“张阁老?”
方老爹惊得浑身一颤,不由得又凑近一步,看到张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飘然长须,这才猛然记起,顿时在张居正面前双膝一跪,喃喃说道:
“大恩人哪,小可有眼无珠,竟没有认出来,还望大恩人恕罪。”
方老汉磕头如捣蒜,王篆上前把他搀起。方老汉情绪激动难以自制,竟忘了招待客人犹自唠叨:“听说大恩人当了首辅,这是上天有眼,咱这贱地,如何能让恩人的贵脚来踏……”
见方老汉不能自持,张居正与王篆各自觅了凳儿坐下。张居正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方老汉,几个月不见,这方老汉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见他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满下巴胡子拉碴,套在身上的裤褂也都是皱巴巴的。他很想在客人面前掩饰自己的重重心事,但强作欢颜的后面依然让人能感到他有着至深的哀愁。见他如此恍恍惚惚,张居正动了恻隐之心。待方老汉唠叨完毕,他问道:
“方老爹,您杂货铺的生意可还兴旺?”
“杂货铺?”方老汉凄然一笑,“还好,还好。”
张居正看出其中有隐情,开导说:“方老爹,你不用隐瞒,有话直说好了。”
方老汉愣了一会儿,喉管里忽地涌起一口痰来,他猛咳几声,才叹气说道:“实不瞒阁老大人,小可的杂货铺已关了两个多月了。”
“这是为何?”
没想到张居正这一问,倒把方老汉心中的苦楚全都勾了起来。自从他的儿子方大林被王九思当街打死之后,这个案子便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案。刑部、大理寺、东厂、锦衣卫等一应办案部衙,走马灯一样,几乎不隔天地到方老汉家问事取证。常言说得好,穷人怕接媳妇,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惊动官府的事,有多少银子你都赔得进去。单说方老汉家,来一起胥吏皂隶各色差人,哪怕问了三两句话,都得打发一顿酒饭,见人封几个脚力钱。开头,方老汉一心只想着给儿子伸冤报仇,花再多的钱也不心痛。各衙门办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干骨头上吮出血来的刁钻蚂蟥。吃了原告吃被告,本是他们的行规。如今这个案子,王九思是个无家无室的人,又已经关在东厂大牢里,人都见不着,又从哪里去榨油水?因此差人们便都把弄钱的主意打在方老汉身上。一个多月下来,可怜的方老汉做一辈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点家底就被敲得一干二净。可是这王九思究竟偿不偿命,却还一直没个说法。其实这案子有东厂把持,任什么衙门都插不上手。方老汉只是个本本份份的苦主,这里头的一淌子浑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个皂衣皂裤的公门中人,他都当是一个得罪不起的王爷,都是能替儿子伸冤的恩主。所以,大凡进门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现钞现银的打发。又过了一个多月,不但把方老汉的几个家当吃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欠了一屁股烂债,一家人赖以活命的杂货铺也山不显水不显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么都没有了,差人们也不再上门。直到此时,方老汉才明白这些衙门中的吸血鬼并不是为了给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思前来敲榨钱财。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财两空。方老汉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只得领着新寡的儿媳和尚未成年的孙女云枝苦熬岁月。
在张居正一再追问之下,方老汉声泪俱下讲出了这段隐情。看到张居正紧绷着脸,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王篆急了,紫涨着脸,对缩在一角兀自抹着眼泪的方老汉说:
“方老爹,你这么多苦处,为何本官来了两次,再三询问,你都不肯直讲?”
方老汉畏葸答道:“小可不敢讲。”
“为何不敢讲?”
“小可心想,冤枉钱已经花去许多,如果讲出来,这些当差的老爷一怪罪,又跑来找碴子拿咱,那小可花出去的钱,岂不白白打了水漂儿。”
“真是岂有此理!”一直咬着腮帮骨一声不吭的张居正,这时终于爆发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恨恨骂道,“京城之内,辇毂之下,竟有这等徇私枉法鱼肉百姓的公门败类。方老爹,这些人你可还记得?”
“记……啊,不,不记得了。”方老汉吞吞吐吐,张居正知道他仍心存顾忌,便压下火气耐心开导:“老人家,你不用害怕,有我张居正给你作主,看还有什么样的人敢来欺负你。你只要肯讲出来是哪些差人敲榨过你,我必将他们捉拿归案绳之以法,拿走的钱一厘一毫也得吐出来。”
“张阁老,您,您,您老的话可是真的?”
方老汉看着张居正眼睛里的两道寒光,似乎看到某种希望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现实,因此激动得语不成句结结巴巴,问得也不甚得体。
王篆听了方老汉的问话,啧了一声,加重语气说:“你个方老爹好不晓事,你以为张阁老什么人,可以随便说着玩的?他是当今首辅,一句话顶一万句,你懂吗!”
“我懂我懂,”方老汉点头哈腰越是激动越显得卑微,“首辅就是前朝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小可我何德何能,芝麻大的事竟惊动了宰相,大林啊,你不该死呀。”
方老汉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就想起冤死的儿子,又瘪着嘴呜呜地哭起来。看到方老汉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张居正心中非常难过,他吩咐王篆:“介东,方老爹的事,就交由你来处理,那些敲竹杠的人,不管是哪个衙门的,一律从严惩处。他家的杂货铺,旬日之内,也必须重新开张。”
王篆拍胸脯应承:“下官遵令,一定办好此事。”
听着两人的对话,方老汉拭了眼泪,肃然说道:“小可年纪活了一大把,今儿个才信日头也能从西边起来。”
“老人家此话怎讲?”张居正温颜问道。
方老汉说:“小可打从知事时起,就常听人言,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想不官官相卫,除非日头从西边起来。”
“方老爹,你不要瞎说。”王篆瞅着张居正的脸色似乎又要阴了下来,便及时提醒。
方老爹这才意识到失言,也不知道是否闯祸,只得慌忙掌了自己两个嘴巴,往地上一跪,说道:“小可一时图嘴巴快活,说话扎着了张阁老,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张居正向王篆投过去一个眼色,意思是责怪他多事,然后又挪身扶起方老汉,好言说道:“方老爹,你不要听王大人的,您方才说得很好,请继续讲下去。”
方老汉头摇得货郎鼓似的,说:“都是咱小老百姓嘬牙花子的话,再不敢讲了。”
眼见方老汉疑虑甚深,张居正索性用起了激将法:
“看来,方老爹是不肯信任我这个阁老。”
“哪里哪里,阁老大人把天大的恩典送到小可家中,小可生生世世都感激不尽,那还有不信任的道理。”
“既是信任,为何不肯畅所欲言?”
方老汉迟疑了一下,问:“阁老真的想听?”
“真的。”
“那,恕小可冒昧,先给大人您念几段顺口溜。”
听完这段故事,杨博知道了两首民谣的来源,闷头闷脑想了好一阵子,才抚髯叹道:“京城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比之外省,一张嘴也格外地尖刻。什么‘一部五尚书,三公六十余’,这明显是讥刺高拱在位时赏典之滥。不断地给人升官晋爵,故朝廷多了不少秩高禄厚的闲官。高拱本意是想给当官的捞点实惠,没想到因此而弄出一个大隐患来。这几句顺口溜也算是言中有物。至于第二首,说什么当官的都姓贪,长安道上不见青天只见官,此语有失偏颇。”张居正说:“偏则偏矣,但绝非捕风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
历朝历代,清官莫不都寥若晨星。我大明开国洪武皇帝,吏治极严,那时有一个户部主事贪污了十两银子,被人告发,洪武帝下旨给他处以剥皮的极刑。可是现在呢?连一个吏都称不上的公门皂隶,办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两银子。去年,郧阳一个知府调任新职,携了眷属家资上路,走到襄阳住进驿站,半夜里被一个偷儿偷了一只箱笼去,这位知府不敢报案。后来,地方捕快因另一起案子捉住那个偷儿。偷儿一并交待了这件事,大家才知道那只箱笼里满登登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便印证了那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襄阳巡
御史给那知府奏了一本,因朝中有人袒护,最后也不了了之。博老,您想一想,这些银子后头,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贪墨劣迹。又有多少老百姓,像方老汉这样,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贫无立锥之地。正德嘉靖隆庆三朝差不多七十年,已经没有正儿八经地整饬吏治了,才导致今日的国库空虚官场腐败。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政权不保社稷倾危!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活生生的事实!此种情势之下,正好新帝登基,仆深蒙圣恩,愧得治国之柄。此正是刷新吏治重振纲纪,保我大明基业万世无虞的绝佳时期。
“如何刷新吏治,仆已深思多年,主要在于治三个字,一曰贪,二曰散,三曰懈。贪为万恶之源。前面已经讲过,不再赘述。第二是散,京城十八大衙门,全国那么多府郡州县,都是政令不一各行其是。六部咨文下发各地,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没有人认真督办,也没有人去贯彻执行,如此则朝廷威权等于虚设。第三是懈,百官忙于应酬,忙于攀龙附凤,忙于拉帮结派,忙于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忙于吟诗作画寻花问柳,惟一不忙的,就是自己主持的政务。此一懈字,实乃将我大明天下一统江山,变成了锦被掩盖下的一盘散沙。此时倘若国有激变,各级衙门恐怕就会张惶失措,皇权所及,恐怕也仅限京城而已。所以,贪、散、懈,可以视为官场三蠹,这次京察,就冲着这三个字而来。”
张居正鞭辟入理慷慨陈词讲了一大通,杨博听了连连颔首。他二十七岁步入官场,从陕西省周至县知县干起,四十多年来先后在十几个衙门呆过。地方官干过省级巡抚,掌兵官当过蓟辽总督,都是到了顶儿的。京城里也呆过吏户兵三个部,因此,张居正所讲的官场种种行状,没有一件他不清楚。他年轻时也曾总结过,官场有三多:痞子多、油子多、混子多,并发誓不与这三种人为伍。五十岁之前,他总梦想出一个圣君能够使出雷霆手段,将这种官场积弊扫涤干净。但久而久之他就感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天命”年一过,他总结自己官场经历,竟有那么多公正廉明的官员因不满现实纷纷上折弹劾巨奸大滑而遭到残酷打击,他的一颗炽烈的心也就慢慢冷却下来,灰暗起来。这时候,他只求洁身自好善始善终。现在,听到张居正义愤填膺痛斥官场三蠹,他的久已麻木的正义感又豁然而生。但仅仅只是一个火花的闪现,旋即又熄灭了。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严峻的现实使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叔大,”杨博这一声喊得格外亲切,“老夫很赞赏你官场三蠹的说法,老夫年轻时也说过官场上有三多,即官痞子多,官油子多,官混子多,这三多与你的三蠹,庶几近之。但是,要想去掉三蠹,让长安道上走的官都是清官,谈何容易,不是谈何容易,简直是比登天揽月还要难。”
张居正已注意到了杨博感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想尽量说服这位老臣支持他的改革,于是婉转答道:
“难是难,但身为宰辅,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厉色不敢加于人事,岂是大臣作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劳,治国而使圣上任其怨,还能说自己是忠孝之人吗?”
张居正的话句句在理,杨博无从辩驳,只得长叹一声,忧戚说道:
“叔大啊,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这样去做,无异是同整个官场作对,其后果你设想过没有?”
“想过,都想过了,博老!”张居正神色冷峻,决然答道,“为天下的长治久安,为富国强兵的实现,仆将以至诚至公之心,励精图治推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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