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相求。”
冯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标讲。
郝一标言道:“小可听说,每年三月,南京鲥鱼厂的贡船就会届时发运,经运河到北京。而且这贡船归大内尚膳监管辖,地方官不能插手。”
冯保浅浅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么主意来着?”
“小人想在这贡船上搭载一些货物。”
“什么货物?”
“在苏杭二州采购的绸缎衣料。”
“郝员外又跟咱玩猫腻,直说了吧,是不是又从海上弄了些宝贝来?”
“是……是的。”郝一标尴尬地笑着。
冯保听徐爵说过,去年,张居正曾致信漕运总督王篆,帮郝一标弄了两条漕船,运了诸多海上私货到京。须知漕船与内廷贡船从南京起运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张家湾,沿途官府与榷场税关都无权查验,一趟下来,少缴一笔老大的榷税不说,还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费和各类勒索。这个中好处,冯保焉能不知,便问道:
“去年,首辅张先生不是帮你弄了两条船么,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听冯保口气中似乎含了一丝醋意,郝一标赶紧辩解:“首辅大人去年是帮小可弄了两条船,但他言明,这是对前年秋上我帮他收购胡椒苏木的回报,下不为例。”
“张先生知道你运的什么吗?”
“我告诉他是苏杭绸缎。”
“南京鲥鱼厂的贡船,一共才三条,而且都载得满满的,哪里还能搭载货物。”
“冯公公,你老只要发个话,天上星星都摘得下来,哪里还在乎几条贡船:”
“这事儿,回头再议吧,”冯保伸了个懒腰,问徐爵,“咱来时,看到山门外支了几里地的帐篷,都是卖货的?”
“是的,”徐爵坐得笔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着回道,“满京城的商贩,都赶来这里趁燕九。”
“是否有骨董摊儿?”
“有。”
“走,咱们去看看,郝员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标说着已是离座,用手抚了抚腰间晃动的那只翡翠麒麟,大献殷勤说道,“我来时见着了那些骨董摊儿,也摆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画,只不知是真是假,冯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鉴定鉴定,若是真的碰上几件,您都拿上,不拘价格小可一应付账。”
“郝员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说见外话,钱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这么说着,已是跨步出门。正要唤闻天鹤道长辞行,却突然看见一个人跑进云集园。只见这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袭小蟒朝天的玄色内五品补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体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几分儒雅之气。冯保定睛一看,不免惊道:
“这不是孙隆吗?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话间孙隆已气喘吁吁跑到冯保跟前,双腿一跪,禀道:“奴才孙隆,叩见老公公。”
此时的云集园中,尚有不少太监在嬉闹玩耍,孙隆的慌张样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却说这孙隆也是太监中的新贵,他入宫前读过两年私塾,又在内书堂学了三年,同别的小内侍相比,他的特点是留心学问,好谈掌故,于骨董字画多有爱好,因此很得冯保赏识。但因年轻资历浅,在孟冲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内监库的丁字库里当了一名司库,专管内廷纸墨笔砚的文具发放,是一份油盐不进荤腥不沾的闲差。但孙隆人很机灵,那一日趁送笺纸之机到了冯保的值房,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来,双手递给冯保,言道:“奴才觅到一把扇子,请冯老公公赏鉴。”冯保接过一看,是一把十分陈旧的黄罗扇。有两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黄罗也褪去了光泽,积了几块小红斑。扇面上书有一诗:“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字体亦草亦行,丰腴有致。落款两字:李煜。冯保看过大惊,问:“这是南唐李后主的?”孙隆答道:“奴才吃不准,但宋人笔记中记载过这件事,这把扇叫庆奴黄罗扇,是李后主赐给宫女庆奴的。宋朝时,这扇子落在东京汴梁,也由内廷的中贵人收藏。”冯保又把折扇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这是李后主的真迹,你是怎么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库藏,发现了这个。此后翻遍所有的册簿均不见登记,是个无主儿的物件,因此便携来这里。老公公若觉有趣,就留下。”冯保本就爱不释手,一听此话也不推辞就收下了。过了些时日,他打听到这把庆奴黄罗扇并不是宫中旧物,而是孙隆花二十两银子从骨董市上买来的:对于一名小内侍来讲,恐怕搜尽积蓄也很难凑足二十两银子,冯保嘴上不说,心里头对孙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区
区二十两银子,而是看中孙隆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冲当了司礼监掌印后,一心要给孙隆谋个上等差事儿。年前,冯保奏明皇上,把内廷掌管的杭州织造局的掌印太监撤了,荐了孙隆前往接任。这内廷的织造局共有三个,一在苏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规模最大。这三个织造局专管内廷的丝绸布料供应,上至皇上后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赏赐的缎帛均由此供给。织造局所给关防,均有“钦差”二字。因此,一应地方官员见了他们,管你几品几级,莫不都缩脖儿避马让轿。孙隆得了这份美差,自是对冯保感激涕零。过罢元宵节,他就去冯保府上辞行,说是选了燕九节这一天动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说,他这会儿应该到了张家湾运河码头,却不知为何又突然出现在白云观。
冯保让孙隆平身,然后问他:“你不是今日动身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孙隆喘息未定,哭丧着脸答道:“启禀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这等事?”
冯保一双眯眯眼突然睁大了,怔怔地望着孙隆。
却说杭州、苏州、松江三个织造局虽属内廷管辖,但职责各有不同。杭州织造局主要是为皇上制造“龙衣”。皇上平居的缥裳,大朝时的章服,祭祀时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龙衣”造价昂贵,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万多两银子。这次孙隆履任,按冯保的授意,呈上一份制造清单,各色质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项,总共要耗费八十万两银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样颁旨。历来规矩,三个内廷织造局用银,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拨给。因此每年织造局用银计划,须得内廷织造局会同工部商量妥当后才报呈皇上。这次孙隆先请得圣意,再知会工部,这种作法已引起工部极度不满。加之所请用银高得离谱,比之隆庆皇帝时每年的四十万两银子,高出一半还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织造局虽是钦差,但地方州府于此项配合,只认工部移文。孙隆自恃圣旨在握,满以为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昨日进了工部衙门,却碰了一鼻子灰。
听完孙隆的陈述,冯保这才感觉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个失误。其实,这个“失误”是他故意所为。他并不是不知道办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礼监的权力,意欲通过此事作一试探。
“工部你见着谁了?”冯保问。
“堂官朱衡。”孙隆答。
“这个老屎橛子。”冯保在心里头骂了一句,又问,“他不同意移文,说了些什么?”
“这老倔头态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细说缘由,只是说他就此事有奏本给皇上。”
“这样的大事,为何昨天不来见咱?”冯保一下子恼了。
“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
“你真他娘的熊包!”冯保恶狠狠骂了一句,再也没有了逛骨董摊儿的雅兴,一跺脚吩咐道:“备轿,回宫!”
第二回 说龙袍李太后动怒 送奶子冯公公示敬
冯保从白云观回来,径直去了乾清宫。小皇上朱翊钧在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太监的陪侍下,正在东暖阁练书法。李太后则坐在花厅里,同尚仪局女官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冯保先去拜会李太后,行了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问道:
“冯公公,听说你今儿个去了白云观?”
“是的,今日是燕九节,奴才去白云观主祭。”冯保毕恭毕敬回答。
“祭谁呀?”
“丘处机。”
“啊,咱知道,丘处机是个大神仙,该祭,该祭!”李太后瞅着冯保汗兮兮的样子,说着就笑起来,“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冯公公享尽人间富贵,又想往神仙堆里插一腿,这才叫吃在碗里瞅在锅里。”
几句风趣话,逗得容儿失口笑了出来。冯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话意儿是否有嘲讽的意味。李太后接着问道:
“白云观还像往常一样热闹么?”
“依奴才看,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劲儿呢。万岁爷登基,风调雨顺,小民们哪个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气儿。”
冯保几句拍马屁的话,李太后听了熨贴,回道:“入宫前,咱跟着爹也曾去白云观赶过燕九节,各种杂耍小吃应有尽有,疯玩一天也不觉着累。”
“奴才今日在白云观里头,还见着国舅爷了。”冯保趁机禀道。
“你说是李高?”李太后问。
“是的,他扮成个道人模样,穿着件黑色大氅,手中拿着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儿。”
李太后听了双眉一蹙,说道,“这李高终究是一个不成器,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两件事,一是为武清伯晋封的事,后头又说武清伯看中了一块吉壤。”
冯保接着就把李高与他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禀报。李太后听过,沉思了半晌。她记得去年秋上,父亲与弟弟两人还为晋封的事专门进宫找她谈了一次,并说礼部右侍郎王希烈愿意办成这件事。对于这样伸手要官讨封,李太后心生反感,当时就把他们申斥了几句。过了几天,王希烈自杀,父亲与弟弟自知理亏,也就不再纠缠此事了。如今跨过了年头儿,李高又转弯抹角求冯保带话儿重提旧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处置,父亲与弟弟还会无穷无尽地纠缠下去,但究竟如何办,她心中也没有底,于是问道:
“这件事,不知道张先生是怎么想的?”
“奴才不知道,”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试探着问,“要么,奴才去问问张先生?”
“不要问了,冯公公你先查一查,像这类晋封的事,国朝有何规定,老国丈封侯有无先例。如果没有,有无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总之,你要查细一点。”说到这里,李太后又转到第二个话题上,“关于武清伯选吉壤的事,倒是要快办,他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选吉壤选了七八年,总是定夺不下。这次选了一块,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大事,万不可糊涂。”
“奴才已同李高讲过,要让钦天监派人去复勘。”
“这些事如何办理,你是行家,要快办。”
“是,奴才这就去办。”
冯保说着,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却是不挪步,他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后跟前告朱衡一个刁状,又一时转不上话题。看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李太后问:
“你还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冯保答非所问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说道:“咱们一道儿去东暖阁,看看皇上的字儿,又进步了多少。”
冯保与容儿,便陪着李太后挪步到了东暖阁。还没进门,就听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只被小皇上赐名为大、r环的白鹦鹉,伸着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临摹王右军《兰亭序》的朱翊钧,一听白鹦鹉的叫唤,赶忙搁笔。李太后一行已是挑帘儿走了进来,孙海与客用赶紧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钧走前两步垂手躬立,柔声喊道。李太后疼爱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书案跟前,看了几张刚刚临摹的书法,问冯保:
“冯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哟,岂只合法度,万岁爷照这么练下去,书法肯定要独步千古呢,”冯保一张面团儿似的脸上,堆满了媚笑,“太后,你看万岁爷临摹的这个永字,点勾撇捺,都恰到好处,精气神无一不佳,纵是王羲之再世,也不过如此。”
冯保这些评论,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挂满笑意,牵着小皇上的手坐到绣榻上,说道:“立春已过,再过几天就是雨水节,天气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经筵也该开了。冯公公,你和张先生要赶紧会商,把El期早定下来。”
“奴才遵命。”冯保应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问:“今儿个有折子递进来么?’’
“有,”朱翊钧指着几案上的红木匣说,“有三道折子,儿等着与母后一起览阅。”
“都是些什么折子?”李太后问冯保。
大凡给皇上的奏折,都由通政司交给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转呈皇上。今日上折的内容,冯保自白云观回来就打听到了,这时候从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份折子,一份是漕运总督王篆就漕军编制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户部申请增修通州粮仓,这都是例行公事,处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内阁票拟。”李太后吩咐,接着问,“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书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为杭州织造局申请用银一事。”
“他怎么说?”
“户部不肯分担应由该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万两吗?”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关于今年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冠冕服饰鞋袜一事,冯保去年底就向她请示过。当时虽然她也觉得冯保的预算造得太大,但虑着小皇上自登极以来,也从未认真做过几套衣服,因此还是答允了。没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书朱衡那里卡了壳。她虽没有见过朱衡,但对他的声名却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她对这位老尚书没有好感。却说她当了太后以后,心里头一直记念着当年从澈县逃难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庙投宿一晚的事。那时一家四口盘缠已尽,又累又饿,亏得庙中老尼收留赐给茶饭,第二天上路时,老尼还送了几十个铜板。她显贵之后,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庙进香,使者回来说,那位老尼已经故去,庙也残破不堪,她听了就发愿捐资重修。在冯保的建议下,小皇上谕旨工部派员前往涿州踏勘,制订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后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资”重建,此事就不该工部负责:由于朱衡的作梗,这事儿就搁下了,到现在都未解决,李太后心里一直怫然不乐。前思后想,她斡着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愠色问道:
“这个朱衡,怎么老是作对?”
冯保趁机撺掇:“依奴才看,朱衡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万岁爷放在眼里:”
“哼,”李太后秀眉一竖,露出泼辣劲儿,“倚老卖老,再老也是个臣子,皇上做事,未必还要看臣子的脸色?冯公公,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个治河专家。”
“啊,难怪,”李太后顿了顿,又伸手抚了抚小皇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龙袍,说道,“可怜钧儿,虽然当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让工部拨四十万两银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当个皇帝还这么背气!”
一直陪侍在侧一言不发的容儿,这时忽然搭讪着说:“启禀
太后,有句话不知奴婢当不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