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煌听他声音也一笑:“只是天有些暗,我看不大清。”
天有些暗……
秦潋手中的针一颤,此地月光清冽,散落一地宛如清泉流淌,他看见雨煌五官轮廓明朗,惟独失去了眼中的那一泓光。
“是啊,天色有些暗。”秦潋将针刺进去,他的手有些发抖,咬着牙死死的稳住,“等我们出去,便会好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烛龙(1)
烛龙
天底下有几人见过乌蒙贵的真面目?或者说,天底下有几人能如此平心静气的站在乌蒙贵的面前,用剑尖指着他的脸。
月上中天,明月光芒浩瀚如海,明亮的像是烛尘一身雪白的长衫。黑龙沼的天空暗的像是深渊,而那月光,则是深渊中唯一的希望。
五大门派掌门被尽数救出,门人弟子纷纷道谢。烛尘没有回应,而是将剑又指向了乌蒙贵,多少人劝他别去,再从长计议不迟,惟独于睿对他含笑点头,放他前行。
“我知道你前来不是为了什么武林正义或是天下大势,无非是为你那弟弟雨煌。”于睿永远温存敏锐,声音淡雅:“但事已至此,你已经是天下人的英雄。我已与武林中人商议,此后不会再为难雨煌,就当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不过你得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烛尘问。
于睿道:“这件事于你也没有坏处。是浩气盟盟主谢渊听说你人才无双,想要邀你去其麾下行事。浩气盟青山碧水人才辈出,若是雨煌要养伤,也是个好去处。”
烛尘点头答应,刚想要走,于睿又道:“乌蒙贵处多有凶险,我这里有一身用天蚕冰丝制成的布甲,名曰抚宁天地,希望你莫辜负了我道家希望才是。”
烛尘伸手接过换上,指尖拂过白衣感觉到银丝沁凉。他带着人群推开龙门,跳下祭龙泽要与乌蒙贵一较高下。
乌蒙贵还是坐在他的王座上,像是一个帝王,即使兵临城下也毫不慌张,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人仿佛看着一堆蝼蚁。
“我没有想到最终攻破我烛龙的是你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乌蒙贵道:“我本以为就算死,也是会死在武林众人大军压境之下。”
“你太高估你自己了。”烛尘道:“要么你自己将蛊毒的解药交出来,要么我抢过来,你大可以自己选。”
乌蒙贵看着他许久,才轻声一笑:“若天底下的事情都如你想的那么容易,那便不会有那许多困苦了。”
他话音刚落,烛尘就看见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姿曼妙的苗人女子,她唤了乌蒙贵一声爹爹缓步前来,手中握着竹笛,对烛尘一行竟还道了个礼:“虽说我父亲多有过错,但我毕竟与他血脉相承,若诸位还是不放过我爹爹,那休怪玛索无礼了。”
“灵蛇使玛索。”唐末微微蹙眉,“居然是她。”
烛尘对苗疆一事并不了解,他刚想发问,就看见数十条三尺长的白蛇蜿蜒爬来!
像是一个个银色的幽灵让人头皮发麻。那些蛇就像能听懂她的话一般,一条条在地上爬行,嘲笑一般的吐着信子。烛尘觉得鸡皮疙瘩从颈脖一直蔓延到头皮,一旁的木芙蓉也悄悄的退了一步。
比起人,还是这些毒蛇更让人胆寒。
烛尘往后退了一步,他看见唐末将机关弩架在人群中央,他走过去信手抓着一条毒蛇,扯断咽喉向一侧甩过去:“不过是些蛇,怕什么!这人是五毒教的灵蛇使,这些还都只是开场,我估计她的重手还在后头呢。”
唐末轻蔑的一笑,用机关将那些蛇一条条炸死。烛尘将两仪化形拍在地面,他抬头突然看见玛索的嘴角轻笑,祭龙泽台下的潭水中,他似乎听见了无数的灵蛇,密匝的聚集在一起嘶嘶的吐着信子,就像是夏天的蝉鸣,起初以为万籁俱静,其实早已笼罩着整个世界,只是无人能够察觉。
风蜈殿中的秦潋与雨煌没有听见那样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秦潋正从门外捡了些干柴来生火,雨煌微微醒了,躺在一侧将将喘匀了呼吸。
他的身上有许多青紫色的瘢痕,那些瘢痕处都青筋暴起筋肉交错,还散发着微微的腐臭气味。他的头发已经雪白,脸色也苍白的像纸,但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
秦潋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不时点住几个穴道,再用些功法稳住他的心神。他有些侥幸的看着雨煌的脸,想着他或许只是眼睛瞧人瞧的模糊,未必就是盲了。
现下月光虽然清冷但确实不如白昼明亮,他又在不见天日的炼尸罐里待了那么久,眼睛一时见不了光也是正常。
秦潋心中不断给自己找着理由借口,想了想,试探性的在他面前伸手晃了晃。雨煌的眼睛微微张开,空洞的像是一个幽深的黑洞,毫无神色的看着前方。
秦潋的手有些发抖,他侧过身,想着或许是自己挡了月光。
他再一次伸手尝试,却听见雨煌一声轻笑,他的声音很微弱很浅,听不出来是欢喜还是哀怨:“别试了,我知道你的手在我面前晃,我确实是看不见了。”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反而让秦潋有些慌神。他坐在雨煌的身侧,有些失落的放下了自己双手,说话时带着些哽咽:“你不会盲一辈子,我倾尽全力,也必定会治好你。”
他的眼眶泛红,有泪不知不觉的渗出来,他看不清面前的东西,却发现雨煌抬起了手,抚上他的脸,一点点擦去他的眼泪。
“你的眼泪都滴到了我的脸上。”雨煌轻笑:“看不见又有什么要紧,捡回来一条命,现下你们都在这儿,其他的都无妨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犹犹豫豫的问:“你们是……是恰巧路过还是……”
秦潋笑了一声:“当然是来救你的,我,你哥哥烛尘,还有他的一群朋友兄弟,我们都是为救你来的。”
“我哥哥也来了么?”雨煌问。
“你就忘光了?”秦潋道:“方才就是他从炼尸罐里将你找了出来。”
“是么?”雨煌有些迷茫,“我还以为那只是我做的梦罢了。”
秦潋道:“等此间事了,烛尘便带你回巴蜀成都,他以后大约在那儿生活,若是在其他地方,你们二人也不会分开了。”
“那你呢?”雨煌问。
“我?”秦潋想了想,调侃道“我要去云游四方悬壶天下,天底下万木葱荣,我何必为一枝花纠缠不休。”
“一枝花?”雨煌不解,觉得他的比喻有些好笑。
“总之……”秦潋想了想:“天底下的东西该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我抢也抢不来,便不去想那些琐碎的事情。还不如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落得一个清静。”
“你说这话我听不大懂。”雨煌笑道,“但倒是觉得不赖。”
“若我以后去成都广都镇,你得请我喝茶。”秦潋轻声道:“从今往后,便天下太平安宁了。”
他话音一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轰响。
那声轰响,似乎连大地也为之颤动。
烛尘和唐末站在祭龙泽高台的中央,唐末用尽了机关将那些蛇炸了个痛快,天机阁的弟子在硝烟中将那些毒蛇一条条的剃开杀死,双手上都是兽类的腥膻味。
烛尘在人群中间落下了一个破苍穹,剑锋所含之处并非伤人而是护己。他后退了两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近的爬行声,他感觉好像有蛇的信子已经攀上了自己肩膀,忙一回头,才发现已有天机阁的天策弟子将其挡住。
他转过身,孤剑破日势已立,四象精气聚,两仪化形生。
漫天的太极图和剑气横流,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但他身上出现的却不是杀伐狰狞,而是依旧让人觉得宽厚从容的包容天下之心。
杀人是为了救人,争夺天下是为了平定天下,他的身上居然有着这样奇怪的影子。
玛索有些错愕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手中的幽阙剑在烛龙殿的夜空里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仿佛利刃穿透人心。
乌蒙贵从王座上站起来,让玛索后退,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烛尘总觉得,他多年炼制毒尸傀儡,将自己也炼成了一个可怕的尸体。
他的身上所散布出来的阴暗与朽烂的气味让烛尘后退了一步。乌蒙贵盯着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粗哑:“你不要以为打败了我女儿就能赢,这烛龙殿,靠的可不是几条白蛇青蛇。我天一教中最为强大的,还是我的这些作品!”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诡异的笑,烛尘听见他的身后似乎传来极其沉重的脚步声。
烛尘抬起头,发现乌蒙贵身后出现了两个如同铁山一般高大的巨尸,似乎抬起手臂就可以将一个人捏的粉碎。
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巨大的“作品”,他们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在被制成毒尸前,说不定就是哪个门人同僚,又或是哪个前辈知己。
唐末在天机阁待得年头最长,他也早听过阿曲说些天一教、五毒教的琐事。他站在烛尘身侧,趁人不注意对烛尘擦了个耳朵。
“乌蒙贵控制毒尸多半靠的是他腰中的那只竹笛,待会儿我与他交战之时,你趁机毁了那东西便可。”唐末低头看着千机匣中的机关箭弩,补充道:“他那竹笛碎裂之后,巨尸不受控制或许会陷入癫狂,我记得你纯阳宫有一招绝学,似是玄剑化生势?”
烛尘看着唐末点点头:“是,玄剑化生势,镇山河。”
纯阳宫中千年道家绵延,怎能由我辜负一片盛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烛龙(2)
雨煌似乎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剑气凌厉之声,他在秦潋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很奇妙的,头和眼睛也不如往日时常疼痛,反而觉得轻松惬意,或许……或许是彻底坏了的缘故。
而且很奇妙的,或许是受了毒蛊的影响,听觉和嗅觉竟然变得格外灵敏。他能够清楚的听见秦潋在屋外捡着干柴的脚步声,也能闻到火焰燃烧时微微的焦灼气味。
秦潋回来将火烧的更旺,他不知道雨煌现下到底是好或者不好,他发觉雨煌的心气安宁了许多,但做什么事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他伸手想要给雨煌把脉,却发现雨煌微微蹙紧了眉头,手攥着胸口的衣衫。
“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秦潋关切的问。
“无妨,只是有些心悸。”雨煌摇头,“似乎能听见竹笛在响,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竹笛响?”秦潋有些疑惑:“此处并未有人吹奏。”
“或许是幻听。”雨煌匀了几口气:“在那炼尸罐内时常能听见这种声音,多半是心智受了烦扰。”
“那应当是蛊毒在你体内作祟。”秦潋扶着他躺下,又点上了几个穴道:“你哥哥烛尘已经去乌蒙贵处寻觅解药,我先替你点住穴道镇着些,只要没有大的刺激,多半是不要紧的。”
雨煌点点头,但他的拳头蜷的越来越重,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种心悸的感觉越来越强,他耳中的竹笛声也从清脆变得越发嘶哑。
几近断裂……
烛尘一行与乌蒙贵的争斗几乎焦灼,好几次烛尘的剑气都将将从那竹笛旁边划过,但终究无功而返。唐末的机关重弩架了又坏坏了又架,他低头看看千机匣,里面的弓弩机关已经不多,其他人也接近筋疲力竭。
面前的傀儡巨尸好不容易倒下一个又来一个,那些小傀儡也层出不穷。这些毒尸没有知觉不知疲惫,乌蒙贵则是一直站在祭龙泽中央,仅仅用竹笛操控而已。
再这么僵持下去,竭力而逃是迟早的事情。烛尘看了一眼乌蒙贵不知如何是好,但在此时,却又出现了令人惊诧的一幕。
一只笨拙的、有些破旧的机关小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祭龙泽上,它太小太弱,因此根本没人将它放在眼里,等它跌跌撞撞挂在了乌蒙贵的背上才引起了人的注意。
“这是个什么东西?”乌蒙贵低声问了一句,伸手想要将这个机关零件做出来的小玩意给扔下去,但他一抬手,却将腰中的竹笛给露了出来。
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坏或好在一个小东西的手里。
乌蒙贵抬手的这一刹那,烛尘看准那笛子,一招两仪化形带着破空之势劈来。他原本以为竹笛会在一瞬化为灰飞,但那看似脆弱的竹笛被两仪化形击中却发出近乎于金铁碰撞之声,一道尖锐的、响彻云霄的啸声穿云破月,笼罩住整个烛龙殿。
在这道声音之下,那些巨尸傀儡都如同发狂一般,不顾一切的朝所有东西冲过去,然后攻击、毁灭,将一切能够见到的东西撕得粉碎。连乌蒙贵也无法控制,只能在祭龙泽中左右奔逃。
“烛尘!”唐末大吼一声。烛尘定着眼神看那些冲过来的傀儡毒尸,抽出手中的幽阙长剑,往地上一插——
“镇!山!河!”
紫气东来日月倾,一镇山河天下定。
他所站立的地方罡气四溢,仿佛有雷鸣闪电,有紫气斗转,此处似有那如来玉帝相护,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唐末轻轻一笑,抱起了地上慌不择路的机关小猪。他一只手拎着千机匣,打开重弩。
所有天机阁弟子,所有的招式,宛如天空绚烂的烟火,在祭龙泽顶肆无忌惮的炸开。
但所有人还没有想起来,雨煌也能听见那声长啸之音。
他躺在风蜈殿中,被那些密匝的笛音烦扰的皱紧了双眉,手往地板上乱抓,秦潋怕他伤了自己,便让他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觉得不舒服?”秦潋也听见了那声刺耳的笛音,微微蹙起眉。
“不……不是。”雨煌的声音有一种压抑的低沉。他似乎在竭力的控制些什么,想要松开握住秦潋的手,却又扣了上去。
秦潋有些奇怪,想要拂去他额头的汗水,却听见他用几乎沙哑的嗓子低喊。
“秦潋……快走……”
秦潋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低下头想去仔细看他,突然发现雨煌的指甲已经嵌进他的肉里。
他有些诧异的想要掰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大的惊人。他身上的绿色瘢痕也宛如藤蔓一般疯长,攀上他的双手和脸庞,将他变得青筋暴起面目可憎。
秦潋被吓了一大跳,他想要站起来,却听见雨煌发狂像野兽一样的咆哮,他伸手想去抓雨煌的双臂,却听见咔哒一声……
“雨煌!”他面色苍白挣扎着站起来,发现自己右手手臂已经被人轻易的折断,他向后退了一步,面前这个人已经显然不是雨煌,而是正在发狂的毒尸!
“雨煌!是我!我是秦潋!”他不停的叫喊想要朝风蜈殿外跑去,但雨煌的速度显然要比他快上许多,他只觉得有影子从身侧闪过,肩膀上出现了一双手,很快就又传来碎骨的剧痛。
秦潋眼前发黑,他似乎感觉有血从肩膀上泊泊的流出来。他尝试伸出左手去按住雨煌的穴道让他安静下来。但一抬起手,就感觉一只手从胸口穿过……硬生生折断了肋骨,捏住了他的心脏。
那只手臂上青筋盘错,绿色瘢痕密布,秦潋错愕的看着那只手臂,感觉血浆喷洒了一地,带着五脏六腑和绞碎的碎骨。
秦潋早已疼的失去了任何知觉。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臂一点点的抽了回去,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肤摩擦感,带着最后一阵撕裂身体的剧痛,将仅剩的一丝力气抽离了他的身体。
他倒下时,眼角余光似乎掠过了雨煌的面孔。
他突然很荒诞的想起来,自己好像无法兼济天下做一个游方的郎中,也想起来他似乎曾经发誓,如果再回去看一眼雨煌,就万箭穿心而死。
在倒下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许多,过往岁月在他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