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闭嘴!我不允许阿色的名字在你口中出现!不允许!”杨玉环面色灰白,脸颊上还泛着激动的潮红。
“是吗?不允许?贵妃娘娘,您不要忘了。力士虽然是个不阴不阳的怪物,可也正是这个怪物,他的手中掌握着你的生杀!”
“好啊!你现在就去跟皇上说!你去告诉他,我不能生育,全部是拜你所赐!说啊!说啊!”杨玉环的神色渐渐冷凝下来,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高力士,“请你现在就去说!”
高力士的脸在一瞬之间恢复了正常,恭敬道:“贵妃娘娘,您该晓妆了。”言毕,他滑下床榻,穿上自己的鞋子,弓着脊梁退了出去。当他的暗红色身影快要消失在殿门外的时候,那尖细的声音飘了过来,“贵妃娘娘,您身边的这些个奴才看来都笨手笨脚的,力士这就给您换些伶俐的过来。”
清晨的光线越来越强了,洒落在寝宫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却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
秋天的早晨,寒气越来越盛了。
频伽早就嘱咐回纥的裁缝们为千寻赶制了一批保暖的衣物。一大早,这些就送到了花萼相辉楼。正在沉香亭享受早餐的千寻被这大清早就熙熙攘攘的喧闹感染了,看着一个个为自己而忙碌的身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咔吱、咔吱。”她轻咬着清脆的芦笋条,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人世间最美好的景致。
眼前,摆放着一套已被使用过的餐具。主人匆忙地用过餐后,去忙他的军政大事了,“工作狂!”千寻不满地嘟囔着,脸上写满了百无聊赖,“等一会儿去拜占庭看看吧。也不知道生意怎么样,应该不错的。”
远远的,茶壶盖走了过来。他的眼圈四周黑红,看起来一夜没有休息。
“景小姐,贵妃娘娘宫里的人来传话,说是想邀请您前去品茶。王子说,去去无妨,不过还是要看您自己的意思。若是不想去,交给昆奴处理就可以了。”
贵妃娘娘?那个圆润无比的女人?去,当然去!
千寻莞尔一笑,说道:“我要去。”为什么不去?还要带着画夹去。
贵妃娘娘的寝宫有一个私密的小花园。据说,娘娘从来不让任何人去侍弄那里的花草树木。所有的浇水、施肥、修剪都是她一个人做的。那里,盛开着宫禁罕有的、绚丽的洛神花。千寻一来到寝宫,就被温婉清秀的宫女带到了这里。
杨玉环穿了一件淡红色柞绸缝制的罗纱。这布料是从天竺进口而来的,唐朝颇有审美能力的裁缝们没有按照自己国家的传统样式剪裁。这样完美的衣料,是不需要花哨的剪裁加工的。因此,这件罗纱的样式就像是佛僧的袈裟一样:襟口松垮,宽松轻盈。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出神地望着不远处正在冒着蒸腾水汽的精致铜壶。
“娘娘,景小姐来了。”那宫女谨慎小心地回着话。
“来了。”杨玉环眼神微亮,抬首望着千寻,“景小姐,坐吧。”说完,转而对着那个宫女吩咐道,“你去拿些石蜜过来。要加热过的。”“是。”
“等等,你都侍奉我半天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回娘娘,奴婢名叫绿桐。”
“绿桐?这名字好听,你去吧。”
“是。”
小花园顿时安静了许多,只有微凉的秋风偶尔吹动了长满洛神花的矮树,发出悠远的“沙沙”声。杨玉环平静地望着千寻,此时,火上烧着的水开了,蒸汽顶着铜壶的澄金色壶盖,不停地摇摆晃动着。
“水开了。”这样一件普通寻常的事竟然在杨玉环的脸上收到了喜悦的效果。她绽开笑颜,站起身把铜壶提了过来。
“娘娘?”千寻很诧异。虽然对着古代的皇族规矩不是很懂,但是她也明白以杨贵妃的身份,总不至于要自己沏茶的。
杨玉环了然一笑,说道:“怎么,吓到你了?我要请你喝的是洛神茶。外面那些宫女太监身上俗欲沉积,怎么配得上冲泡此茶呢?”她顺手把滚烫的铜壶放在茶几上,然后掀开了两个淡红色玉光髓质地的茶杯盖子。
里面,紫红的洛神花静静地等待着沸腾的浸泡。
随着冒着蒸腾热气的沸水冲入,那干枯的洛神花渐渐有了盈润的色泽,变得娇艳如血。开水注入时的冲力很大,洛神花因此而剧烈旋转,真真像是一个水中飘零的神女。
“这是我自己制作的茶,摘下后用玫瑰露浸泡半月,再晾晒风干。尝尝吧。”杨玉环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杯凑在鼻端贪婪地呼吸着甜蜜悠然的香气。
绿桐轻手轻脚地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石蜜送了过来,很有眼色地离开了。
杨玉环以近乎殉道的心情将一汤匙石蜜滴进洛神茶中,眼看那乳白的液体慢慢地渗入殷红之中。混在一起的茶变成了淡红色,与茶杯本身水乳交融,不分不离。这颜色,真是世间罕有的色泽,像是人动脉里流淌的血液。
两个人静静地喝着茶,谁也没有想要打断这绝美意境的意思。
渐渐地,铜壶里的开水凉了,所有的白色水汽都不再存在。
“景姑娘。”杨玉环终于开口了,她缓慢地问道,“听说你在西市的颜氏胭脂铺画了一屋子的壁画?”
“是的。”千寻抚弄着茶杯,说道,“不过,那里现在叫拜占庭,不叫颜氏胭脂铺。”
“拜占庭?”杨玉环懵懂地念了一遍,紧接着追问,“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
“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呀!我今天原本就想去的。”
杨玉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怎么能私自出宫呢?”
“怎么不能?”一阵霸气的声音传来,是玄宗,“爱妃想去,自然就去!朕乃九五至尊,自己的女人这点愿望难道也满足不了吗?”他一边大步走来,一边笑盈盈地说道,“爱妃怎么跟千寻在一起喝茶洛神茶?嗯,千寻啊,看来玉环很喜欢你呀!”他坐在杨玉环的身边,面容略有失落,“这洛神茶,朕一年也不过能喝上几次罢了。”
杨玉环神情激动,拉着玄宗的衣袖不敢相信地问道:“我真的可以去?”
“陛下,娘娘千岁之躯,怎能出入西市那等下流场所?更何况,那里的前身正是颜氏胭脂铺,老板颜色可是被朝廷诛了九族的。”身后的高力士眉头紧皱,出言道。
“力士,这朝廷诛连九族的事情时有发生,怎么,朕诛了他,反倒怕了他不成?这样说来,天底下竟还有朕不能去的地方?”玄宗大不悦,脸色有些阴沉。
“陛下,力士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说完,又看着杨玉环,“想去就去吧,跟千寻一起去。我会找人暗中保护你们的。”
杨玉环喜极而泣,倚倒在玄宗温暖的怀中。
刚到晌午,拜占庭便已是门庭若市。
千寻远远地望见在门口招呼客人的琥珀,忍不住笑了起来。琥珀还俗也有一段时间了,头发竟已经长得长了些,随意地披散着,倒是像一个21世纪的艺术家。
只听他朗声说道:“对不起各位了,今天本店已满,就请明天赶早吧。当然,您也可以预约,明天我们会给各位留下位子的。对不起了。”预约这招是千寻教他们的,果然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
“预约?臭和尚,我用不用预约啊?”千寻拉着杨玉环的手,朗声问道。
“千寻?你来了!”琥珀一脸惊喜,迎了上去,“黛螺都生气了,说你一直不来。”
“这不是来了吗?对了,真的没有位置了?”今天贵妃娘娘可是跟着来的,总不能扫兴而归吧。
“放心,二楼的一间房是特意留给你的。黛螺说只有千寻才能坐在那里,因为那个位置能最大限度地看到你的画。跟我来吧。”说完,眼睛忍不住朝着杨玉环扫了过去。这一眼不瞧还好,一瞧之下竟是呆愣半天。
“臭和尚,看够了没有?快点带我们进去啊!”千寻白了他一眼,数落道。
黛螺真的是一个很有经商头脑的女人。拜占庭的门口热闹非凡,可是里面却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在错落有致的店铺里,丝毫不见俗闹之气。她请来的女孩一个个能歌善舞,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身材妖媚多姿,面庞青春明媚。这些歌姬尽心尽力地使每一个来到拜占庭的客人享受到最最怡人的爱情。
寒暄过后,二楼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千寻和杨玉环两人。杨玉环这才站起身,推开窗俯视着楼下大厅的一切。
天啊,这幅画!她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欲望之海,望着挣扎浮沉在汹涌的玫瑰花瓣中的男男女女。那癫狂的面色中传达的死亡气息,杨玉环很轻易地便读了出来。
千寻也有些感动。这壁画,她每一次看到都会有不同的感觉,真是奇怪!
杨玉环来来回回地凝望着,自语道:“阿色,你看到了吗?这里又变成了欲望的海洋!在这里,死亡也是华丽的、癫狂的。阿色,阿色……你的身体被绞成了肉泥,我把它葬在了小花园里。这样,你就再一次有了生命!你幻化在洛神花里,从此有了生生不息的生命!阿色,阿色。阿环这样做你高兴吗?高兴吗……”她的话空洞得令人心生寒颤。
千寻拼命地压抑住向上翻腾的反胃感觉,控制着自己想吐的欲望。她刚才说什么?什么人的肉泥被葬在小花园里?拿自己刚才喝下去的茶岂不是……
杨玉环转过头,有些空明地笑着,“不用害怕!阿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的肉泥也是世界上最好的花肥!他爱我,他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也会爱你!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从不怕他!”她走上前,拉住千寻冰凉冰凉的手,恳求道,“千寻,千寻。你听我说他的故事好不好?你按照我的描述画他好不好?虽然你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你一定能够把他画出来,一定能够!”
千寻的手越来越冰冷了,她害怕!她害怕如此疯狂的杨玉环。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了“笃笃、笃笃”的敲门声。
千寻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飞速奔到门口,“哗”的一声打开了精致的紫檀木门。
一瞬之间,一对浅黄色温暖无害的眼眸望了进来,安抚了千寻的惊惧,“又见面了,千寻小姐。”安庆宗白净的脸庞暖暖地笑着。
他轻抚着千寻的肩,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安庆宗见过贵妃娘娘。”
“怎么是你?”杨玉环面色雍容平静,端坐在桌前。她又变回了那个仪态万方的贵妃娘娘。
“娘娘难得出宫,庆宗怎么能不来请安呢!家父每次修书,都不忘耳提面命,要儿臣在长安好好孝敬娘娘呢!”
“是吗?你父亲最近可好?”
“家父不好!朝中大臣每天上疏污蔑家父有谋反之意,他怎么会好呢!想来家父为了国家社稷的安危镇守边关,这些朝中大臣每天声色犬马之余还要费尽心思地挑拨君臣关系。唉,庆宗真的很疼惜父亲。”
“是吗?我看你父亲好得很,每天都不忘送来精心调配的‘密药’。托你父亲的福,我们这些后宫的女人才得以享受到雨露的滋润。”杨玉环的言语中,不屑的情绪表露无遗。
“娘娘,这……家父可都是为了娘娘呀!”
为我?她对着窗外冷笑着:我巴不得他老了,不再有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这样,我也不会总是在他无上的宠爱中愧疚地活着了。
安庆宗还想要说些什么,看见她落寞的表情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喂!”千寻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开口唤道。
安庆宗转而望着千寻,眼神中又一次浮现着浅黄无害的神情,“千寻小姐,在下安庆宗。你可以叫我庆宗。”
“庆宗?不行我叫你名字的话感觉怪怪的。”千寻摇摇头,接着说道,“喂,你还记不记得那天让书童给我的经书?”
“记得,永远也忘不了。”安庆宗有些遗憾地笑说道,“就是那本书,使我认识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不染纤尘的女子。”可是,却是月光宝石的主人。
“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庆宗看得出来你喜欢那本书。”
“那本经书是原本吗?”关于那本《涅?经》的真伪,千寻一直莫名其妙的耿耿于怀。
“原本?”安庆宗轻笑道,“怎么可能?那原本早已经失传了一百多年了。”
“那么,关于预知未来的传说,是真的吗?”
杨玉环听到这里,突然开口说道:“那预言对于佛教信徒来说,是真的。只不过,这本书的原本早已下落不明。即便是找到了,谁又懂得开启的方法呢?没有开启的方法,就算是原本,也不过是一本略微珍贵些的经书罢了。”
14 千金碎香
杨玉环的话刚刚说完,楼下大厅之内忽然间传来了乒乒乓乓之声。听起来,像是两拨客人在争吵。
“轰隆”一声响,像是桌子被掀翻的声音。紧接着听到的是一个听口音不像是唐朝人的声音,而且还结结巴巴的:“你、你你、你们,看看看、看不懂,懂这幅画。还还、还出言言诬蔑,真真是,一、一群有、有眼无珠的、的浅薄之人、人。”
二楼之上的千寻为了听清楚他的话,脖子伸得都有些酸了。听起来,这个人是自己的知音呢!不过怎么是个结巴呢?
“喂,你陪着娘娘,我下去看看。”说完,千寻站起身,走了出去。安庆宗的浅黄色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犹疑,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决定陪在贵妃的身旁。他是一个听话到让人心疼的孩子。以世子的身份留在长安,其实就是要做一个规规矩矩的质子,让朝廷安心。他从降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父亲而活。为了父亲,他甚至娶了一位刁蛮任性的唐朝公主,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为了父亲,他不能随心所欲,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为了父亲,他必须在此刻压抑住自己想要陪千寻而去的心情,留在原地。
对千寻,他也理不出自己的感情,只是那晚被摘去面具的笑靥夺去了心魂,至今也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
千寻顺着阶梯缓缓而下,很快听到了一个人的耻笑声,“你这蛮邦之人,竟然也配谈画吗?还是快些滚出我大唐吧!”他此言一出,很快得到了同伴的回应。一桌子文人模样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面色涨得通红的吐蕃壮汉嘲笑起来。
“你、你们,敢敢……”吐蕃汉子说话原本就不灵光,这会子在他们的激怒之下,更是不善言辞了。
“嗨!不要跟他们吵了。”千寻走了过来,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微笑望着急得说不出话来的壮汉。她闪亮着眼睛,明媚地笑着,“这幅画,从来都不是为了让人看得懂而画的。”
与这个吐蕃人的惊怒颤栗相反的是另一位自始至终安稳喝酒,闲适品菜的吐蕃士兵。从双方坐着斗嘴到掀翻桌子争吵,他仿佛不曾看到一般置身事外。千寻出现后,他仍是没有抬起眼睛看上一眼,只不过手中的筷子却停了下来,失去了置身事外的闲情。
惊怒壮汉见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白衣少女。她有着一头栗色卷发,美好地披在漂亮的肩膀上。白皙的面庞冰冷冷的,还好,微微塌陷的鼻子缓和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对着自己浅浅地笑着,小小的漆黑眼眸里泛着友好的光芒。
刚才还颤栗的身子渐渐平复了下来。壮汉憨憨一笑,坐回了座位上。
这个可爱的吐蕃汉子!千寻微微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对面的唐朝文人,走向那个伶牙俐齿的公子哥,而后,就那样定定地站着,眼神没有焦距地望着他说道:“黛螺?”
“嗯。”早就紧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