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不行!”
还不等玄宗皇帝做出回应,两个娇媚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在大殿上响起。一个自然是永乐了,而另一个竟是杨贵妃。
永乐会迫不及待地表示反对,完全在情理之中。可是杨贵妃竟然不顾自己的高贵身份,贸然出言反对,实在是令众人诧异。
玄宗望着他的爱妃,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陛下!”杨贵妃缓缓站起,向玄宗垂首道,“臣妾最近总是忧郁不已,常常对着您赐给我的华丽宫殿唏嘘长叹。臣妾是幸福的,这幸福来源于您对臣妾的深情关爱。可是,臣妾也是孤独的,这孤独同样来自您对臣妾的深情关爱。因为这令人羡慕的宠爱,使得玉环从来没有过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人世间最普通的友情,臣妾竟是从来没有感受过。可是,自从认识了千寻姑娘,臣妾内心早已光枯一片的属于朋友的久远情感慢慢复苏。现在那里已经长出了浅黄嫩绿的幼芽,而尊贵的频伽王子竟然要在这个时刻离开大唐。难道要让臣妾心中刚刚萌发的情感从此失去它可以相知的对象吗?您知道的,臣妾,”说到这儿,她微微地低了低头,伸出手指拭去溢出的泪水,“臣妾长伴陛下多年,却始终没有己出!那份午夜惊醒的悲凉,常常令臣妾无眠到天亮!”她的话越说越轻声,到了最后一句,就只有与她近在咫尺的玄宗皇帝和千寻能够听到了。
“没有己出”四个字一出,玄宗皇帝深深为之动容。立在他身后的高力士低垂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光芒。
其实,没有杨玉环这番对友情深切渴望的言论,唐玄宗也会想尽各种理由驳回频伽的要求的。为了永乐,也为了他自己。
虽然玄宗已经老得再没有重新燃起汹涌爱情的能力。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希望时不时地能够看到千寻。人一老,就会念旧。最近,太平的身影总是出现在他的梦中,令他心神不安。可只要看到千寻,那份不安就会稍减些,让他平静。更何况,永乐对频伽的用心颇深,他这个做父皇的,怎么能不尽全力为她创造可能呢!
“爱妃所言真是感人至深!朕,准了!”玄宗转而用毋庸置疑的声音说道,“频伽,大唐与回纥的比试是你的母亲与朕相约的。你,只是作为一个孝顺的孩子和身负重任的王子来履行这个约定,是没有提出终止比试的资格的。今天的话,朕就当作你没有说过。绘画比试一定要进行。姜皎!”
“臣在!”
“朕命你代表唐朝最高超的绘画艺术参加这次比试!”
“是!”
玄宗满意地望着姜皎,目光中怜爱一片。而后那双眼迅速凌厉起来,望着频伽问道:“回纥派何人前来比试呢?”
“当然是我!”千寻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下高台,与姜皎并首而立。
频伽仍然一脸平静,幽深幽深的蓝色眼眸里什么都寻不见。
花萼相辉楼。三楼房间。
桌案上,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静静地躺卧着。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千寻的“无上荣耀”:在杨贵妃的提议下,她被封为星月夫人。如此,身为贵妃娘娘的朋友,才不至于太寒酸。令赐大内行走令牌,从此这皇宫的每一个地方,千寻都可以随意出入了。
纱帐里,频伽疲惫地躺在千寻柔软的肚子上,颇有些怨气地说道:“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把你喂得胖些。”
“有吗?我倒是觉得自己胖了不少呢!”千寻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感觉脸真的是变圆了呢!
频伽微微一笑,侧了侧身子,转过头望着千寻的面庞,“我希望你故意输掉这场比赛!”
“为什么?”千寻有些吃惊,勾着头看向频伽。
“这样,或许才不会令唐朝皇帝恼羞成怒!”他的面色突然变得愤怒,厉声道,“他们父女两个以为我频伽是谁?一个要你去陪他的贵妃!另一个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就一定要别人爱上她!简直自以为是到令人厌恶!”他稍稍顿了顿,接着和颜说,“你等着,要不了太久,我就会带你回国,给你一个普天下最盛大的婚礼。”
“婚礼?”千寻不以为然地笑笑,直望进那双热切的湛蓝眼眸,“我以为,那天在长安城郊的破庙里,就是我们的婚礼了!”她浅浅地笑着,又道,“虽然我最讨厌寺庙和尚,可是那天,一直凝视着我们的佛祖雕像不就是我们的见证人吗?所以,我不要什么盛大的婚礼,什么样的婚礼,也比不上那晚的神圣!”
“千寻……”频伽深深动容,他撑起自己的身子,俯望着身下的千寻,像如获至宝一般深吻下去。
夜,已深;花,已谢;月,已升;情,已开……
天刚蒙蒙亮,频伽就依依不舍地在千寻熟睡的小脸上流连忘返。直到餍足了,才起身离去。
门外,茶壶盖驻守着。这个人真的是个超人,几乎从来不见他去休息或进食。
“怎么样了?”频伽一边朝楼下走去,一边问道。
“回禀王子,凌晨时候来的信,说是他们主子同意见面。”
“好!哪里?”
“这个有点奇怪了,他们约在了拜占庭。”
“拜占庭?”频伽转身进入二楼的书房,坐在一侧的圆桌旁。那里,摆满了饱含各种营养的食物。
“是、是拜占庭。”
“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不过刚刚开业十几天而已。
“这昆奴就不知道了。”茶壶盖伸手给频伽倒了一碗奶茶,接着说道,“还有一点昆奴也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好几天都没有回应,今天凌晨却派人来回呢?”
“奇怪吗?哼,尺带朱丹太精明了!是一个会抓住机遇的聪明人!他知道前几天见我也未必能谈出什么他想要的结果。可是现在,我很有可能主动提出与他合作。所以,他才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这是要告诉我:吐蕃国王是个有诚意的人,远比那些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昏聩统治者强得多!”
拜占庭。
高大飞穿梭在一个个精致的中亚矮桌间,忙忙碌碌地擦拭着上面摆放的粟特银质酒壶酒杯。这段时间的生活,把他乐坏了。
没有人强迫他做坏事,没有人对他有过高的期望,没有人认为他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在这里,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懦弱的、贪财的、好色的店小二。与世界上所有的打杂一样,浅薄地快乐着。
与他在土匪山寨中的生活相比,这里宛如天堂。他希望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活,说不定哪天,这里的某个姑娘厌倦了卖艺的生活,嫁了他。过个一两年,生一个胖娃娃。倒也幸福得很呢!
可是这个高大飞从开始出场就是一个衰神形象。他这如此简单的愿望,恐怕也快要覆灭了。
果然,衰神很快又要倒霉了!
此刻是晌午时分,拜占庭没有开张,眼下,硬生生地闯进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看起来俗不可耐的好色之徒!
他一把拽住高大飞的衣领,扔下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矮桌上,露出缺口的包裹里滚出了几锭黄澄澄的金子。
“老板呢,出来!”
黛螺掀起珠帘,盈盈站立,慵懒地说道:“这位爷怎么这么着急啊!拜占庭的姑娘们还没有醒呢!不然,看大爷这么慷慨的面子上,黛螺为您亲自服务怎么样?”
“你?”好色之徒双眼冒出淫秽之光,咽了咽口水说道,“本大爷天生神赋,一个女人根本应付不了!所以,”他指着桌子上的金子,“本大爷今天要把这拜占庭包了!老板娘,让姑娘们好好等着,本大爷今晚准时到!对了,还有你。哈哈。”说完,手拎着高大飞走了出去。
“这位爷,你要包下拜占庭,也不用带走一个打杂的呀!”黛螺追出去喊道,追到拜占庭的长廊上,才发现门口密密麻麻站立着一种凶狠的打手。
“不要耍什么花招,老老实实地给我关门歇业,等着本大爷晚上来宠爱姑娘们!这个打杂的,就算是人质好了。保证不会让本大爷今晚扫兴而归的人质!走!”他一声令下,众打手团团围着他扬长而去。
为什么又是我?高高大大的高大飞被拎在半空,心里的苦呀,马上赶上黄连了。
“高大飞!高大飞!”黛螺站在原地,咬牙跺着脚。
“要不要去找千寻,让她请王子帮忙。”琥珀从后面走上前去,注视着簇拥而去的人群。
“还是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是姑娘们委屈点。我们给千寻找的麻烦也不少了。再说,这人给了不少金子,也不至于委屈到哪里了。”转身回去,又想起什么,交代着,“对了,在门口挂个牌子,就说拜占庭停业一天。”
夜晚,那痞子如约而至。只见他带着一众彪形大汉,朗声笑道:“大伙跟随我多年了,今天,就是本大爷赏你们的!看上哪个了,就抱到屋里去!随便弟兄们爽快!哈哈哈哈!”说完,他自己冲到黛螺的面前,一把横抱起来,及不可待地朝房间走去。
“大爷,不是说就您一个吗?怎么现在?”怀中的黛螺眼望着眼前一个个被彪形大汉抢夺走的姑娘们,慌乱地问道。
眼前,拜占庭已经全部乱了套。一众水灵灵的姑娘们被粗鲁汉子争抢抱走。一时间,黛螺耳边传递着各种声音: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大笑声,上楼的脚步声,关门的轰鸣声,不情愿的咒骂声……眼前,到处是飞窜的人影,恍恍惚惚的,看得人眼晕!
“放心,本大爷有的是精力,先尝尝你,再去滋润其他的姑娘!哈哈哈哈……”门,重重地被关上。黛螺,生平第一次带着异样的心情从事她一直认为最正确、最光明的行当。一瞬之间,内心一直坚持的某种东西变了质。在房间外传来的令人气喘的呻吟声中变得模糊、质疑。
二楼房间的其中一间。
里面,对坐着两个打手。
“这样的方式很特别。”
“也最是安全!这些勇士都跟随我们出生入死多年了,今天,演戏的同时顺便享受一下,不是一举两得吗?”
“有道理!”个头稍高一些的那个打手抱拳说道,“频伽今日可真是领教了吐蕃国王的高招了!”
“呵呵,回纥的频伽王子也是如此!那批战马,本王很满意!”
“自然,那批战马是我回纥的子民在大漠之上辛苦养育的。太阳的灼烤练就了它们坚韧的耐力;风沙的侵袭打磨了它们敏锐的双目;雨露的滋养沁润了它们忠诚的赤胆;霜雪的冰冻锻造了它们强健的体格。这样的马匹,杨国忠那个小人居然要挟我用十匹丝绸来换。哼!”
“哈哈哈哈,小人,好!第一天来的时候,本王就领教了他的小人行径。这种人,如果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拔出刀来把他垛成肉泥。”“倒也不必。他一心以为占了天大便宜的战马会置他于死地的!”
“哦?”尺带朱丹黑亮的眉毛向上斜挑着,神秘入太空黑洞般的双眸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那是一批足以使一支强大军队在两军对战中一败涂地的战马!虽然,看起来很漂亮、很健康。”
“频伽王子的意思是?”
“这是我回纥最高的机密,是我国能在丝绸之路的战马交易中得以掌握主控权的玄机所在。”
“这样啊!本王还是造次了,问得唐突。”尺带朱丹说完以后,拿起桌上的茶壶斟满了茶杯,“频伽王子尝尝这茶,是我从吐蕃带来的砖茶。当然,比不上大唐种类繁复的各式名茶。不过本王有个习惯,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放弃自己国家的文化与传统,所以,也请王子随了我这个习惯。”
“这是一个好习惯!这是一个心系国家、民族的王应该具有的品质。频伽此次来到大唐,看到这里的皇帝正日夜沉浸在自己的浪漫空想中,在各国的文化里流连赞叹。这里的文人懦弱无能,一个个躲在自己的悲伤躯壳中哀叹君主的昏庸。这里的官员趋炎附势,一个个违背着自己的良知和责任附庸着君主心血来潮的天真。这里,真的让我失望。”
说到这里,频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这是他来到大唐以来第一个遇到的势均力敌的人,一个同样懂得怎样管理自己国家的王者。心里,对这个所谓的舅舅统治的国家。除了鄙视,还有一丝丝的遗憾与心痛。毕竟,血液里有一部分是相似的。他怅然着:母后,跟你讲述的辉煌大唐完全不同,完全不同。那个一意孤行、自大幻想的玄宗皇帝,真的是你说的励精图治,把各国进贡的奇异珍宝在朝堂上付之一炬的玄宗皇帝吗?他难道不懂得,一个帝王的一意孤行对他的子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沉默在两人中蔓延。从窗外传来的各式各样的娇喘声、闷哼声乘虚钻了进来,与这个房间内的王者之气毫不相容。没过一会儿,便没趣地消退了去,变成了点点雨声在敲打窗棂。长安夜色被笼罩上一层轻纱,凄美悠长。
“王子的心里对这个外表强盛,内里腐蚀的国家还是有感情的对吗?”过了好久,尺带朱丹才打破了沉寂,开口问道。
“如果是昨天,这些话我或许还不会说。但是今天我坐在这儿,已然是一个纯粹的回纥人了。”
“没错!昨天,本王还在犹豫见不见您,但是唐朝皇帝帮助我们打破了心里的最后一丝障碍。还真是要多谢他呀!王子请看——”尺带朱丹拿出一张牛皮信放在桌子上,示意频伽看看。
频伽伸出手指,夹起那片泛黄的牛皮,“他主动跟你联系的?这么快?”仅仅扫了一眼,频伽便抬眼问道。
那牛皮信件的背面,透着印信的红色印油痕迹。不仅仅是一个印信,有很多个,大大小小地层叠在一起,看起来,这封信绝对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件。
“快吗?本王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伸出手,接过牛皮信,叠好,放入了最里层的衣襟里,紧贴着他黑红健硕的胸膛。
“需要回纥做什么?”
“王子果然是审时度势之人!而且具有非凡的魄力,一旦决定了就绝不回头!哈哈哈哈,回纥现在是大唐最信任的盟友。我要你做的,是在叛乱开始后接受唐朝的求援请求,然后……”
“然后趁其没有防备,在其背后扎上一刀!是吗?”
尺带朱丹眸光中射出激赏,点头说道:“不错!就是不知道频伽王子会不会自诩道义,感到为难啊!”
“自诩道义?王者需要遵循的只有王道,没有道义!你们两个这一仗最好打得漂亮,否则,我倒向大唐一边在背后插你们一刀也不是没有可能!”频伽神色平静,仿佛他刚刚说的话只不过是“我今天吃了一碗饭”这样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好!”尺带朱丹站起身子,伸出了厚实的手掌。那手掌粗糙有力,可以看到隐约的伤疤痕迹。
两个国家就这样缔结了他们的盟约。此刻风雨飘摇的长安城里,人们纷纷陷入酣畅的梦乡。又有谁会想到,在这个西市开业不久的艺妓馆里,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推上了历史的车碾,沿着不可逆的方向前行着。一个王朝如果风雨飘摇,那么宛如炼狱的漆黑里,他的子民又该何去何从呢?
雨,仍在下。
千寻撑着一把古朴的油纸伞,在浅灰色的石砌宫道上走着。这把雨伞是她与一个路过的普通宫女用自己那把碉绸宫伞换来的。在那个宫女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千寻如获至宝般地举着油纸伞向兴庆殿走去。
现在她有大内行走令牌了,以后可以随意进出宫禁。最令她高兴的是姜皎在皇宫画院为她整理了一间画室。这可真棒,不是吗?
她的左手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