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真的走了?
千寻从床上爬起来,朝挂满各种色彩的衣柜走去。她想要找一个精致的盒子,把那个吐蕃人执意要送给她的镯子收起来。打开柜门,眼睛在里面寻找着。忽然,那件鹅黄色长衫下面安静躺着的《涅?经》闯入了视线。千寻下意识地拿起那本泛黄的经书,把它跟银镯一起放进了一个镶嵌着象牙装饰的盒子里。
关上柜门,千寻用额轻抵着弥漫着松树香气的衣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想,那幅画,我再不会有机会画完了。”
贵妃寝宫。
“回娘娘。星月夫人来了,在外面等着呢。”宫女绿桐站在杨贵妃的身后回禀着。
她顺着娘娘的目光看过去,只感觉满眼的秋风落叶,好不凄冷。再看向娘娘丰盈柔美的身子一动不动的,好像并没有听到她刚才说的话。
“娘娘,星月夫人来了。”
“什么?”杨贵妃身形一动,转过头说道,“还不快请!对了,让她直接到小花园。”
“是!”绿桐垂下头,转身离去。
小花园里的洛神树丛已现凋零。树枝上,再不见红色的洛神花。叶片,不停地枯萎、跌落,腐烂在泥土中,幻化成花泥,为来年新芽的生长奉献着最后的能量。
此刻,炉子上的铜壶又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汉白玉圆桌上,两盏淡红色的玉光髓茶杯里放着晒制好的紫红色洛神茶。一切,只等着沸腾的开水灌入,烫的洛神茶绽开红颜,释放淡淡的魅香。
每盏茶倒入七分满的沸水,再滴入一匙乳黄色的石蜜。味道弥漫开来,勾起了杨玉环对往事的所有美好回忆。
她端起殷红似血的洛神茶浅啄一口,然后出神地说道:“今天,我要讲阿色的眼睛……”
一阵秋风扫过,坐在小花园中央的两个女人在萧瑟中灵魂出窍,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
就这样,千寻每天都来这个小花园品着贵妃娘娘亲手制作的洛神茶,听着有关阿色的点点滴滴。五官、身形、发色、表情、习惯、毛病、语态、步伐、爱好,甚至细化到他身上的胭脂味道。
日子,在一个痴情无奈的女子对往事的追忆中消磨而去。转眼,已是十一月深秋,绘画比试约定好的时间就要到了。
“你预备画什么?我怎么都没有看你开始画呢?”十一月二日,难得清闲的频伽赖在床上,好奇地问着丝毫不见动作的千寻。
虽然他希望千寻能够故意输掉这场比赛,可是依千寻对自己绘画艺术的自负,这个想法显然是不现实的。他的情报上显示姜皎的画作已经全部完成,现封存在皇宫花园中,任何人不得靠近。而他的女画家千寻,到现在还没有动过一指头呢!这情况,还真有点不一样。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今天就开始画。”千寻摇晃着脑袋,胸有成竹地说道,“你放心,要画什么,我心里有数。”
“哎,知道我的要求你不会做的。可是,还是希望你能够输掉这场比赛。不然,唐玄宗或许还会找出各种理由不让我们回去的。”
“怎么?那个尊贵的永乐公主还是每天都去找你吗?”千寻抬起黑眸,朝频伽望去。眼神里,写满了揶揄的意味。
“真是不胜其扰呀!为了躲她,我都不知道一天换多少个议政的宫殿。你还有闲情逸致取笑我?”频伽的湛蓝眼神浅蓝浅蓝的,在这个灰蒙蒙的干冷深秋里显得格外温暖、格外宠溺。
“听茶壶盖说,这永乐公主每天都会亲手为你做膳食呢!”
“天!那是世界上最令人难以下咽的美食。”
千寻“扑哧”一笑,脸色微红,说道:“是吗?那么精致的食物都入不了频伽王子的眼。那,不知道从来没有亲手做过食物的千寻制作的糕点,会不会同样令人难以下咽?”说完,她钻出温暖的怀抱,忍受着寒冷的包围,从一个精致的膳食盒子里端出了一个透明的水晶盘子。上面,一个淡绿色的三角形糕点静静地等待着品尝它美好的主人。
迎着频伽意外的询问目光,千寻迅速地钻进温暖中,然后得意洋洋地望着手中的糕点说道:“其实,我早就想亲手给你做点什么了。可是我真是笨得要紧,在御膳房不知试验了多少次。浪费了无数的精粉、鸡蛋、牛奶,麻烦御厨陪着我反反复复地折腾来折腾去。还好,我总算是成功了一次!尝尝看,千寻家乡的抹茶蛋糕。”千寻高高地举起那块绿得晶莹剔透的抹茶蛋糕,期待着频伽的反应。
“抹茶蛋糕?”频伽凑近闻了闻,一股清香的茶味道扑面而来,里面,还掺杂着令人神经松弛的牛奶香气。
“嗯,就是抹茶蛋糕。外面一层绿色的抹茶粉是千寻把茶叶浸泡在牛奶里,然后烘干磨制出来的。蛋糕蒸好之后,我在上面涂满了热呼呼的石蜜,然后再把抹茶粉均匀地撒在上面才制作而成的。别看它形状简单,做起来很耗工夫的。快尝尝吧!”
频伽傻愣愣地接过蛋糕,轻轻咬一口下去。
“怎么样?”千寻的眼中绽放着期盼的光芒,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吗?”
小小的一口,频伽却很慢很慢地嚼着,湛蓝色眼眸蒙上了一层惑人的水汽。
这是普通的蛋糕吗?不!这是千寻内心最柔软、最迷人的地方。她的“阿喀琉斯之踵”!她卸下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长达23年之久的盔甲,毫无保留地奉献着自己的热情和致命弱点!千寻,千寻,要怎样地呵护,才不会让你“疼痛而死”?
频伽把蛋糕放下,将头深埋进千寻的怀中,“千寻,我爱你。”她瘦小的胸膛里,心脏坚定地跳动着。珍贵啊!这颗并不算强大的心脏!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千寻用下巴在频伽黑亮柔顺的长发里来回地磨蹭着,眼角,幸福地湿润了。
今天频伽破例陪着千寻在房间内窝着,耳鬓厮磨直到午膳时分。那块抹茶蛋糕早已被两人分瓜吃光,连渣都没有剩下。
“王子。”是茶壶盖的声音。
“什么事?”
“唐朝皇帝有圣旨到。”
“圣旨?”频伽和千寻相互对望一眼,意识到这一个上午的温馨时光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穿戴整齐的两人走到一楼,只见高力士竟然亲自前往宣旨,顿觉有些奇怪。
“命星月夫人身着素服,即可随内侍太监到大明宫勤政殿候旨。钦此!”
真是怪了,怎么太监宣旨时那最后一个“此”字总是要拖得老长老长的。
千寻不由自主地望着频伽,眼神里写满了:我不想去。
频伽的眼底浮现一股怒气,问道:“皇帝陛下这旨意奇怪得很!为什么要让千寻身着素服?为什么要让我的未婚妻一个人去勤政殿?”
高力士千变的面颊上堆起和善的笑容,连声道:“频伽王子不要多想了。今天是太平公主的祭日,因为星月夫人颇有公主当年的风采,所以陛下才会特意邀请星月夫人参加。要知道,这样的日子,就连贵妃娘娘也没有受到邀请的。请王子放心,京郊皇陵相距不远,傍晚时分星月夫人就会安然回到花萼相辉楼的。”说完,收敛起笑容,对千寻说道,“星月夫人还不快些准备,不要让陛下等着急了。”
京郊皇陵?对了,姜皎不是说摩诘大叔去那里给故人守灵了吗?这么说,去那里可以看到他了?
想到这里,千寻握住频伽的手,微笑说道:“频伽,我愿意去。你要是真的不放心的话,可以让昆奴跟着我。嗯?”
只能这样了!频伽忍耐按捺着内心的愤怒,冲千寻点了点头。
“那我上楼换衣服去了!”千寻转过身,朝三楼走去。
眼见景千寻的身影消失不见,高力士又堆起满脸粉白粉白的笑,对频伽说道:“王子殿下,永乐公主可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公主。这几天,你总是不见她,可是连带着让陛下也不痛快了。”
频伽鄙夷地望着高力士,冷哼一声说道:“频伽不能跟唐朝的王子相比。他们都是艺术家、音乐家,甚至有的还是星象家。频伽什么家都不是,只得每天忙于政事。期待勤能补拙,使得自己的人民能够过上一天强过一天的日子!”
频伽的一席话听得高力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面子上明显挂不住。
“我换好了。”千寻蹦跳在频伽的面前,高举着她剩下的半条骆驼牌香烟,“我现在画画的时候也不抽烟了,这些,等我见到摩诘大叔的时候送给他。你说好不好?”
深秋的长安郊外,再不复九月初的微红熏黄。放眼望去,满眼的荒凉静默,沉暗得令人沮丧。若是出行的目的是为了祭奠已故的旧人,那心情就愈发沉重了。
皇帝的龙辇快速平稳地行进在官道上。在秋雨的冲刷下,道路显得有些泥泞,到处是往来马车碾过的痕迹。
紫金色龙辇内,一身素缟的玄宗皇帝手执紫檀木箫,来来回回地抚弄着。他望着一身铅灰衫裙的千寻,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千寻丫头,朕能给你梳梳头吗?”
“梳头?”千寻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卷发,眼神中弥漫出一股抗拒,“为什么?”这世上,有资格为她梳发的就只有一个人,一个长着湛蓝色眼眸的男子。
“呵呵,或许是朕的要求过分了,可是它……”玄宗从怀里掏出那把老旧的鱼牙梳子,怅然道,“它已经太久没有与温柔的发亲密过了。有时,朕一个人在寝宫,常常会听到它对朕喊‘我好寂寞,好寂寞。’”
千寻无动于衷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那,朕把它送给你。如此,你能答应朕每天都用它梳梳头吗?”玄宗紧紧攥着那把鱼牙梳子,缓缓地朝千寻递了去。
这是怎么了?最近总是有人在送她礼物。《涅?经》、藏银镯子,现在又来了一把海象牙做的旧梳子。怪异的是,这些礼物都算不上是特别值钱的东西,倒是送出的人,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
原本想毫不犹豫地拒绝,可是玄宗渴望的眼神却令她的心底某一处酸酸的,泛起一阵悲凉。手,终究还是伸了出去,接过了那把鱼牙梳子。
玄宗笑了,像个少年般羞涩地笑了,“这梳子,若是用‘渌水蚕丝’穿起来,挂在胸前一定很好看。”姑母当年就是这样戴的,别致极了。
“我有月光宝石。”冷冷地抛出这句话,千寻便移开了目光,朝窗外望去。
潮润的空气中,一股松脂香气淡淡地晕染在空气里,若有似无地沁人心脾。苍老干枯的树干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松香珠子,偶尔不知何处飘来细碎的草屑,沾在上面。再被另一滴松脂覆上。就此,凝固成永远。
京郊皇陵,到了。
千寻跟在玄宗皇帝的身后,朝向大大小小的青冢间走去。
这里,埋葬着身份尊贵的皇室子弟。他们身上上原本都留着高贵的皇族血液,可是死后,不过是在这皇陵之中寻得一处安身之地。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资格大兴土木,为自己修建一座宛如地下皇宫的陵墓。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着。砖石间的缝隙里,枯黄的野草残骸被沉重的脚步踏的失去了最后的喘息。
玄宗走在这原本应该使人心情平静无波的青冢间,心情,竟是汹涌澎湃。
……
“隆基,为什么哭?”
“姑母,姑母,您为什么一定要称帝!要知道,就算是您伟大英名的母亲,也是不希望您这么做的!”
“母亲?她老了,人老了总是会糊涂的。她难道还不了解身为她的女儿,心里对这个动荡飘摇的国家怀着多么深切的爱吗?这片国土,是我慈爱父亲心中永远的牵挂;这片天空,是我崇敬母亲手中指点的风景;这片气息,是我可怜哥哥眼中无奈的悲凉。这里,倾注着太平全家的欢笑、泪水、死亡、绝望。你说,我怎能再眼睁睁把它交给一个弱小的、受人摆布的傀儡小儿!”一身素缟的太平转过头,望着龙床上已然没有生命气息的小皇帝,又转过身望着拔剑相向的李隆基,“隆基,姑母很高兴!姑母真的很高兴。隆基长大了,而且长成了一个懂得帝王之道的男人!今天,你能拔出佩剑,对准姑母的咽喉。这,是我最高兴的事了!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女人对待权势的渴望会超出对幸福生活的想望吗?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只有我,眼看着母亲因为父王被自诩智慧的臣子们捉弄而愤怒!只有我,眼看着母亲因为父王所颁的错误政令造成的黎民疾苦而哭泣!只有我,眼看着母亲因为父王不问政事流连于她的姐妹甚至是她的外甥女那香暖怡人的床上而痛苦!这就是母亲选择成为一个帝王的原因:她已经失去了幸福生活的全部可能,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的儿女!”
“姑母,您颁一道懿旨。宣布您放弃帝位,宣布您拥护隆基登基。然后,隆基会保护你,会给你一个女人的幸福生活。好吗?姑母!”“傻孩子!”太平向前迈了一步,剑尖距离隐隐跳动的脖间动脉不过寸余,“不要后退!”太平断喝一声,制止了李隆基想要后退的步伐,“你不能后退!这一步你若是退了,那么今天,死在这里的人就是你!隆基,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你必须杀了我!任何对我的宽恕都会令跟随你的臣子和死士们不安!他们会对我这个武帝的女儿耿耿于怀,时刻担心自己的性命。所以,你要杀了我!慰藉那些甘愿为了你出生入死、流尽鲜血的人!否则,你就算是登基了,还是无法稳住人心。大唐,不能再经历一次弑帝了!”
“不,我不能这么做!姑母,姑母。”
“杀了我!快!”
“不!”
“杀我!快动手啊!”
已经濒临崩溃的李隆基神色绝望,失控的双手像是着了魔一般向前一送!
……
脚步越来越急促的唐玄宗猛地顿住身形,身子因为力道的猛烈而摇摇欲坠。
高力士立刻走上前,扶着玄宗的身子,急切地问道:“陛下,陛下,您没事吧?要是身子不舒服,咱们就回宫吧,改日再来。”
“不,朕没事!”说完,潮湿的眼远远望去——太平公主的青冢,已经到了。
石碑前,两道清瘦的深灰色身影孑然伫立。秋风一阵吹送,两人的衣摆飘扬起来,一股超然之气弥散着。其中一个沉声说道:“今日得闻大师一席禅语,摩诘心头很多郁结不下的心事都如这萧瑟秋风般飘然远去。”
“摩诘先生原就慧根深种,稍作点化,便立刻是另一个境界了。要知道世间所有的遗憾,不过是心中之念的执着罢了。若肯放下,于自己、于逝者,都是一件好事。”
“大师所言极是。”
高力士清了清嗓子,刚想高喊“陛下驾到。”却被玄宗拦下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岂能大喊大叫的。朕今天不是皇帝之身,而不过是一个追忆故人的普通人罢了。宫中的礼仪,都免了吧!”
“是。”说完,命一众侍卫退在一旁。注视着玄宗和千寻两个向前走去的身影。
“原来是大慈恩寺的无果禅师和大诗人王维啊!难为你们有心,比朕来得还早!”
两道深灰色身影闻言立时转过身子,眼见是皇帝无疑,低头欲拜。
“免了,免了。”玄宗皇帝忙伸手向前,扶起两人垂落的身子,“今天来这里的,全部都是太平的故人。没有身份尊贵的皇帝!”这唐玄宗果然是性情中人,一席话说得铿锵激昂。
王维站定身子,看到千寻在不远处望着他,惊喜道:“千寻丫头,你怎么也来了?”
无果禅师看到她,也淡定微笑,“是女施主啊!今天看来,要比那天在大慈恩寺看到的自在许多!”
千寻扫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