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宝。”
“萨宝?”永乐死死地盯住他浅灰色的眼睛,唇片轻启,说出了一个比飞窜在这宫殿内的寒风更要冷上千万分的字,“滚!”
皇宫画院。
今天的阳光真好!
千寻站在阳光铺洒满地的石砌长廊里,出神地望着院落里零落的一地枯叶。不知是谁,弹起了古琴,如闲云游荡空中,又如忧愁弥漫心田。令人神思!
往来的画童个个年轻不识愁滋味,见到立于深秋阳光下的千寻,纷纷捂着嘴偷笑起来。被笑之人毫不知情,仍然在抒发着她的远古幽情。
刚刚走入画院的姜皎望着指点嗤笑的小书童们,不满的神色布满眼底。刚想大声呵斥一番,却在瞧定了站立廊下的人影后露出了同样的偷笑神情。
千寻很好,一切都很正常。只不过,两天前把自己关进画室的时候穿的那一件纯白色的罩衫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世间最绚丽的衣裳。她这个样子,就像是御花园里掉进池塘的孔雀:漂亮而狼狈!
前天才开始创作,也不知道她完成得怎么样了?
姜皎朝前走去,想要问问她进展的情况,却看到千寻忽然一个转身,又消失在了画室门前。
算了!这两天,千寻几乎都没有离开过画室一步,并且禁止任何人的打搅,这其中甚至包括频伽。自己这样贸然询问,一定会招来她的反感的。就连他自己在画画的时候,也是不喜欢有人打扰的。这样的理解,姜皎自负自己还是有的。
“千寻,快些完成吧!就剩下三个时辰的时间了。”
十一月五日,端午,晚。
麟德殿内喧闹非常。玄宗与杨贵妃两人坐于高台之上你侬我侬,恩爱非常。想来玄宗皇帝很快抛开了十一月二日的悲痛,以及其大的热情投入到了对他千娇百媚、笑脸相迎的杨贵妃身上。
杨贵妃也笑得比平时放肆得多,却是与玄宗毫不相同的心情: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够看到千寻画的颜色了。
“我会画一幅画,一幅除了你谁也看不出是颜色的画!如此,你才能把这画放在身边,每天正大光明地看着他,呼唤他。”
一想起千寻对她的承诺,放肆的笑,越发显得无所顾忌了。
突然,大殿之上的各种笑声戛然而止。有人酒杯跌落在地,有人刚想吃一口高昌紫葡萄却忘记了关上牙齿,有人笑容僵在了唇边,更有人无声地笑着,嘴巴咧得更大了!
是千寻来了!是浑身各色油彩的千寻来了!她的衣衫、鞋子、脸颊,甚至是蓬乱的卷发上,到处是色彩斑斓的颜料。她的衣服此刻已经变成了天然迷彩服,如果穿着它藏到御花园里,一定不会被人发现。
闯入者没有一丝认知,她微微摇晃着身体,踏着不太稳当的脚步朝一身玄白的频伽走去。
我的千寻每次出场都要这么轰动吗?频伽盘坐在酒桌旁,望着越来越近准确来到自己身边的绚丽身影,好笑地想着。
“我、要、睡、觉……”第四个字几乎还没有听到的同时,千寻便已经倒入了频伽的怀中安稳睡去。她,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昆奴,披风。”
“是!”
频伽接过披风,轻轻地盖在千寻身上。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环抱着千寻,并用手不停地轻拍着她的背,试图把爱意传达到这女人的梦境里。
“陛下,回纥的画作已完成,可以开始赏画了。”频伽朗声说道。众人这才恍如初醒一般,恢复了应有的神色。
“好!来人,献上姜皎之画作。”
“是。”高力士扬声宣道,“献《鹰击天鹅图》!”
话音刚落,四名清清瘦瘦的画童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巨大的画作走了进来。当那画作掀掉了一层迷人的面纱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遗憾的惊叹。
那惊叹,完全是为了画作中优雅白净的天鹅即将被一只凶狠老鹰啄瞎灵慧的双眼而发出的。甚至有些胆小的公主、夫人们已经捂上了眼睛。
这真的是一幅太过逼真的画作!
画面中,巨大的天鹅倒悬而下,苍鹰则体形小巧,处于天鹅形成的曲线底端。使得构图既具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又成为画面的兴趣中心。苍鹰死死地抓住天鹅的头,利嘴微张,仿佛正要朝天鹅啄去。天鹅失去平衡,翻滚下落,欲做挣扎。背景是茫茫的湖水,芦荻隐约,更显气势磅礴。
众人频频点头叫好,就连玄宗皇帝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力士,让他们把千寻的画呈上来。”
“是,陛下。呈回纥画作。”
千寻的画不大,仅由一个画童送了上来。待到轻纱掀起,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喧闹的大殿上忽然间又陷入沉默,可是稍顷,比刚才还要沸腾的议论声一涌而起,谈论着眼前奇怪的画。
“她画的什么呀?”
“看起来很像是南方进贡来的洛神花。”
“连花草树木都画不像,还敢主动提出代表回纥与我大唐比试绘画?”
“是啊!你看她画的,一片一片的,颜色都没有晕染开,哈哈,还不如我家三岁的小孙儿呢!”
“就是,咱们这些人随便上去一个都比她强啊!这次比试,自然是我们大唐赢了!”
“对,大唐赢了!大唐赢了!”
画家景千寻深沉地睡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与她无关。
频伽低头望着千寻的睡颜,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也已经与他无关。
坐在高台之上的玄宗皇帝面色悱恻,忽然抬起手臂。
喧闹的麟德殿内立刻安静下来。
“力士,你去,拿着那幅画后退十步。”
“是,陛下。”
大殿之上,此刻就只能听得到高力士走下高台时脚步与地毯轻微摩擦的声音。他接过画童手中的画,缓缓后退了十步。
众人诧异地望着玄宗皇帝,试图想要揣测他的心思。不一会儿,玄宗的眼眸湿润了,他转而望着躺在频伽怀中疲惫睡去的千寻,目光一阵炽热与坚决。
倚在玄宗怀里的杨贵妃嘴角微动,泪,依然跌落,沾湿了皇帝明黄色的衣衫。
“罢了,罢了。”玄宗皇帝苦笑道,“频伽!”这一声音量不大,可是在静默无声的大殿上却显露出了毋庸置疑的坚决与压迫。
“在。”频伽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玄宗皇帝会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他赶忙示意茶壶盖扶着昏睡的千寻,自己起身走到高台之下。
“你回国吧。告诉你的母亲,她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也告诉你的母亲,千寻是一个好儿媳!恭喜你!回纥胜了!”
频伽不动声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的神情。望着玄宗的,从来都是平静无波的蓝眸终于闪现过一道钦佩的光芒。这个老迈的皇帝终于第一次让他看到了帝王的果决与坦荡。
杨贵妃轻拭泪痕,站起身走下高台,朝向玄宗皇帝盈盈叩拜。
“爱妃这是……”
“陛下!玉环斗胆,想要跟您要去了这幅画。”
“爱妃想要这画?”玄宗迟疑问道,“为何缘故?”
“陛下!臣妾看这幅画的时候,总是心痛得想要落泪。在臣妾眼里,这不是一幅单纯地描画洛神花的画。那一朵朵形态各异的洛神花就像是您不同表情的面庞。快乐的、悲伤的,风发的、沮丧的,豪迈的、温存的。那里面有少年时的陛下,青年时的陛下,中年时的陛下,还有如今的陛下。每一朵鲜红的花都是您的生动表情,看到它,就如同陛下您就在我面前一样!”她想想着自己心底的那抹颜色,动情地说道。
“爱妃。”玄宗的神情激动莫名,问道,“真的吗?你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朕?”他的爱妃呀!不愧是他一直宠爱的女人,从这幅画中竟然读出了与他一样的情感。只不过,他看到这幅画时心里想的是他的姑母。
“是的,陛下。”杨贵妃直视玄宗皇帝的眼眸,坚定地回答道。
“好,力士!这幅画就赐给贵妃娘娘了,你一会儿就送过去!”
“陛下,这画儿还没有名字。请陛下赐名。”高力士说道。
“名字?”玄宗望着依然昏睡的千寻,沉思片刻说道,“古有绝世美文《洛神赋》,今有传世之画《洛神赋》。两个瑰宝均在朕的手中,岂不妙哉!”
那幅画作就此有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名字。创作它的人仍在梦中,毫不知情。画里,一丛矮树,十几朵洛神花,却是把千寻所能感悟得到的所有人类情感全部挥洒其上。每一朵花,都是人类最珍贵的某种情感。整幅画,情感丰沛得令人心灵都为之颤动!只要是看得懂这幅画的人,你都会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惦念的人。玄宗看懂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承认大唐的落败,心甘情愿地被这幅画所征服!
频伽早已回到座位上,从茶壶盖手中接过千寻酥软的身子,紧紧地揽在怀里。或许用力太大了,千寻的眉头皱了皱。那里,刚好沾染着一滴红色颜料,因为体温的缘故干涸成了魅惑的印记。
频伽伸出手,用拇指指肚在上面来回摩挲,唇畔溢出浅笑,“好好地睡一觉吧。明天,等到梦醒时我们就会出发,回到我们永永远远厮守一生的土地!”
众臣看到此时,方才明白这绘画的比试竟是又让回纥赢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奉承皇帝的决断呢还是该遗憾大唐的惜败。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就连自诩能臣的杨国忠也被玄宗皇帝和自己的妹妹搞迷糊了,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一场喧闹到此似乎已经没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玄宗站起身子,想要宣布晚宴结束,没等他站稳,一团刺目的红色便如同幽灵一般来到大殿上,平静说道:“儿臣见过父皇。”
是永乐!是穿着了一身茜素嫁衣的永乐!
“永乐啊,你、你这又是做什么?好端端的穿什么嫁衣?不像话!还不赶快退下!”玄宗皇帝脸色大变,心想这永乐被自己宠得太不像样,竟然穿着嫁衣在众臣面前胡闹。
“不!儿臣不会退下!除非父皇答应儿臣的请求!”
“请求?什么请求会需要一个唐朝的公主,而且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穿上新娘的衣服闹到这里来?永乐,不要让朕对你失望,快退下!来人,把公主给我带下去。”玄宗怒道。
“不!儿臣一定要父皇答应儿臣的请求,否则,您今天将会看到儿臣比这嫁衣还要红上百倍的鲜血!”说完,一把明晃的匕首横立在瘦弱的脖颈间,脸上,印刻着决绝的神色。
“你!”玄宗气得语塞,好一会儿才道,“好,你说!”
“儿臣恳请父皇赐给儿臣一个驸马!”
“什么?”玄宗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任性至极的女儿。
在座的所有文武都失去了冷静的心情。他们纷纷望着怀抱着千寻的频伽,对于公主如此执着的求爱不敢抱一点希望。难道他们骄傲的公主要跟一个平凡无奇的女人平起平坐,共享一个男人吗?
“是的。您没有听错,父皇,请您赐给儿臣一个驸马!”在众人倒抽气的声音里,永乐重复着自己坚决的要求。说话间,匕首已经在皮肉间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永乐,你、你不要这么任性。”眼看着永乐绝非恐吓,玄宗的话软下许多,“驸马又不是个东西,你说要,朕就给你了。最起码,你要问问那个人的意见吧。”
“好,这是父皇说的,只要他同意,您就不会反对是吗?”
“是,是,只要他同意,朕立刻下诏宣布你们的婚事。”
“谢父皇!”永乐收起匕首,站起身朝频伽走去。脸上仍是平静无波。仿佛今天她所做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
所有的人包括玄宗皇帝在内,无不担忧地望着她,几乎所有人都预见到了永乐求婚的失败。忽然间,对那个走向频伽的茜素身影充满了无限惋惜。
“王子殿下。”永乐冰寒的眼眸直望进频伽的蓝色深渊。
“永乐公主。”频伽迎接着她的逼视,拇指指肚却是没有停止在千寻额际的摩挲。
怀中的人儿打了个寒颤,转醒过来,“频伽,我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问道,显然,清醒还没有占据她的意识。
“就睡了一会儿。怎么,冷吗?”说完,揽住千寻的手臂又缩紧了一些,“再睡一会儿吧。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千寻懵了,刚才的赏画一事她错过了,此刻还搞不清楚状况。
“对,回家。”
高台上一身明黄的玄宗皇帝,他面前一身茜素的永乐公主,还有四周环伺的唐朝文武们。所有的人眼见着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温情脉脉。愤怒,悄悄弥漫在麟德殿内。
“王子殿下!”永乐提高了声音,几乎尖叫着说道。
“公主殿下!”频伽毫不示弱,大声喊道。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充满了敌对的火药味儿。
“王子,今天永乐想要成为回纥的新娘,不知道王子意下如何?”“这是回纥的无上荣幸,频伽岂有反对的理由?”
众人惊呆了!难道这频伽王子答应了公主的求婚?怎么可能?“很好,那么就请频伽王子为我亲自主婚!如此,我的回纥夫婿才会心安。”
什么?永乐要嫁的人不是频伽?而是另外一个回纥男子?所有的人都傻了,除了彼此心知肚明的永乐和频伽。
“大唐公主的婚礼,频伽主婚是莫大的荣幸。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吐出这两个后,永乐突然扬声道,“扎洛,你可以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永乐公主视线所及的地方,在那昏暗的殿门外,晃动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有些歪斜,走进来的时候晃动不已,似乎在拼尽全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情绪。
一道道研判的目光尖锐地刺在同样身着暗红色新郎装男子的脸上。那张英俊的面孔浮现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红润,睫毛低垂着,盖住了浅浅的浅灰色。扎洛,那个寒冷夜晚享受了人世间最激情一夜的男子大概永远也想不到:那极致欢爱后的悲凉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烙印,再也无法去除!
扎洛走得很慢,慢到可以让所有人都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的程度。终于,来到永乐的面前。终于,来到玄宗皇帝面前,得以让他仔细地看看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亲自挑选的夫婿。
这男子,绝不是永乐自己看上的驸马!究竟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永乐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玄宗皇帝心痛地望着永乐,作为父亲的伤心袭扰上来。
“父皇!”永乐拉着扎洛的衣袖,两人双双跪了下去,“请父皇允许我们即刻成婚!”
“什么?永乐,你当真疯了不成?”玄宗拒绝道,“永乐,父皇可以同意你们的婚事,但是绝不能在今晚。你是一个公主!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呢?”
“父皇!”永乐高喊着,手中的匕首划向手腕,顿时,血滴滴落在地,刺目非常!
“永乐!”玄宗皇帝浑身都泄了气,无力地坐在高台上,伸出手挥舞着,“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好了!父皇不管了。父皇也管不了了!”养育儿女这是要做什么呢?为什么要让朕如此伤心?
“谢父皇!”永乐平静的脸上再也难掩住一丝心痛。她重重地叩拜下去,额头与地面发出了碰撞的声音。
“公主。”扎洛终于开口说话了,“您的手在流血。”说完,他撕下自己的衣摆,仔仔细细地缠绕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永乐的心在滴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频伽?为什么那个男人偏偏是你?为什么?再看向站立一侧的频伽,永乐的心顿时又凝固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