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转而对杨国忠说道:“传朕的旨意,命哥舒翰即刻进京!任命太子李亨为讨逆大元帅,哥舒翰为副元帅。全力进攻洛阳,不得有误!”是的,进攻,进攻!他唐玄宗从来都没有窝囊地守过,对他来说,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遵旨!”杨国忠满脸的得意,扫了跪在地上的郭子仪一眼。
自古,将相不合都是一个朝廷的致命伤。武将从来不善察言观色,说起话来直来直去。郭子仪今天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误。因此,哥舒翰就连安享晚年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倒是听话,主动进攻洛阳,可后果是潼关失守,玄宗仓皇出逃。
一个帝王的面子一定要到了悲惨的境地,才能放下来吗?
佑仪宫。
王维正在教千寻一首新诗《扶风豪士歌》: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扶风豪士天下奇,义气相倾山可移。做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问君笑,饮君酒,为君吟。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
千寻望着王维清瘦的字体,一字一句地念着这首诗。
“摩诘大叔,这首诗不像是你的风格啊!字里行间豪迈大气,荡气回肠。千寻敢说,这一定不是你写的。”
王维激赏地望着千寻,说道:“好个千寻丫头!学字学得快,就连学文也很快啊!不错,这首歌不是我写的,是我的一个好友写的。”他竖起那首抄在宣纸上的诗,摇头笑道,“太白兄的诗风骨突出,就连初学写字的人都能分辨的书啊!”
“太白兄?就是上次你和杜老头在郭敦酒馆提到的那个太白兄?”
“是啊!丫头,你要是见到他了一定会很投缘,太白兄也一定会欣赏你的!”
“是吗?”千寻低垂着眼帘,喃喃自语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你说什么?”王维没有听清楚,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对了,大叔,前些日子陛下说要您出世做官,你为什么不愿意啊?”
“呵呵,王维已是半个佛门中人,对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再也提不起心思了。想当初,与太白兄,杜陵野老三个人聚在一起,常常谈起国家大事。那时也是热情澎湃啊!可是现在,摩诘老了,倦了,累了,再也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了。眼下,每天念念佛,再看看丫头长进更多了,就是我最开心的事了。”说完,提起手中的毛笔在那首诗的下面落了款,递给千寻,“这就是你今天的临帖了,今天的字数多了些,可是这首诗我实在是喜欢。不怕吧?”
“不怕,写字与画画一样,都很美。”
“时间也差不多了,摩诘告辞了。”
“大叔,你等一会儿吧。黛螺出宫买烤白薯了,很快就回来。我们一起吃。”
“不了。你这丫头,天天吃都吃不烦,马上过了白薯的时节了,再吃就没有那么香甜了。”
“是吗?都过去这么久了?”千寻愣住,呆呆望着窗外发出嫩芽的新枝。
过了这么久了吗?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她还是想不起来那个人?为什么一去想就心痛得要命?
王维望着满脸忧愁的千寻,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离开了佑仪宫。
宫门外,玄宗一身明黄,朝这里走来。
玄宗今天心情看起来不错,还没走到寝宫门口,远远就喊着千寻丫头,千寻丫头。
千寻原本正在对着树梢上萌动的春意发愣,听到呼喊赶忙迎出去。
“丫头在这儿呢,陛下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呵呵,倒也没什么。朝中局势总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倒是今天一出来瞧着到处的嫩芽萌发,令朕欣喜不已啊。千寻丫头,陪朕四处走走。”
千寻莞尔一笑,与玄宗并肩朝曲江池方向走去。
三月初春,冰雪消融,枝丫难得摆脱积雪的沉压在微微徐来的风中灵动摇曳,枯黄一片的草地中隐约可见奋力挣扎而出的绿芽。顺着蜿蜒的池边生长的垂柳远远望去,如同一条晕染了鹅黄的丝带,飘摇到天的尽头。池北边的一大片杏林正是花期,娇艳的花朵才不管含蓄、内敛那一套束缚人的教条,争先恐后地怒放着自己的浓浓春意,在枝头摇摆着自己的婀娜身姿。
池水中,一群不怕冰凉的野鸭晃动着自己灵巧的脚蹼,在碧幽的水面划出了一道道V形波纹。水波荡漾里,隐隐能够看到躲藏在冰面下的一群群瘦长的锦鲤。整整一个冬天的冰冻,它们身上的肥膘几乎完全消耗殆尽,个个苗条轻盈。
千寻站在岸边吹着和煦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微风,浅浅笑着。此时,脱去厚重的冬衣,玄宗才突然间发现千寻瘦了很多。频伽努力了近半年的成果轻易地在唐朝华丽的宫殿消耗殆尽,这里,真真是世间最华丽的牢笼。
紧跟在千寻身侧的边令城(他带着封常清、高仙芝的人头回来后,仍然在佑仪宫当差)见千寻有坐下的意思,急忙找来了织着锦绣的棉垫落在了岸边。
坐在锦垫上,千寻脱下了鞋子,把小巧圆润的脚伸进了冰冷的池水中。看起来,那冰冷的温度并不像碧幽的池水那般友好,刺骨的寒意袭了上来。她皱了眉,却不肯缩回脚,眼睁睁地望着白皙的脚变得通红。
“丫头,这样会冻坏的。”玄宗忙给高力士递了个眼色。
“是啊,星月夫人。”高力士忙过去和边令城一块儿把千寻的脚拉了出来,小心地擦拭干净了,再穿上鞋子。
“千寻,你不开心吗?”唐玄宗蹲在她的身边,眼望着她低垂的眼睑。
浓密的睫毛抖了几抖,终是没有抬起来,两行清冷的纯净缓缓滑落。
“丫头?”玄宗慌乱起来,没头没脑地把千寻揽在怀中。她的身子僵硬绷直,玄宗却以为她冻坏了,将自己的罩衫解下来紧紧围着千寻,“怎么了,丫头?谁欺负你了?”
千寻嘴角慢慢地上翘,待到泪珠干涸,才扬起小脸,摇头笑着说道:“没什么,沙子吹进眼睛了。陛下,千寻想游船。”
玄宗松了口气,大手一挥。高力士明白过来,转身吩咐去了。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一艘金碧的画舫缓缓驶来,静静等待着主人的踏临。
坐在画舫刻着精致雕花的窗棂旁,千寻缩在玄宗的罩衫里,懵懵懂懂。
……
“你爱的人是皇帝,你要听他的话,不能忤逆他!”
“你爱的人是频伽,是频伽啊。”
……
烦死了,讨厌讨厌讨厌!爱的是谁有什么关系?不论爱的是谁,终究是一个我之外的人不是吗?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怎么才能回去?回法国,回诺昂,回我那二楼的画室,回到我熟悉的时空!
千寻双目漠然地望着远方,心里却汹涌澎湃着。
还有那个千色佛陀!你是鬼吗?还是史学家们的臆想?抑或是时空交错的失误?你究竟在跟谁纠缠?为什么要喊着“我的马里亚纳海沟”?
自从踏上画舫,玄宗与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高力士与边令城虽是彼此看不对眼,此刻却是很有默契地彼此交换着眼神。得知对方都不知道发生何事之后,只得是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杂念地望着各自的主子,生怕一个疏忽被这冰冷的气氛煞到。
千寻占据了右边的窗棂,发呆;玄宗占据了左边的窗棂,吹箫。两人各自望着远处天水一色的碧水蓝天,陷入各自的困顿。
过了很久很久,太阳跌落水面了,千寻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坐在窗边,像是睡着了。高力士匆匆进来,俯在玄宗耳边说道:“哥舒翰将军到了,现在勤政殿等候陛下。奴才已经吩咐画舫停靠岸边,请陛下更衣。”
一个清亮的高音凝固在唇边,玄宗缓缓放下紫檀木箫,站起身,任由高力士伺候着穿上明黄的朝服。在高力士为他整理鬓角的时候,他叹了口气,道:“从今天开始,那药,就停了吧。”
力士愣住,好半天才问道:“为什么,陛下?”
“力士,这些都没有用。有很多事,是不可能忘掉的。”
“不,星月夫人最近的表现不是让陛下很满意吗?”
“力士,你看看她——”玄宗抬起手指过去,摇头道,“她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就像一个被线牵着的皮影。”
“陛下,天下所有人都是为陛下而生的!能够为陛下分忧解劳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些事情您就不用操心了,全部交给力士吧!大将军在等您,军事紧急,不能耽搁啊!”
“唉。”玄宗长叹一口气,走出画舫,朝勤政殿而去。
这晚,千寻没有离开画舫。从这天开始,千寻一直没有离开过画舫。她突然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就连最喜欢吃的烤白薯也不吃了。黛螺问她为什么,她只简单地说了句:“已经过了白薯的季节。”高力士还是每晚把浓黑的汤药送到画舫上来,千寻总是一言不发,默默喝干。画舫上人多眼杂,千寻索性也不再“倒药”了,任由那可恶的诅咒迷失着她内心深处唯一的火热。
照例,玄宗把处理政事的书房搬到了这里。每天一下朝就窝在画舫里吹箫、望水。大臣们只好坐着轻便的小艇,来来回回地在这美丽的曲江池上泛舟。一道道影响着大唐基业的旨意在这奢靡的画舫发出,朝野上下不满之声日渐隆起。千寻的惑主之名直逼杨贵妃。
就这样,三月,四月,五月。池中的锦鲤早已个个膘肥体壮,活跃非常。千寻却在这画舫之上日渐消瘦,嶙峋的锁骨更加突出了。玄宗皇帝也只是每天在这里办公,到了夜晚,他就会到贵妃寝宫寻找他所需要的女性柔美的温暖。对千寻,毕竟还是存有着对姑母的敬畏。再加上那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实在不是一个相拥而眠的好对象。
御医要他禁欲半年,转眼,就要到了。
24 幻紫睡莲
五月了,哥舒翰都在干些什么?玄宗坐在画舫上望着满眼的花红柳绿惘然惆怅着。
他的洛阳,他的东都,他的神都。此刻,洛阳满城的牡丹花都开了吧?一定很漂亮,安禄山那个狗贼哪懂得什么怜花惜香,娇贵的牡丹定是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力士。”玄宗唤着。
“奴才在。”高力士穿着永远不变的猩红色长袍走了进来。
“郭子仪今天有没有上折子?”
“回禀陛下,有的。”高力士走到书案前,没几下就拿出了一本奏折,递了过去。
玄宗迅速打开一看,复又缓缓放下,“就连郭子仪和李光弼也说潼关不可轻出。难道朕是真的老了?竟不能收回洛阳?!”缓缓闭上眼睛,竟是心烦得无以复加。
望着埋头练字无暇顾及他的千寻,玄宗心中突然泛起悲凉之感,在这炎热的五月末萦绕不去。
“摆架贵妃寝宫!”玄宗猛地站起身来,离开了画舫。
小艇上,玄宗问道:“朕的密药在哪里?”
高力士一阵慌乱,忙跪下磕头不止,“陛下!陛下千万节制,龙体要紧啊!陛下,现在半年之期还没有过,万不可用药毁了自己的身子啊!”
“你!”玄宗顿时又泄了气,遥望着越来越远的画舫,心中烦躁不堪。都已经赌气出来了,总不能再回去吧?
“陛下,若实在是烦闷无处发泄,不如让姜皎到陛下寝宫伺候着?”力士小心翼翼地说道。
“对啊!”玄宗的眼睛亮了起来,姜皎明媚动人的眼波流转又回到了他的记忆里。有多久没有宠幸过他最喜欢的男宠了?大半年了吧?“好,就宣姜皎来伺候吧。”
皇宫画院。
小太监前来宣昭的时候,姜皎正在教画院的画童画蓝睡莲。这种睡莲是从埃及传入唐朝的,当时唐朝对埃及还很模糊,统称为昆仑。相传这莲花有助于死者的再生,所以常常被画师们与佛教传说画在一起。
他手执一支衣纹狼毫,正在宣纸上深深浅浅的晕染着高洁的淡蓝色,一边画一边说着:“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品性高洁,纯粹雅致。它纤细的腰杆如同烈女的……”
“姜皎,高公公传令,命你更衣沐浴后速速前往皇上寝宫,不可耽搁。”
“啪!”沾染了淡淡青黛的衣纹狼毫应声跌落,在快要完成的画作上滚了几滚,零落在地,沾染了一身的沙尘。
“这画毁了,你再去拿纸画一幅吧。一会儿我回来了,要检查的。”
“是。”那画童不明就里地望了望姜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银色身影孤零零地走进了玄宗寝宫,刚刚沐浴过的长发还没有干透,一滴滴地坠着水珠儿。他的前襟都湿透了,健硕的胸部若隐若现在几乎透明的衣料中。一股熟悉的苏合香气传来,他的心跳蓦然加快。
“姜皎,朕在这儿。”明黄色的纱帐中,月牙白的修长身影淹没其中,慵懒地朝他伸出了手。
“陛下。”他紧走几步,将那虽褶皱却也细嫩的手紧紧攥住。
“姜,最近朕身子不大顺畅,想你了。你想朕了吗?”一边说,另一只手已经探进了滴湿的银色前襟,揉搓起来。
姜皎牙关紧紧一咬,媚笑道:“想,怎能不想?陛下对姜皎一向是宠爱有加,姜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陛下呢!”
“是吗?”玄宗哑然一笑,在姜皎胸前揉搓的手缓缓而下,掠过浓密的腹部从毛,准确地探进了隐秘处。
“陛下!”姜皎惊慌出声,又慌又羞地喊着。
“过来,爱朕,抚摸朕。”玄宗拉过他的银色衣衫,与他裸裎以对,“今天,朕是你的!”说完,张口朝他的胸部咬去。
“啊,陛下。你……”
“姜,快,原来朕是怎样对你的,你也怎样对朕!快,快点!”
姜皎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褪去玄宗的月牙白衣衫。反手将他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下,在其泛着微红光泽的背部紧密地亲吻着、啃咬着。直到玄宗不可抑制地发出了呻吟声。两人的汗珠打湿了彼此灼热的身体。
寝宫外,高力士兴奋地聆听着里面令人兴奋的喘息,粉白的脸笑得扭曲变形。竟是令人怜悯的憧憬。
一切归于平静。
姜皎猛地打开寝宫的大门,将耀眼的阳光迎了进来。他原本就穿着银色长袍,此刻浑身散发着夺目光芒,逼得人不敢直视。
高力士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弥漫四散的爱欲气息,瘦长的手指放肆地掠上了他仍微微泛红的面颊。姜皎像是浑然不觉,挣脱开去,拖着疲惫僵硬的修长身姿缓缓前行。
力士的手尴尬地顿在半空中,好半天才愤恨地收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诅咒:“一个幸臣,也敢骄傲如此!你那身子,永远也不是属于你的。”
是吗?又如何?谁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姜皎淡笑摇头,轻飘的双足下意识朝曲江池方向走去。
那女孩……又回到第一次见到她的状态了。在内侍官的引领下,姜皎见到了愈发清瘦的千寻。她,竟是比第一次在道政坊郭敦酒馆见到她时还要寂寞、清冷,仿佛世间只有她自己的存在。
这是那个在嶙德殿呈上自己画作时神采飞扬的景千寻吗?那天的千寻,虽然满身的疲惫困顿,却丰盈润泽得令人无法别开目光。躺在频伽王子怀中昏昏睡去的面颊上分明闪烁着心满意足的幸福。她浑身上下溅满了各种颜色的油彩,麻布的衣料褶皱变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