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了流动着冰凌的鄂而混河前,远远眺望着黎明到来前的王城。千寻的表情凝重起来。宫殿,对她来说从来都没有留下过美好的回忆。眼前,又是一座庄严金灿的宫殿,那里,也会有许多不幸福的人吗?
频伽感到了她的怯懦,凑在她耳边低语:“不许你退缩。”说完飞快地朝城门奔去。
城门打开的一瞬,千寻惊呆了。道路的两旁到处是满脸微笑的回纥百姓,他们早早起来,恭候在这里迎接他们英明的君主和王国的女主人。每一张脸上都扬着真挚的笑容,民众里随处可见摩尼教、祆教、佛教甚至是波斯教的教众。频伽诛杀了国师阿莫后,颁布的第一道旨令就是废除回纥境内只能够信奉摩尼教的法令,允许国内的宗教信仰自由。这一旨令的颁发挽救了快要四分五裂的回纥。使得频伽有足够的精力整合国内的军力财力,一举拿下了西域丝绸之路的控制权。
此次大军又在大唐击溃了叛军在洛阳的势力。举国上下一片欢欣鼓舞,在他们眼中一个辉煌的回纥时代即将到来。
吐蕃出兵夺取丝绸之路的消息此刻还没有传到回纥。不,即使他们知道了,也会相信自己的新国王能够带领着骁勇的回纥武士夺回丝绸之路的。
千寻的表情先是呆呆的,转而微笑起来。她的频伽啊,竟然受到子民如此的爱戴。
终于回到了他们在王城的寝宫。千寻还没有走进去,就从里面“叽叽喳喳”地飞出了两道炫蓝色的光影,准确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星儿,月儿?”千寻惊喜地望着两个蓝色精灵,忍不住拿鼻子尖冲着两个家伙嫩黄嫩黄的喙蹭了去。
它们俩看起来激动不已,各自霸占了千寻的一个耳朵拼命地“鸡爪鸡爪鸡鸡爪”。
“好了。”频伽伸出手在它们的额头上各自赏了一个爆栗,不满道,“你们两个不要吵了,去一边。”两个家伙吃痛,鸣叫着飞走了。
“频伽。”千寻喊道。
“走,我带你到我们的家去看看。”频伽才不管那对小鸟痛不痛,坏笑着拥紧了千寻朝前走去。
“这、这里……”这里不是花萼相辉楼吗?怎么在回纥的王城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千寻脱了靴子,走在木质地板上面,果然,同样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循着熟悉的路径走去,相同的摆设,甚至连那串蓝绿色琉璃风铃也挂在了窗外。
走到衣柜前,打开一扇门,里面,熟悉的松节油味道扑面而来。那件重阳节夜晚看烟火的鹅黄色长衫依旧挂在原处,下面,仍旧是那个雕花的盒子。挑开搭扣,掀开盖子,那本泛黄的经书和古旧的银镯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她第一次把它们放在一起时的模样。取出经书,抚摸着《涅?经》三个字。回想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安庆宗那对浅黄无害的眼眸静悄悄地望着她,温儒淡雅。可现在,那双眼眸漂泊到哪里了呢?
“啪哒!”泪滴跌落在经书上,竟然没有渗进去,直滚滚地滑落到地板上。
频伽离得远远的,没有要打搅她的意思。轻轻关上房门,对茶壶盖交代着:“你守在这里。她要是问起,告诉他本王上朝了。”
“是!”
频伽迅速地换上王服,朝议政殿走去。那里,以迦陵王为首的百官们正等待着他的驾临。原来频伽算好了时间,通知他们一等到自己回国即刻上朝商议抵抗吐蕃入侵之事。
待到百官退尽。频伽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头,转而望着迦陵道:“你怎么看?”
“不议和,主战!”迦陵干脆地说道。
“嗯,本王也是这个意思。刚才那群老顽固又开始说什么吐蕃强大,不可硬拼的废话。真想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
“王上,迦陵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世上只有主动出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频伽眼神中飞射出激赞,“你什么都不懂,却比那些自认为什么都懂的老家伙们强太多了!本王明天就宣布出战。而且本王将亲任元帅!”他摇头笑道,“尺带朱丹,我们战场上见!”
“对,是男儿就战场上见!”迦陵王一字字地说道。
“对了。”频伽想起了什么,从王座上走下来,拍着迦陵的肩问道,“巴颖珊的事情你准备怎么解决?”
“给她钱财,废了她!”迦陵的脸上忽然浮起潮红,“我只要黛螺做我的王妃。”
“嗯,她可以依靠的势力已经全部被瓦解了,废掉她,朝中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
“那你呢?弟弟。”迦陵问道,“你什么时候举行大婚?”
频伽沉默了片刻,下定决心说道:“等我凯旋归来后,定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虽然千寻不喜欢这样,但他还是要给她最好的。
第二天,整个卡拉巴勒嘎孙都陷入了震惊之中。
首先传来的是迦陵王妃巴颖珊被废的消息。这个回纥最美丽的女子先是成为了频伽的王妃,而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回纥王后,紧接着在那个庆祝她怀有身孕的喜宴上戏剧性地被频伽赐给了立下大功的侏儒弟弟。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个王妃吧。这下可好,就连那个迦陵王也不要她了,要废掉她迎娶新王妃。一时间,大家都难以消化这个事实。
而后的圣旨更加震撼,竟然是国王要率兵攻打吐蕃!
频伽的战斗檄文写得有条有理,将眼前的局势分析得透透彻彻。加上之前的两场胜仗,回纥民众竟是上下一心支持国王出兵。城中的富甲们纷纷表示只要国家需要,他们可以随时提银钱的支持。壮丁们群情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参了军追随着频伽国王征讨吐蕃。
如此,谁还会再去关心一个如花女子的遭遇?
巴颖珊曾经润泽如珠的面庞干涩枯黄,她穿着平民女子的裙衫,如瀑布般的黑发散落在身后。她一边默默地走,一边远远望着那座三层高的小楼。三楼的长廊上,静立着一个女人。距离太远了,她看不清楚,但却清楚地知道那女子的身份。
心,痛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女子走去。
奈何,她一个被废的王妃怎么还有资格进入国王的寝宫。于是,在侍卫冰冷的钩戟交错中,怨毒地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等等。”茶壶盖追了出来,用警告的眼神注视着她,说,“千寻小姐有请。”
哦?巴颖珊扬起了左边的眉毛,挺直了脊梁,以女王的姿态昂首走了进去。不,即使她此刻什么都没有,也不能抹杀她曾经是王后的事实。
缓缓走上三楼,她看到的是一个刚刚沐浴过的浑身散发着淡淡阿末香气的女子正靠坐在铺了一地的软垫上沉默着。
阿末香?如此珍贵的香料,回纥只有频伽才能使用,她即使贵为王后时也从未用过的阿末香。
那女子毫不畏惧她的怨毒目光,随意地指了指面前的软垫,“坐吧。”
两个人对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巴颖珊怨毒地望着千寻,千寻淡然地望着她。
终于,千寻支吾着犹豫着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开什么玩笑?如果这女人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挖苦她,嘲讽她。她不但不会痛苦,反而会品尝到辱骂争吵的乐趣。可是她却说对不起?她以为自己是谁?是神吗?对不起?对不起?谁允许她对自己说对不起的?有这个资格的人世界上只有频伽而已!她以为自己谁?频伽的代言人吗?天,谁来撕碎这个女人!谁?谁来把她脸上的淡然微笑撕碎?谁来把她眼中的笃定撕碎?谁来把她整个都撕碎?
巴颖珊的眼中瞬间涌入红色,伸出双手朝千寻抓去。
还没等她挨着了千寻的身子,整个人就被茶壶盖高高举起,带出了千寻的视线。
“昆奴,不要伤害他!”千寻追过去,亲眼看到她被抛在寝宫门前的台阶上,身子翻滚着,沾染了一身的尘土。
巴颖珊迅速爬了起来,诅咒道:“你是这世上最恶毒的女人!最最恶毒的女人!就连让我平静离去的机会也不肯给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和频伽永永远远也不能厮守在一起!就算是两两相望,也无法结合!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说完这一番可怕的诅咒,她撩起自己的长发,径直走去,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千寻向后退着,跌入熟悉的怀中。
“昆奴!”频伽喊道。
“在!”
“杀了她!”
“不!”千寻惊恐地望着频伽,拼命地摇着头,“不!你不可以杀她,不可以!”
“她说出刚才那般恶毒的话,就该杀!”频伽冷凝说道。
“不,我不允许!”千寻挣脱他的怀抱,后退着,冷冷地望着他。
频伽投降了,“好,好,不杀。”他的眼神有些寒冷,对千寻伸出双手,“过来。”
千寻犹豫了一会儿,这犹豫伤害了频伽,他喊道:“过来!”眼神里聚集着一触而发的怒气。
这样的频伽是千寻从未见过的,骨子里的不羁蹿上来,“我不过去!”说完,转身离去了。
“砰”的一声,仿佛是某根粗壮的廊柱倒了。频伽的怒吼在身后响起:“你以为对别人仁慈就能够换来谅解吗?难道我就应该娶了她跟她白首到老吗?你可以跟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千寻奔跑起来,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她不愿去想,或许频伽做的是对的。可是,可是……
这就是她刚来到回纥王宫的生活吗?她好像天生跟王宫这种高贵的地方不对盘。她的心里涌上悲哀的思绪:或许,我永远也无法在这里得到幸福。
29 空谷幽兰
这算是冷战吗?
千寻在自己的棉衣外罩了一件黑色麻衫,拉出了画架摆在三楼长廊的尽头。耳边不时传来琉璃风铃的丁丁当当声和星儿月儿的吱喳吱喳声。它们很幸福,总是单调地快乐着。只要有风,只要还能飞翔,它们就无限满足。
我怎么了?
千寻怔忡着,手中的炭笔远远地瞄住了远处的冷杉松叶林的暗绿色。
画什么呢?人体?风景?
想到此,她“哧”的一声讥讽地笑起来。景千寻?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画风景画了?罢了,她将炭笔摔在画布上,滚落出一条由深变浅的痕迹。轻轻地转身,像幽灵一般走下楼梯。茶壶盖跟在她身后,突然冒出一句:“王上这两天一直在军营视察。”
是吗?所以忙到没有空回来看一眼?
吵架?她不会。两天前刚刚学的。
和好?更不会。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学了。
“昆奴。”她站住了,幽幽地问,“王上没有交代不允许我离开王城吧?”
茶壶盖仔细地想了想,回道:“没有。”
“好,我要去那片森林。”她远远地指着那片暗绿无边的森林,眼神漆黑闪亮。
得知她要出城的消息,无因裹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远远跑了来??嗦嗦说了一大堆佛偈。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是非要跟着一起去不可。
“你以为我要去玩的吗?”千寻斜睨着他问道。
“阿弥陀佛,老纳在这皇宫之内实在是无聊得很啊!况且,这已经两天没有跟女施主斗过法了,嘴痒。”圆盘一般的脸上红润润的,两眼笑眯成缝隙状。
“哼,佛法戒浮戒躁,你却如此沉不住气,枉费修行这么多年。”说完,千寻不置可否地自顾自走着,任凭身后跟着和尚、茶壶盖和一众侍卫。
走进原始森林,就如同走进另一个世界。
由于天气的寒彻,地面上笼着着浓浓的一层水雾。汀汀袅袅,卷卷片片,如心中萦绕不去的忧郁缠绕在脚下。荡进去,水雾如水般划开,竟然也泛起阵阵涟漪,晕染如波浪翻滚。脚踩在地上,软软的,富有弹性。原来是千百年间掉落的冷杉叶片和松树针叶堆积而成的质感。
这时西方世界传说的女巫吗?
无因远远地感慨着。谁能说不像呢?
修长的身子隐隐约约在白色的缥缈雾气中,卷发随意垂落。黑色长袍愈发显得神秘幽远,净白的脸上饱满的唇殷红得出奇。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串起晶莹的水珠儿,折射着忽明忽暗的眸光。
她在做什么?
黑色红袖中,她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手指中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茶壶盖面色冷凝,飞般地冲了过去,激起了卷卷雾气飞蹿着。
千寻轻轻划动匕首,削去了一块皮肉,一块松树的褶皱树皮。
茶壶盖硬生生地顿住了身影,这一顿,居然撞在了肉乎乎的无因身上。这个胖和尚,竟比他的速度还快。
“你们做什么?”千寻扭过头望着紧贴在一起的两人,蓦然间笑了起来,“以为我会伤害自己吗?”说完,自己低头沉思片刻说道,“也对,我今天这个样子就像一个伤心欲绝的怨妇,也难怪你们会这么想。”她脱去了外罩的黑色麻衫,露出里面淡紫色的丝质棉袍。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半透明的瓶子,冲着两个呆愣的家伙晃了晃,“你们看,我是来灌松油的。”
打开瓶口,对准被自己刮出的松树伤口。那里,一滴滴透明黏稠的暗黄色松油滚落其中。
茶壶盖和无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然间发现彼此暧昧地紧贴着,于是,再一次闪电般地彼此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松树的伤口不再流泪。千寻便移动脚步,朝另一棵走去。伸出手,刚想刮去,却看到一个已经割开的伤口出现在眼前。她定定地望着,鼻息灵敏地捕捉到夹杂在浓郁松油香气中的阿末香。那是泛着男性气息的味道,与自己身上混着淡淡馨香的截然不同。
千寻闭上眼,睫毛上的串串水珠沾染在皮肤上,湿润润的。
冰冷的手传来的温热触感,一股力量夺去她的手中的瓶子,对准了松树的伤口接住了一滴滴滚落的黄脂。
“够了吗?”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有一丝沙哑。
“够了。”
“那好。”频伽合上瓶盖,轻缓地放回到千寻的衣襟,而后缓缓扳过她的身子,热乎乎的气息停在她的脸颊前,低喃,“跟我走吧。”
“好。”
话音刚落,千寻的身子就像是飞起来一般,穿梭在无边的原始森林中。
“频伽,停下来,我、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千寻气喘吁吁地喊了起来。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奔跑。两个人在林中荡起了一道蜿蜒的雾之河,它高高地飞蹿腾起,向上空弥漫。
频伽没有停下来,仍是拉着她飞奔着。
天啊!我从来没有这样剧烈运动过,这家伙在报复我顶撞他吗?这是他惩罚我的方式吗?千寻郁闷地想。
“没错,这就是我惩罚你的方式。”终于停下来了,神色如常的频伽笑着说道。
“你、你……”千寻大喘着气跌坐在地,手指指着频伽,可就是说不出连贯的话。
频伽也坐了下来,头枕在她的腿上闷闷地笑了起来。
“你、你还笑?”
“嘘,你看远方。”频伽伸出食指,按住了她还要发牢骚的嘴。
远方?千寻抚着心口的剧烈起伏,向远处望去——
咦?他们什么时候跑出了森林?这里,竟是一个断崖。望出去,远处是一马平川的荒芜草原。溪流蜿蜿蜒蜒地流淌着,温柔地将大地分割成一片片的。天空中的白云一团团掠过,在大地投注了变幻莫测的光影变迁。
坐在断崖前,山风阵阵袭来,像是要飞起来。
“真美!”千寻叹息着。
“你看那里——”频伽指着远处的朦胧尽头说道。
“什么?”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楚。
“军营!”频伽自豪地说道。那里,驻扎着他的军队,他的勇猛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