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有脚步声,轻似落雪飘花,几步后突然停下来,再没有动静。
以为是青羽,花以怜笑着转身:“姐姐来得正好,这里我已经绣……”手指一松,绣件滑落至地。
艳得浮华的衣袍,美得惊魄的容颜,肌色是雪凝成的白在光线中快要化掉,薄唇毫无温度的抿着,连带眉梢棱角都透出几分冷漠来。
他的存在,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美到有些不真实。
如果不是与记忆中那人有着相同的脸容,花以怜简直以为他会是另一个人了——
很痛,看到时还是很痛,恍若中了那种戒不掉的毒,发作起来,就会喘不过气,快窒息的感觉。
封衣遥伫立原地,一双深如沉水的眸子静静映入她,不禁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似已经这样看着她很久很久了……
“尊、尊使。”花以怜低下头。
究竟是眼睛,是眉毛,是嘴唇,还是哪里……总觉得实在太熟悉了,仿佛最珍惜的东西,时隔多年,又回到身边一样。
封衣遥凝固的目光一破,移向地面:“你在做什么?”
花以怜慌张地正要去捡,他却已经走近,慢慢弯下腰,发上的紫玉簪流苏华辉闪耀,一头黑似乌檀的长发流泉般地倾泻而下,随着他俯首,玉白的脸庞被覆住,宛如惊鸿照影。
他拾起绣物,眼波微然一漾:“怎么,你会刺绣?”
花以怜两手绞紧,点头:“这本来……是青羽姐姐绣的,我只是暂且代手。”
不知想到什么,封衣遥长眉深颦,凝眸望定她,仿佛要从她身上寻出什么熟悉的痕迹来,显得复杂而难以名状……神色间,又好似隐匿着激烈的痛苦与留恋,对着那张脸,只觉不是看她,而是再看着另一个人……
花以怜被那目光看得浑身滚烫,恐他生疑,忙寻借口解释:“我自幼跟着爹爹习武,爹爹常说我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所以才请来绣娘,教我学习女红……”
封衣遥闻言,用力握下绣件,低低地道:“是吗……”兀地嗤笑,垂落眼帘,“以前……也是绣得一手……”声音轻忽飘渺,好像还没逸出口中,就已经破碎了。
浮动不稳的情绪从心头逐渐褪去,他只觉可笑地耸动一下肩膀,然而摸着柔软的缎料,上面精绣的一针一线,却让他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他冷不丁开口:“这条帕子,还是重新绣好了。”
花以怜一惊:“怎么……”
封衣遥简明扼要:“这个图案,我不喜欢。”
花以怜抿了抿唇,她的唇皮纤薄,微微用力就生出滟红的色泽:“是,我会去跟青羽姐姐说……”
封衣遥眼睛斜斜地瞥过来:“你不是也会绣吗?”
花以怜诧愕,目中闪过一丝矛盾的忧伤,踌躇片刻,才慢慢道:“那不知尊使……想要什么样的图案。”
帘外红梅冷冷,映上罗纱,花斜影摇,封衣遥望向外面一片梅林,莫名其妙就想到初见她时的情景,素衣如云,头戴红梅,模样当真好看极了:“就绣……梅花吧。”
本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花以怜心头还是泛起尖锐的痛楚。
封衣遥看到她就像一头听话温驯的小鹿,低眉垂首,从来不敢多吭一声,而两只交叠在身前的手,总是攥得紧紧的,仿佛相互绞缠的枝条,怎么也解不开,似乎再用力下去,连那骨头都会折断。
手负背后,他不冷不热地问:“你很怕我?”
花以怜没提防他会问这个:“我……”
她低头时,细细密密的睫帘拂睑,蝴蝶落影般地印在凝白的肌底上,此刻亦如受到惊吓,一颤颤地动,像快掉落的翅膀。
封衣遥发现,她从来没有主动正视过自己,俯身凑近了一些:“不然……你紧张什么?怕我杀了你?”
花以怜拧眉正欲启唇,下颌却被他钳住强硬地抬起——
秋水寒波,涟漪千重,顾盼之间,清冽沁骨,似乎十丈软红里也寻不到这样一双眼,让人感到清晰的刺痛,却又砰然心动。
她浓若点漆的瞳眸因惊慌而微微凝缩,却愈发晶莹剔透,美得夺魄摄魄。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封衣遥竟看得有些出神,这双眼睛……好像……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在哪里?
得不到答案,他眉宇带着痛意的纠结,一点点隐现入深,目不转睛地凝视,仿佛非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花以怜眼帘一落,身体瑟缩着,显得唯唯诺诺。
封衣遥惊醒,想到当初她是自愿拜入邪教的,又岂非什么善人?冷冷一笑,说不出是厌恶还是讥诮:“既然这么怕死,还敢入西月宫!”
利刃狠狠地捅在心头上,花以怜两瓣樱唇被咬得深红似血,却依旧不曾抬头。
封衣遥松手离开,几步之后,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下来,末了,又是回首,发现她仍站在原地,耳侧倾斜的浓浓秀发掩住脸容,握着那个绣件,一双手,抖得十分厉害……宛若下一刻,骨指就快碎了似的。
封衣遥眸底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抬手摸上自己的左胸,沿着肋骨摸索,是第四根往里一寸的地方……原来那里,又再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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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万籁俱静,疏落杂林中陡然出现两条鬼魅般的人影,快得连月光都捕捉不到,他们显然有异于常人的目力,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行动也不受丝毫阻碍,背后合拖着一个大大的麻袋。但如果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他们表情麻木,眼神呆滞,很明显是受了药物的控制。
前方巨枝“咔嚓”一响震落,他们同时提聚真气,腾空而起,待落定地面,蓦觉背后一麻,齐齐昏倒。
只见偷袭他们那人——面覆黑巾,身穿玄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体态格外娇小,由此可辨出是名女子。
她的轻功巧妙绝伦,快如电掣,不带半点风声,点穴指法更是犀利精准。
此刻她显得略微迷惑,蹲下身,解开那个大大的麻袋,天上皎洁的月色在地面暗走流滑,恰好将景物照得清晰,随即,瞳孔一阵剧烈扩张——
里面装着一具尸体,女子的尸体。
未着片缕,形容枯瘦,像被活活吸干了骨髓,肤色惨白到近乎诡异,完全不似个人,在幽谲阴森的黑夜里看来,简直惊怖欲绝!
玄衣女子深一屏息,很快又将麻袋合上,拍活二人穴位,隐匿树上。
片刻工夫,两名男子缓缓苏醒,睁目四处张望,他们似乎被下药人施下很重要的使命,见到敌手便要攻击,否则不容有半分耽搁,紧接又拖起麻袋,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玄衣女子目睹他们离去的方向,微微眯起眼,黑暗之间,一对清眸宛然塞外冰雪,寒澈至极。
她一路沿着小道折回,最后翻过轩窗,回到自己的房屋,室内一灯如豆,在墙壁上拖出一道纤细苗条的倒影。
摘下黑巾,卸掉一袭紧身玄服,纯黑瀑布般的青丝应势覆落肩头,烛火摇曳下,星目如水,黛眉若烟,樱唇桃润,温软含香,淡飘素衣衬得容光照人,怎说不是天生丽质,般般入画。
花以怜静坐灯前,端详着一幅平铺在桌面上手绘地图,以主殿为中心,四位护法各居四方,浮香阁位于西南角,地处僻静,离孟湘环的居处十分接近,是以能经常与祈云修取得联络。阮湄裳闭关之地异常的隐秘,这些时日她暗中探寻,却始终徒劳无获,平日和青羽交谈中,也探不出什么口风,倒是方才一幕被她意外撞见,未免打草惊蛇,才放二人离去。
那具尸体,浑身不见刀伤,死因可疑,两名侍从又是受何人指使,前往何处?而离那片杂林最接近的地方,却是浮香阁……花以怜微微蹙眉,只觉此事颇为蹊跷,不由自主就想到之前被孟湘环虏获来的那群少女,但又觉是雾里看花,抓不着关键。
头脑里仿佛有无数个线头,越缠越乱,花以怜伸手按按额角,眼尾余光不期然瞥到桌旁的紫色藤箩,静默一阵,将放置其中的绣棚拿了出来,抚摸着上面密密匝匝的红线纹路,一朵含苞怒放的红梅已是渐渐出落成模样……
一滴泪水,蓦然毫无预兆地坠落,染湿缎面,图案上的梅花却是越发红艳了……
她恍惚地忆起,小时候,那个满心欢喜为少年绣着荷包的小女孩,费尽心神的,想着该如何让对方记住自己,最后,绣出一朵六瓣的红梅来。
可如今,一针针都像刺在心头上,滴淌着血,血淋淋的痛,眼瞧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双手却仿佛生锈的铁钝住了,始终无法绣下去。
他不再是他,而她,也非昔日的小女孩了。
花以怜充满嘲弄的眼神里又混合着悲伤酸涩的情绪,默默凝视良久,最终还是把它放回原处。
35误会
花开花落,白驹过隙。
封衣遥亦如往常,白日留在偏阁,一到夜色入幕便不见身影。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这个人一日美似一日,肌肤比雪还要白腻,比玉还要光润,宛若吸入月华的水晶,内外莹亮,耀眼生花,原本隽秀的眉宇间,平白又多出几分阴柔之美,好像午夜蕴含毒素的罂粟花,引众生不顾一切堕落的美丽,锦眉墨目,皓齿红唇,容颜越加精秀艳华,惊人叹世。
究竟从何时起,曾经明朗如阳的少年,已然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充满魅惑妖异,令人迷恋到无法抗拒的男子。
花以怜端着茶点立于帘外,而他就坐在里面,瑞炉渺烟像蛇一样在似水波涟漾的纱帐间萦绕游扭,幽帘深处,仿佛隐藏着海市蜃楼的盛景,神秘不可言喻。
一连呼唤多声,也听不到回应,站了半个多时辰,茶凉了又换过热的,一层薄纱,阻着咫尺距离,他的身形隐隐绰绰,又恍疑被雪凝固,从未动过似的。
花以怜觉得奇怪,终于忍不住,掀帘进去:“尊使……”
“哐”,一个檀木小匣,被不小心翻拂在地上。封衣遥握住手里的东西,骤然转头,眼神带着一缕慌色,犹如在洞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被人窥视到的焦躁与愤怒:“谁准你进来的!”
花以怜被他喝得一怔:“我……我已经唤过好几声了。”
封衣遥怒斥:“滚出去——”
花以怜闻言愕然,随即咬紧一口细白的银牙,好似有极度的怨屈,又好似有隐忍的伤痛,秋水无垠的黑眸在沉默里,愈发晶莹闪动,恍若天边一痕秋雨,即将不可遏止地倾落。
莫名其妙的,封衣遥只觉胸口被狠狠撕扯了一把。
花以怜转身离开。
封衣遥望向她的背影,心里也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像打碎一件饰物,明明有点在意,但又不愿承认:“等等……”
花以怜止步。
封衣遥抿下唇,缓慢吐出几个字:“先搁这儿吧。”
花以怜有些意外,回身时,他已经把檀木小匣拾起,因背对着,看不清到底放入了什么,就觉得不是普通之物,否则何以这般小心翼翼?
她走到桌前,颇为留心地朝檀木匣扫过一眼,便把茶具糕点逐一摆在桌上。
封衣遥眼神集中过来,似笑似讥:“你现在,倒是学会顶嘴了。”
花以怜动作一滞,缩回手:“奴婢不敢。”
封衣遥想了,她安静时的样子与青羽不同,青羽的安静代表着一种绝对服从,像一眼望到底的白水,没有多余东西,而她却时常一个人近乎发呆的站在角落,亦如深冬里的一片寂雪,静得几乎要被尘世遗忘,那微微低掩的眼睑下,总仿佛藏着千丝万缕的愁绪,莫名就透出伤感来。
其实,她不知道,只要有她在的时候,他就会看她,看过很多很多次,好像从中寻找着什么值得怀念留恋的东西,竟忘却了那红艳似火的梅花。
袅袅清风,破窗而入,她站在跟前,过肩垂落的长发被吹得一阵一阵地飘起来,总在快要拂上他的脸庞时,又轻缓地凭空落下,宛如风中扑捉不到蝴蝶,带着诱惑,若触即离。
她的头发生得格外好看,一团云絮似的,柔柔软软,黑而浓密,散发的馨香沁人心脾,便想着,如果不紧紧握在掌心里,便会像流水一样地滑走了。
封衣遥突然伸手,握住那一股长发。
花以怜诧异,听他淡淡地道:“不要乱动……”
——山谷中,女孩傍花而立,手抚辫梢,回首刹那,脸蛋上尽是娇稚天真的笑容。
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亦如抚摸着曾经人柔软的辫梢。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身心正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将那柔软的秀发分成三股,开始由上至下,轻轻地编起来……一向紧抿的薄唇,此刻却泛起浅淡柔和的笑意,动作慢极了,仿佛为心爱的人在镜前梳妆,一生一世,倾尽生命的全部光阴,只愿与她的发丝纠缠着……透明干净的指尖在发丝间流走过,又别是一番凄哀的滋味,断不去,理了还乱……
不知他是觉得好玩抑或在捉弄自己,被揪住了头发,不得已,花以怜俯下身,与他眉目平齐,那丹渥的唇,挺秀的鼻梁,细微的呼吸触拂在脸上……这就是让自己记挂七年的人,近在咫尺,他却已经认不出自己,忽然间便是痛彻心扉……
沿着面颊轮廓,编成一条细细完整的小辫子,封衣遥想象着她抚辫娇羞时的样子,竟与记忆中的人有七八分相似,但,终究也只是相似罢了……
他自嘲地想完,松开手,不受束缚的发辫又一下子松散开,曾经用了心的认真,最终付诸流水。
他状若无意地忆起:“上回我让你绣的帕子呢?”
花以怜睫毛一颤,犹豫下回答:“还没有绣好……”
封衣遥微蹙了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回事?”
花以怜落下睫,一副畏惧模样:“我、我的手艺实在不佳,唯恐让尊使失望,不如,还是交给青羽姐姐……”
封衣遥略不耐烦地打断:“绣完再说。”
花以怜喉咙如被噎住,顿了顿,怕把薄脆的瓷器弄坏一样,小心翼翼地问:“一定……要绣梅花吗?”
封衣遥目光古怪地望她一眼,只是“嗯”了声,也没多说。
花以怜袖子里的手挣扎似的攥绞一起,仿佛有激动的情绪潜伏在面无表情的神容下:“尊使……为什么会喜欢,红色的梅花……”
封衣遥没料到她问这个,视线转向窗外一片梅林,那双寂静无波的眼眸,颜色一旦深邃起来,便会有种意外情深的感觉:“因为我的妻子,她……也很喜欢……”
声音飘忽低缈,却明明蕴藏着不可名状的温柔,甚至还有一些甜蜜的味道在里头。当时,他如是说着。
花以怜脸色苍白,手指几乎要掐断。
妻子!他竟然称呼那个妖女为“妻子”!
残存的最后一丝希冀,瞬间破碎为淋漓泡影。
他对这个妖女,用情至深,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同自己一样喜欢梅花,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花以怜冷冷地笑了,心脏痛得痉挛颤抖,似乎还有想压抑又压抑不住的怨怒,或许,她该杀了他的,这个人,已经堕入邪道,是妖女的心腹,是残害武林的凶手,只要趁他不防,她就该出手杀了他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还在犹豫,为什么还是下不了手?!
乌黑的瞳孔凝成一点,几欲滴下血来。
封衣遥嘴边噙着轻柔微笑,从思绪中回神,抬首见她脸色是淬过似的白,有些奇怪:“怎么了?”
花以怜低着头,声音是干涩、细弱的,像失去水分的芦苇在风里摇晃:“尊使没什么吩咐……我便退下了……”
封衣遥抿了唇角,分明欲言又止,随即有侍婢在帘外禀道:“尊使,孟护法求见。”
封衣遥略一犹豫:“传他进来。”见花以怜要走,竟脱口而出,“你的帕子不是没绣完么,就在这里绣好了。”
花以怜背身站在门口,静默了会儿,慢慢一应。
待她取完绣件回来,孟湘环已经到了,正在封衣遥跟前商议着什么,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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