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全身的肉都跳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定是孙吉人他们来报告市场情形;他拿起那听筒的时候,手也抖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力气似的叫了两声“喂”,就屏息静听那生死关头的报告。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里又有些光彩,接着他又居然笑了一笑。
“哦,——涨上了又跌么!——哦!跌进三十三块么?——哎,哎!——可惜!——看去是‘多头’的胃口已经软弱么?哈——编遣刚开盘么?——怎么?——打算再抛出二百万?——保证金记账?——我赞成!——刚才云山来了电报,那边有把握。——对了,我们不妨放手干一干!——款子还没汇来,可是我们要放手干一干!——哦,那么老赵也是孤注一掷了,半斤对八两!——哦,可见是韩孟翔真该死呀!没有他去报告了我们的情形,老赵昨天就要胆小!——不错!回头总得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竹斋么?早到了交易所了!——你们没有看见他么?找一找罢!——哦……”
吴荪甫挂上了听筒,脸色突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最不该!况且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两头做内线!多少大事坏在这种“部下”没良心,不忠实!吴荪甫想起了恨得牙痒痒地。他是向来公道,从没待亏了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不必说姓韩姓刘的了,就是自己的嫡亲妹子四小姐也不谅解,把他当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来!
一阵怒火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子里疾走。近来他的威严破坏到不成个样子了!他必须振作一番!眼前这交易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重建既往的威权!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必须仍旧是一个威严神圣的化身!他一边走,一边想,预许给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来计画!专等眼前这公债市场的斗争告一个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开始的!
电话铃猛可地又响了,依然是那么急!
这回吴荪甫为的先就吃过“定心丸”,便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的手拿起那听筒,坚定而且灵快。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你是和甫么?——哦,哦,你说呀!不要紧!你说!”
窗外猛起了狂风,园子里树声怒吼。听着电话的吴荪甫突然变了色,锐声叫道:“什么!涨了么?——有人乘我们压低了价钱就扒进!——哦!不是老赵,是新户头?是谁,是谁?——呀!是竹斋么?——咳咳!——我们大势已去了呀!……”
拍达!吴荪甫掷听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发里,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气。不料竹斋又是这一手!大事却坏在他手里!那么,昨晚上对他开诚布公那番话,把市场上虚虚实实的内情都告诉了他的那番话,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么?——“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了人的!”只是这一个意思在吴荪甫心上猛捶。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枪来,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的。
窗外是狂风怒吼,斜脚雨打那窗上的玻璃,达达达地。可是那手枪没有放射。吴荪甫长叹一声,身体落在那转轮椅子里,手枪掉在地下。恰好这时候,当差李贵引着丁医生进来了。
吴荪甫蹶然跃起,对丁医生狞笑着叫道:“刚才险些儿发生一件事,要你费神;可是现在没有了。
既然来了,请坐一坐!“
丁医生愕然耸耸肩膀,还没开口,吴荪甫早又转过身去抓起了那电话筒,再打电话。这回是打到他厂里去了。他问明了是屠维岳时,就只厉声吩咐一句:“明天全厂停工!”他再不理睬听筒中那吱吱的声音,一手挂上了,就转脸看着丁医生微微笑着说:“丁医生,你说避暑是往哪里去好些?我想吹点海风呢!”
“那就是青岛罢!再不然,远一些,就是秦皇岛也行!”
“那么牯岭呢?”
“牯岭也是好的,可没有海风,况且这几天听说红军打吉安,长沙被围,南昌,九江都很吃紧!——”
“哈哈哈,这不要紧!我正想去看看那红军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了不起!光景也不过是匪!一向是大家不注意,纵容了出来的!可是,丁医生,请你坐一会儿,我去吩咐了几句话就来。”
吴荪甫异样地狂笑着,站起身来就走出了那书房,一直跑上楼去。现在知道什么都完了,他倒又镇静起来了;他轻步跑进了自己房里,看见少奶奶倦倚在靠窗的沙发上看一本书。
“佩瑶!赶快叫他们收拾,今天晚上我们就要上轮船出码头。避暑去!”
少奶奶猛一怔,霍地站了起来;她那膝头的书就掉在地上,书中间又飞出一朵干枯了的白玫瑰。这书,这枯花,吴荪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见了,但和上两次一样,今回又是万事牵心,滑过了注意。少奶奶红着脸,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那不是太局促了么?可是,也由你。”
后记
右《子夜》十九章,始作于一九三一年十月,至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五日脱稿;其间因病,因事,因上海战事,因天热,作而复辍者,综计亦有八个月之多,所以也还是仓卒成书,未遑细细推敲。
但构思时间却比较的长些。一九三○年夏秋之交,我因为神经衰弱,胃病,目疾,同时并作,足有半年多不能读书作文,于是每天访亲问友,在一些忙人中间鬼混,消磨时光。就在那时候,我有了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企图。后来我的病好些,就时常想实现我这“野心”。到一九三一年十月,乃整理所得的材料,开始写作。所以此书在构思上,我算是用过一番心的。
现在写成了,自视仍复疏漏。可是我已经疲倦了,而神经衰弱病又有复发之势,我不遑再计工拙,就靦然出版了。
我的原定计画比现在写成的还要大许多。例如农村的经济情形,小市镇居民的意识形态(这决不像某一班人所想像那样单纯),以及一九三○年的“新儒林外史”,——我本来都打算连锁到现在这本书的总结构之内;又如书中已经描写到的几个小结构,本也打算还要发展得充分些;可是都因为今夏的酷热损害了我的健康,只好马马虎虎割弃了,因而本书就成为现在的样子——偏重于都市生活的描写。
我仍得感谢医生诚实,药物有灵,使我今日还能在这里饶舌!
茅盾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再来补充几句
出版社要求我写个新的后记。我以为四十五年前此书初版的《后记》已经说明了写作经过以及此书之所以成为“半肢瘫痪”的原因;那么,“新”的后记又将说些什么呢?但是出版社却提出具体的要求:说说此书的写作意图。
无可奈何,只好勉力试为之。
一九三九年五月,我在乌鲁木齐,曾应新疆学院学生的要求,作了一次讲演。当时的讲演记录后来登载在《新疆日报》的副刊,加了个题目:《子夜是怎样写成的?》解放后,外文出版局出版的英文本《子夜》把这个讲演记录的一部分译为英文,用《关于子夜》的题目登在本文的前页,算是代序。但是那次的讲演只是以《子夜》为引线,泛论了小说写作的如何必须有生活经验作基础,如何分析社会现象,确定主题思想,然后把握典型环境,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要说《子夜》的写作意图,无非如此这般。但意图同实践,总有距离。就《子夜》而言,它能完成意图的百分之几呢?那么,具体地简要地说来,不过如下:《子夜》的时代背景是一九三○年春末夏初。这短短的时间内,有几件大事值得一提。第一,国民党内部争权的斗争,又一次爆发为内战。汪精卫、冯玉祥、阎锡山为一方,蒋介石为另一方,沿津浦铁路一带作战,其规模之大,战争的激烈,创造了国民党内战的纪录。老百姓遭殃自不待言,工商业也受到阻碍。第二,欧洲经济恐慌影响到当时中国的民族工业,一些以外销为主要业务的轻工业受到严重打击,濒于破产。第三,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为了挽救自己,就加强了对工人的剥削。增加工作时间,减低工资,大批开除工人,成为普遍现象,这就引起了工人的猛烈反抗,罢工浪潮一时高涨。第四,处于三座大山残酷压迫下的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武装起义,势已燎原。
《子夜》原来的计画是打算通过农村(那里的革命力量正在蓬勃发展)与城市(那里敌人力量比较集中因而也是比较强大的)两者革命发展的对比,反映出这个时期中国革命的整个面貌,加强作品的革命乐观主义。小说的第四章就是伏笔。但这样大的计画,非当时作者的能力所能胜任,写到后来,只好放弃。而又舍不得已写的第四章,以致它在全书中成为游离部分。同时,单写城市工人运动,既已不能表现当时的革命主流,而当时的城市工人运动在李立三路线的错误指导之下,虽然声势浩大,敌人惊惶失措,而革命力量也蒙受了不少的损失,这就使小说的气氛,虽有悲壮之处,而大体仍然暗淡,显不出中国革命进行的伟大气魄与最后的必然胜利的前景。
对于立三路线,小说是作了批判的,但不深入。也没有描写到当时地下党员中间反立三路线的斗争。
以上种种,都与作者当时的生活经验有关。
这本书写了三个方面:买办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革命运动者及工人群众。三者之中,前两者是作者与有接触,并且熟悉,比较真切地观察了其人与其事的;后一者则仅凭“第二手”的材料,即身与其事者乃至第三者的口述。这样的题材的来源,就使这部小说的描写买办资产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的部分比较生动真实,而描写革命运动者及工人群众的部分则差得多了。至于农村革命势力的发展,则连“第二手”的材料也很缺乏,我又不愿意向壁虚构,结果只好不写。
此所以我称这部书是“半肢瘫痪”的。
剩下一个问题不可以不说几句:这部小说的写作意图同当时颇为热闹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有关。当时参加论战者,大致提出了这样三个论点:一、中国社会依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质;打倒国民党法西斯政权(它是代表了帝国主义、大地主、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利益的),是当前革命的任务;工人、农民是革命的主力;革命领导权必须掌握在共产党手中,这是革命派。二、认为中国已经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应由中国资产阶级来担任。这是托派。三、认为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可以在既反对共产党所领导的民族、民主革命运动,也反对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夹缝中取得生存与发展,从而建立欧美式的资产阶级政权。这是当时一些自称为进步的资产阶级学者的论点。《子夜》通过吴荪甫一伙终于买办化,强烈地驳斥了后二派的谬论。在这一点上,《子夜》的写作意图和实践,算是比较接近的。
当然,《子夜》的缺点和错误还很多,读者自知,这里就不噜嗦了。
一九七七年十月九日
茅盾记于北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