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年间还没有敬事房,大多由年长的宫嬷嬷们拟选守喜用物,太医院会日日送了脉案给她们看,若脉象一旦有异,便提前派人去守喜。但这几日脉象平稳,哪料到小阿哥说来就来,一点也不含糊,当下只闹得御药房太医院十三衙门都是鸡飞狗跳。
庄太后和顺治乘了软桥匆匆赶过来,就见黑压压一院子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来了,七嘴八舌地嘈杂不堪,张太医正捋着胡须在门外踱步,见皇上太后到了,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巧下面铺的都是碗口的的鹅卵石,直痛的是龇牙咧嘴。
顺治无心瞧他,只急道:“康妃如何了?”
张太医脸色发白,头也不敢抬,怯怯地道:”回皇上的话,康主子昨日请脉时还好好的,谁知道今儿个就……”
顺治听他支支吾吾,气得一脚踹过去,怒道:“朕只问你康妃如何?你倒先把责任推个干净……”
庄太后见顺治心浮气躁,便示意塔娜扶自己下轿,向顺治道:“一切皆有太医院和接生嬷嬷处置,你急能有什么用?再说了,是个女人都过这道坎儿,你懂什么?按我说呀,你在这里也是添堵,不如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派人传话。”
顺治被庄太后说得脸一红,辩解道:“不是朕多事,那康妃身子本来就弱,又是早产,朕能不担心吗?”说到这里将手向张太医一指,脸罩寒霜道:“康妃若是有什么闪失,小心你项上的人头。”
张太医怕得快要哭出来,全身直抖,颤声道:“臣当尽全力,只是……只是……”
“好了……”庄太后嗔顺治一眼,温言劝道:“生死由命,便是你我之命都难由人意,何况是她……张太医,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张太医战战兢兢地回道:“回皇上,太后的话,臣请两位的旨,若是康主子情势不好,是保哪位主子?”
顺治捏紧了拳头,差一点又是一脚踢过去,但见母亲怒视着自己,只好按捺住了厉声道:“没用的狗奴才,这还用问吗?自然是保住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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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东风恶 人情薄 命悬谁手?(4)
“是。”
张太医忙叩个头,嘴里念叨着我主英明的话。
“孩子,”庄太后眼神流转,微笑着走过去握住顺治的手,轻轻拍了拍,温颜道:“你还是先回书房去吧,一来这是血房,二来你在这里,吓得这些太医们魂不附体,反而不能尽心尽力了。”
她见顺治张嘴似要拒绝,忙又笑道:“额娘当年生你的时候,也是早产,瞧瞧我儿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好孩子,一切有额娘在这里,你就放心回去吧。”
顺治见庄太后说到当年生育自己之事,不由心里一软,再见地下跪着的张太医发抖的样子,便答应了。
“一切有劳皇额娘了。”
顺治上轿前殷殷关切道。
“我儿放心。”
庄太后含笑瞧着顺治的轿子远去了。
“太后,臣再去为康主子把脉。”
张太医双腿发软勉强站起身来道。
“慢着,”庄太后沉思片刻,伸手招他过来。
“太后……”
见庄太后神秘的样子,张太医心底隐隐不安。
果然,太后的声音轻微而低沉的传入他的耳朵,这是一道懿旨,但永远不会被记录在后宫档案中。
张太医只觉得一阵寒流从发梢窜到心底,他牙齿直打战,讷讷道:“万岁爷那边……”
庄太后微微一笑,沉声道:“后宫的事,就不劳他费心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悠扬清悦的钟声从宫外飘入,一声两声三声,庄太后在心里默数着……这是地安门外钟鼓楼晨起的击钟报时,时值顺治十一点,三月十八,寅时。
血房污秽,庄太后也只能坐在院内,听着房里传出希微痛苦的哭喊声,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又是一阵唏嘘。
“奴才请太后懿旨,”一个首领太监过来打个千道,“奴才们已经请好了银筷,红绸和金银八宝。”
这是后宫的规矩,在风水极佳之地刨喜坑,再在其中安放筷子,意为快生贵生,红绸和金银八宝,待生产后再将胎盘脐带掩埋其中。
庄太后思忖片刻,微笑道:“康妃这胎万岁爷极为关切,塔娜……你和乌雅嬷嬷一起去安置喜物吧。”
那首领太监一愣,按规矩从来都是精挑的各旗有福嬷嬷来做此事,太后今日却……
但他哪敢多说什么,只能应声领命去了。
他带着三个小太监在爱元宫北面刨好了喜坑,这才见塔娜带着个嬷嬷笑盈盈地过来。
“爱元宫里人手不够,你们先去吧。”
塔娜一来就遣他们走。
“是。”
三人心里皆有些狐疑。
首领太监走了几步,心里总觉得奇怪,听见两人开始唱喜歌了,忍不住偷偷回头瞟了一眼。
这一眼,却将他吓得心突突的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秦公公,您这是什么了?”
一个小太监见他脸白如纸,忙上来献殷勤。
“一时风大呛了嗓子。”
他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答道。
喜坑里血色的红绸垫底,上面散落着金银八宝,那象征快生贵子的银筷,却毫无踪影。
第九章 清辉难阻障 破云惊雾
辛者库是满语中的粮谷的意思,也是清朝特有的制度,任是你是满贵亲近,若是逆了圣意惹了圣怒,往往就是一道旨意:发往辛者库为奴。
知书到现在都觉得自己犹是作梦……早晨起来,刚把门外小炭炉点着了,端一锅黄澄澄的小米粥上去,就见走进个十三衙门的太监来。
“姑姑辛苦呀……”
那太监倒是颇为客气,但接着就道:“康主子下了旨,让您和咱们走一趟。”
知书只觉得如雷轰顶,手一哆嗦打翻了那锅粥,只是讷讷道:“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那太监微微叹口气,颇为同情地道:“实不瞒姑姑,康主子是要着您去辛者库,您别问我为什么……咱们做奴才的,只知道听命于主子,哪敢多这个嘴呀。只是瞧康主子的神色,倒也还好,还说让我多照拂些。”
知书这时才反应过来,把手往袖摆上擦擦,起身就要进屋去问,却一把被这太监拉住了,细声细语地道:”我的好姑姑,您就别为难我了……康主子还说了,不急着去,让您先在勤义院里思过,您先跟了奴才回衙门里回话,再送您去勤义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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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东风恶 人情薄 命悬谁手?(5)
这一趟子知书是走得希里糊涂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主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句话就将自己赶了出来,那辛者库是什么地方?当奴为婢,衣勉强能遮体食勉强能糊口之处。别说和爱元宫的掌事儿姑姑了,就算是和这宫中打扫庭院的小宫女相比,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呀。
坐在勤义院里,她怀里抱着打好的包袱,按宫里的规矩,包袱里除了几件简单的衣服外,什么也不能多夹带,等到出玄武门的时候,还有那嬷嬷来搜身,不讲这份寒酸,只说这份委屈,就让知书委屈得直哭。
“知书姑姑……”
忽然身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
知书展着朦朦的泪眼瞧过去,见是个干净俏丽的小丫头,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拖到腰上,一时也想不起是哪个宫里的,但见她温柔同情地瞧着自己,不禁伸出手去拉住了她。
“姑姑快别哭了,”那丫头声音清脆地道:“康主子不好了。”
“什么?”
知书整个人都僵住了,瞪圆了双眼,急得却说不出话来。
“康主子前会儿子腹疼起来,我瞧太医嬷嬷都赶去了,就连太后都去了,想来怕是不好呢。”
小丫头利落地道。
知书这才认出来,原来这是从前琳妃宫里的丫头,自琳妃去后,她就被分到了精绣坊,好些日子不见了,怪不得眼生。
知书心里着急,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怎么来这里了?又怎么知道康主子的事?”
婷儿清脆地道:“那日我们琳主子去了,乐嫔非说要我陪葬,如果不是知书姑姑为我求情,婷儿哪里还有这条命在。听说姑姑贬到勤义院,我就向我们嬷嬷告了假,过来瞧瞧姑姑。”
“姑姑,您先别急……”
婷儿见知书心如火焚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子来,微笑道:“我这儿有瓶丹药能救康主子,您贡上去,只要康主子没事,您就是头一份的功臣,谁还会赶你走不成?”
这话说得知书眼睛一亮,喜不自禁地问句真的,却又心生疑窦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的,哪儿来的这种东西?”
婷儿叹口气道:“我阿玛以从医为生,前些日子……前些日子,我怕琳主子生产有碍,便求阿玛重金购了这瓶药,可谁想这药还没送到,琳主子就小产了,这药就一直留在这儿了。”
“好妹妹,你瞧在姐姐帮你的份儿上,可别害姐姐这次呀……若是这药无效?”
知书将药接在手里,冰凉的瓷瓶衬着滚烫的手,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得安定。
婷儿笑道:“姑姑放心吧……再说了,就算是这药无效,姑姑在辛者库那种地方,岂不是比死还痛苦?姑姑,就搏这一把吧!”
知书被她说得心里一动,沉思良久,迟疑地点了点头。
“知书,知书……”
忽然见个宫女急火火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康主子有旨,让你免去辛者库了。”
“什么?”
知书霍然动色,忙站起身来。
“知书,康主子下旨传你现在去爱元宫。”
那宫女伸手拉着知书就跑。
婷儿见知书被拖着走了,一时也有些发蒙,正迷乱时却听见窗外什么鸟压着嗓子叫了几声。
她走到窗边向外瞧,这窗子正对个小小的花园,那花园里不知种的什么树,叶子密密的,大白天也透不过光来。
“呀———呀——”
两只黑得发绿的眸子从浓密的树叶间透出来,那刺耳的叫声又在园子里响起。
“啊……”
婷儿尖叫一声,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
乌鸦。
没错,常在坟墓间徘徊的死亡使者。
那只乌鸦展开羽毛丰满的翅膀,像是预言又像诅咒似地长叫一声,展翅飞走了。
瞧向爱元宫的方向,婷儿心惊胆战地想:难道……………………
爱元宫里。
希微的喊声越来越低,庄太后低低叹口气,吩咐道:“去喊萨满太太过来吧。”
人力无效,只能靠神力了。
众太医太监宫女嬷嬷们都了然于心地相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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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东风恶 人情薄 命悬谁手?(6)
“奴婢给太后恭请圣安。”
知书急火火地踏进院门,先见庄太后微合了双目坐在院子里,像尊菩萨似的面带悲悯,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庄太后见是她,轻轻叹口气道:“快去瞧瞧你主子吧……怕是……”
“是。”
知书含着泪应下来,低着头快步跑进去。
两个接生嬷嬷正握着希微的手,一声递一声地催道:“康主子,您再用些力,再用些力。”
知书见大冷天的,希微只穿件薄锦袍子,被子搭在腰上,却是满头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淌,平日清丽的容颜如今扭曲着,头发散乱了满床满枕头的。一个嬷嬷不小心胳膊压住了希微的几缕青丝,希微吃疼地皱紧眉头,嗓子却嘶哑地说不出话了。
“走开。”
知书一把推开那个接生嬷嬷,先伸手将希微的长发拢到头顶,手指一绕便盘出个俐落的发髻,又从宫女手里接过块浸了热水的白布为她擦了脸。
“知……”
希微瞧着她,露出个筋疲力尽的微笑。
“主子,”知书的泪珠掌也掌不住地往下落,她强忍了向那嬷嬷道:“快去传碗吊命的参汤来。”
那嬷嬷刚才被她推开就是一肚子的火,这时忍不住道:“姑姑也是没出阁的姑娘,难道竟比我们还明白,倒还命令起我们来了?”
知书瞧也不瞧她,向个小宫女吩咐了,又走到桌旁倒杯热茶过来,扶着希微就手喝了两口。
希微喊了半日,早就口干舌燥的,两口热茶下去,倒有些精神了。
“喊张保成进来……”
希微攒口气,吃力地吩咐道。
张保成是内务府的管事太监,知道这一胎事关紧要,早就在外面伺候着了,听了旨忙向太后请了安进了房,隔着屏风打了千。
“明儿……你就把知书体体面面地送出宫去,让她和家人……”
希微撑着一口气尽量平稳地吩咐道,却只觉得腹间一阵绞痛,又是一股血冲了出来。
“主子。”
知书明白,她这是觉得自己不行了,在安排后事,只哭得死去活来。
“这是我的旨意,你听到了吗?”
希微只觉得自己的血无穷无尽地往外流,一阵阵地眩晕,但仍是咬着牙吩咐了。
“是。”
张保成忙应声领旨。
就听那里知书尖叫一声,哭嚎道:“我的主子。”
庄太后霍地起身,一把抓住塔娜的手,急道:“听到孩子的哭声了,难道……难道都没保住?”
“奴婢这就去瞧瞧。”
塔娜忙将衣摆打个结,这是为了避血房的杀气,走进了房中。
她一进房里,就见满屋的宫女嬷嬷都跪在地下,只有知书伏在希微身旁哭得是肝肠寸断。
不必多言,塔娜心里已经明白了,她见知书哭得可怜,有些不忍地过去轻声道:“生死由命,即是药石罔医了,你也让你主子安心地走吧。”
偏是这句药石罔医让知书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满脸的鼻涕眼泪,忙从怀里取出个小小的瓷瓶,手忙脚乱地剥开封蜡,只见里面两颗血红的药丸子。
“主子,奴婢这就来救你。”
知书倒出一粒在手心里,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了,便往希微嘴里灌。
“使不得可使不得。”
塔娜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拦,偏偏希微的牙关紧咬,知书竟也喂不进去。
“姑姑……”
知书见塔娜拦自己,一转身扑通跪在塔娜脚下,泪流满面,字字泣血地求道:“求姑姑救我主子一命,知书愿化牛做马,姑姑想拿奴婢这条命去,都行。”
塔娜忙伸手扶她起来,见希微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闪过刚才太后交待自己的话,“喜坑里不要放筷子……”
难道真的是因为喜坑里没有放快生贵子的筷子,希微才会成这样?
见塔娜似有松动,知书趁机起身偏坐在希微身边,将她扶起了半靠着墙,伸手撬开了她的牙缝。
那粒红色的丸药遇水即化,一入希微口中,立刻化成红色的血水一般,知书又伸手在希微胸前抚了又抚,只求那丸药真的有用。
塔娜也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定定地盯在希微脸上,却见她鼻翼不动,似乎……真的,无治了。
“姑姑,姑姑……”
那两个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