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名夏却是一心维护,忙不迭地道:“虽是嫁过人的,却比那未出阁的闺女更好,从前看曹子建的《洛神赋》,只说世上哪有这等出尘的美人,不过庸脂俗粉罢了,谁知……”
顺治再也听不下去了,把手里的书狠狠地向书桌上一掷,眼睛里的寒意冷冽成冰:“你愿意,珊瑚格格也情愿吗?”
陈名夏再拙也瞧出顺治的神色有异,他忙敛起了笑意,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鄂硕已经首肯了,臣瞧着应当是无碍的。”
顺治怒道:“不许……汉人里多少好女儿你不要,怎么偏缠着我满家的格格。”
陈名夏哭笑不得,申辩道:“皇上,如今满汉通婚者不少,就像珊瑚格格,其母就是江南汉女……”
顺治怒目圆睁,咬牙道:“那是汉妇入我满家,而非满妇入你汉家,你敢去鄂硕家求亲,朕就下旨砍了你……”说着话,把案子上一叠奏折哗地扔到他面前,怒道:“简郡王弹劾的事料你也听你说了,就如此有恃无恐,当朕真会保着你吗?”
陈名夏见顺治神色大变,吓得哪敢多言,只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求罪,待出了养心殿,才发现背上冰冷,衣服都已被汗湿透了,他思来想去,却也找不到自己话里有什么不妥的,上次纳妾时顺治不但和颜悦色地拿他取笑,甚至还赐了根桂花银簪给他,怎么这次未说几句就暴跳如雷了。
他心里别扭,便遣了桥子,自己慢慢地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一抬头时,竟已走到了东二条胡同的鄂府门前。
门子家人早就认出了他,忙上来打个千,笑嘻嘻地道:“陈大人来了,快请进,小的这就去通传我们家老爷格格。”
陈名夏微微一笑,扔了块碎银子给他,抬步迈过门槛,本以为董鄂在内院里,却瞧见她和个丫头站在棵桃树下,正一枝一枝地折花。
陈名夏向那家人比个噤声的手势,站在一旁悄悄望着。
雨凝毫无察觉,灿烂地笑道:“那枝,不对……是那枝。”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星星点点的光芒,手里拈了朵嫣红的桃花,映得白衣俞白,桃花俞艳。
“格格……”
小离先瞧见陈名夏,忙清咳一声,朝雨凝使了个眼色。
雨凝在桃花树下笑盈盈地转身,发丝扬起,明眸如水,陈名夏忽然呆住了。
他忽然间明白了顺治这顿无名火的原因……这样的女子,谁甘心错过。
“陈大人……”雨凝见是他,忙敛了笑意,略略弯腰道:“我阿玛就在书房。”
陈名夏眼神一黯,忽然心里一热,张口道:“我找的是你。”
“我?”雨凝微微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如果方便,有些事我想和格格说。”
陈名夏忍住揽她入怀的冲动,彬彬有礼地道。
雨凝犹豫地瞧向小离,小离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只当她是羞涩,便笑:“陈大人请花园里请,奴婢去沏了茶来。”
仍是两人初逢时的听雨轩,雨凝靠着栏杆,转动着手里那株桃花,只听陈名夏低声道:“诗经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又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雨凝将花凑在鼻间一嗅,微笑道:“先生好大的学问,我才疏学浅的,哪里听得懂。”
“你听得懂,”陈名夏猛然抬头,眼睛里闪动着灼热而矛盾的光,轻声道:“鄂硕家的珊瑚格格远负才女盛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除非是你不想懂……”
雨凝被他眼里的光芒摄得一愣,继尔抿嘴一笑,仍是不住地玩着手里的花枝。
“我已经向鄂大人求了亲,他也应了,只待明天……不,我回去就会送文定聘礼来。”陈名夏热切地道。
“不。”雨凝脱口道,只见陈名夏脸色大变,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陈先生……”
雨凝又急又窘,却甩不脱他的手。
“为什么?我是弘文院大学士,你瞧这仙鹤补子,红宝石顶子,你怕我不能给你好日子吗?”陈名夏急道,下意识地握紧她,不许她从自己的怀里溜走。
“陈先生,你冷静些。”
雨凝见他双目赤红,只得柔声相求,”你弄痛我了。”
陈名夏稍稍收回些力气,却还是拉住她不放,惶然道:“你一定是听说我风流成性……怕我负了你?珊瑚,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把那些侍妾都遣了,把她们沾过用过的东西都洗了烧了,干干净净地娶你进门。”
雨凝见他着急的样子,知他是动了真心,不由得心里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抽回手,由他握着,只淡淡道:“我们坐下说吧。”
陈名夏如获珍宝,喜不自禁地应声靠她坐了,见她清丽如玉的脸,竟不敢再轻薄,只是手怎么也不舍得收回来,只轻轻握着她的手,就觉得喜乐无边了。
雨凝心中苦笑:从前只听说红颜祸水,倾国倾城……现在才知道皮相的好处,不需才情也不需贤淑,只凭董鄂这张清丽柔美的脸,顾盼间纤柔端静的气质,便有人飞蛾扑火。
陈名夏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凝思,便静静坐在一旁不语,一阵风吹来,掠起几缕发丝擦过他的脸颊,他心里扑的一跳,竟是已半醉了。
雨凝瞧见他痴痴望着自己的眼神,心里忽然沉地发闷,一个声音反复道:他们爱的都是这张脸,非关董鄂,非关雨凝。
“珊瑚,”陈名夏温柔地瞧着她,”我要回府去了,立刻安排纳采文定的事宜,左不过这个月里,一定要娶你过门。”
“不。”雨凝忙又摇头。
“为何?”
陈名夏眼中流露惊疑的神色。
“因为……”雨凝心里纷乱如麻,她忽然间明白了,顺治爱的不是自己,他怎么可能爱上自己,只见过那么几次面,他爱的只不过是这个外壳,叫做董鄂的外壳。
“莫非是你心中已经有人了?”陈名夏心底的怀疑渐渐浮上来,嫉妒让他的血哗地都冲到了耳朵里,他听不见雨凝讷讷的解释,只是一径地越来越恼怒,他问道:“那人是谁?居于何处何位,是不是比我还位高权重,所以你选择了他?”
雨凝全身一僵,陈名夏看在眼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愤怒地道:“你别做梦了……你一个嫁过的人,还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吗?除了我,还有谁肯真的要你?不过是瞧中你的脸蛋,玩玩你罢了,你休想,你休想……”
雨凝被他的话刺中了……不错,顺治根本不爱自己,他只爱这脸这笑这温柔这忧郁,而这身体里终究是谁,董鄂,雨凝,还是其他的随便什么人,根本就不重要。
“你别说了……”雨凝拼命地挣扎着,她要把手抽出来,她要安安静静地想一想。
陈名夏不肯,他用力一拉,将雨凝拥进自己怀里,闻着她发上淡淡的清香,忽然有种极深沉的悲哀从心里一点一点溢开来。
她终不会是属于自己的……终不会……
“我不会嫁给你……”雨凝挣不出他的怀抱,一咬牙抬头道,“因为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陈名夏脸色煞白,粗重地喘着气,他一把把雨凝推开,声音因为紧张变得干涩又刺人耳朵:“胡说,全是胡说。”
雨凝被他推得撞在栏杆上,只觉得腰痛欲折,强忍着疼痛道:“你是汉人,却先叛明降闯,再叛闯降清,不是反复无常吗?谭泰死后,你以奴性为由求得不死,不是小人吗?”
陈名夏整个人都呆住了,脸色青白地惨人,额头上密密地沁出汗珠来,他站起身,双目直直地盯着雨凝,一步一步地走近她。
“你,你做什么?”
雨凝见他像是失了心,心底也害怕起来,无奈身后已经是栏杆了,已是退无可退。
“你说的是……”陈名夏忽然开口,沙哑地道。
“你……”雨凝吃惊地瞧着他。
“二格格……求你赐我手中那株桃花。”
陈名夏忽然恢复了常态,唇边竟然还带了半分笑意,只是脸色白的吓人。
“陈大人……”雨凝心底后悔起来,不由得怯怯道:“陈大人,是我失态了。”
陈名夏留恋地望着她,微微一笑,忽然伸手将她手里的花枝夺过去。
“陈大人……你?”雨凝见他的神情,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陈名夏将花小心翼翼地藏入袖口,忽然长身一揖,朗声道:“愿二格格福寿绵长,事事顺意。”
说完了竟是瞧也不瞧雨凝一眼,转身就走。
雨凝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风起,庭前的桃花树落英缤纷,依旧……笑春风。。
第十六章 红颜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
陈名夏死了……
其人绞毙,其家抄,其亲眷流放宁古塔。
雨凝站在庭前那棵桃花树下,桃花果然是无情的,粉红色的花瓣被雨濯得更娇更艳。
“雨凝,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去,这雨会淋病人的。”
鄂硕听到小离禀报,忙从内院赶出来,心疼地瞧着她。
“阿玛……”
雨凝咬着唇,终还是问道:“陈名夏终究是怎么死的?”
鄂硕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你若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人已逝,花犹存……
雨凝乖乖地跟了进去,手里拈一枝桃花,捏得太紧,碾碎了花瓣,变成血一样的颜色。
“今日上朝,陈名夏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当着简郡王的面,向皇上力陈恢复汉人一冠之事。皇上开始是想维护他的,简郡王步步紧逼,皇上也只轻描淡写地扯开了。谁知……陈名夏竟然不知收敛,干脆在朝堂上把帽子摘了,朝服也脱了,赤头光脚愣是继续纠缠。汉臣们都傻了……”
“这是咱们私下说话,其实从前我也是瞧不起他的,除了肚子里有几本书能讨皇上欢心,实打实的就是个反复小人……但今日此事,却不得不夸一句,是条汉子。”
“皇上其间已勃然在怒,将御案上的折子摔了一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没有良心的狗奴才’,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唉,他真是天大的胆子,昂然道:‘陈名夏做了半辈子的奴才,已经做得腻了……往日里只是陪着皇上下棋谈经,却身负大学士之职,却未尽到半分的责任,汗颜于天下,今日臣要说些该说的话了’。
“他在朝上面对群臣毫无惧色,竟是侃侃而谈……原来说他是才子,还真是个才子,条条有理有据,先说圈地,再说逃人,圈地之害逃人之苦是讲的清清楚楚。他若是点到即止,也就罢了,可惜他竟像是一心求死,接着就说起了满人欺汉种种,最终提出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
“待他讲完了,朝上是一片寂静,简郡王似都被他的口才打动了,过了半晌才说话,要求皇上处他死罪。我是满人,自然明白简郡王的意思,不得已也附合了几句,那些个汉臣竟也压不住了,刘余谟和陈秉仪帮着陈名夏说话,和咱们吵了起来。”
“我当时瞧皇上的眼色,倒还是想保他的,只说细细查问了再说。偏陈名夏那个呆子……唉,他竟真是发疯了,一步也不肯退,坚持让皇上先废了圈地法,言语间竟是不给皇上留半点面子。皇上也火了,立刻着人拖了他往刑部受审,却又说:‘念在他旧时辅朕,就赐他个全尸,弓弦绞死……家人流放宁古塔。’”
“刘余谟和陈秉仪不服,当场也被摘了顶戴,皇上又冷笑道:‘他也想留个忠名传世吗?’说着就令秘书院的书吏,写成……”
雨凝手里的桃花缓缓跌落,历史终究是无法阻止的呀……
顺治让记史的人如何记载,不必鄂硕说,雨凝也是知道的。
……疏下廷臣会鞫,名夏辨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实有其语。完我与正宗共证名夏诸罪状皆实,谳成,论斩,上命改绞……
你真傻呀……
用这个方法来证明你的心,证明你的人吗?
用你的命,用你的富贵权势……换得了什么?值得吗?
太和殿里,太监们正趴在地下擦拭暗青色的金砖。
忽然有人拈起粉红的一片,半枯的花瓣依然带着清甜的芳香。
似有语声幽幽响起。
换得你为我一泪……换得你手里的桃花……
……有什么不值得?
第十七章 红颜岂应关大计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早晨起来还是响晴的天,刚过晌午,一阵阴风吹来,乌云大块大块地从天边涌上来,就是一阵豆粒大小的暴雨。
小良子正巧刚从宫外回来,紧赶慢赶还是全身湿透了,他回到乾清宫,也顾不得先换身衣裳,见顺治不在,忙抓了个小太监问道:“万岁爷去哪儿了?”
那小太监想了半晌,才道:“像是去如意馆了……又恍惚是去了练功房。”
小良子见外面雨势如注,忙去拿了把油纸伞,一路上就见雨滴砸在伞上噼啪做响,衣服从外装到内衣竟是全湿透了。
好容易跑到了练功房,隔着窗子只听到里面嘿喝的喊声此起彼伏,他正掂着脚往里瞧,迎面出来个小太监,一把拉住他道:“我的爷,您可回来了……皇上这都问了几十遍了,快跟我进去吧。”
顺治只穿了短衣,身旁十几个善扑营的好手正绕着他打转,忽然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率先冲了过去,身子一弯就去抱顺治的腿。
顺治双眼凝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忽然灵巧地侧身,绕到他的侧面,反脚去钩他,那汉子怎么可能和顺治真打,顺势也就躺到地上了,装做摔的不轻的样子,哼哼半天不爬起来。
顺治双眉一立,怒道:“让你们认真地和朕来一场,怎么还是装神弄鬼的不成样子……”
那汉子面红耳赤地爬起来,心道:真把你跌青了掐紫了,我也就别想活了,不装不弄成吗?”
正为难时,小良子适时地为他们解了围,走到顺治身边喊句:“万岁爷。”
顺治见是他,眼睛一亮,忙拉着他走到窗边,轻声道:“见着了吗?”
小良子为难瞧着他,支吾道:“主子……二格格她……”
顺治眼里的光渐渐暗淡,想笑,却只是咧了咧嘴,凄然道:“还是不肯见吗?她是怪朕杀了陈名夏呢……她心里,还是没有朕。”
小良子见他的神情黯然,心里也发紧,忙从怀里掏出封湿渌渌的信送到顺治面前。
顺治见信皮全湿了,好在墨迹未化开,龙凤飞舞地写着福君亲启的草书,他的心本来落到了谷底,这时又咣地活过来,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他忙去撕封皮,手指却是抖的,撕了半日也撕不开。
小良子忙接过来,顺治又急道:“小心一点,千万别撕坏了。”
信封里是张雪白的信笺,也湿透了,墨迹淋漓地写着两行字,顺治像是饿了很久的人,第一口反倒不识滋味了,急急地瞧过去,竟是一个字也认不出。他忙合了眼定下心神,这才轻声地念出来:“红颜岂应大关计,英雄不该是多情。”
他愣住了……
展了展眼睛,再仔细地瞧去,没错,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红颜岂应关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