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要向妹妹多多请教呢。”
雨凝脸微微一红,她知道自己的这两把刷子,这草书是够草了,却是不张不素,不知传承何处的自创体。
“妹妹再瞧,我这画里可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妹妹不要过谦,请出来就是。”
希微继续问道,似是顺口一提,眼底却闪着深沉的光点。
雨凝只觉得汗顺着额头往下淌,她是学过些日子的书法国画,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什么留白呀,晕笔呀,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姐姐这画……这画……”
雨凝感觉到了希微狐疑审视的眼神,只觉得如芒在背,嗯了半天终于道:“姐姐这画……还是不错的,这荷叶……这荷叶孤寒,这残荷,这残荷……”她一横心,干脆道:“我不过临过几笔古画罢了,姐姐让我瞧,只觉得好看,这破笔可是说不出来。”
“哦……”
希微似是释然一笑,却又把眼睛瞧定了她,用关切的口吻道:“妹妹近来面色是越来越憔悴了,听太医说是血亏,也听说皇上将那千年人参百年何参乌,都当草似地给妹妹吃着,怎么还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姐姐应该也是听说过的吧。”雨凝渐渐觉得希微神情颇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古怪。
希微忽然抿嘴一笑,将手指缓缓地滑过发侧,手指间捻着旗头上的流苏穗子,似笑非笑地望着雨凝道:“不为才,不为色……他为什么专宠于你?”
这句话,雨凝却是听懂了,脸色一红,转了头去瞧廊子上的鸟笼,故意不答话,却听到希微低声道:“只因为你进了董鄂氏的身体吗?是命运让他爱你,而并非他自个儿爱你?”
这句话轻若无闻,听在雨凝耳朵里却重如钧,她猛地转头,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希微,嗓子那里似有东西噎住,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想知道我是谁?”
希微斜靠在书案边上,漫不经心地拉平衫子的下摆,漫不经心地望向雨凝道:“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我不信她到现在还没有找你。”
“你……你……你也是……”
雨凝简直惊讶到了极点,她伸手按在胸前,试图平息越跳越快的心脏,她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个清丽的少女,不但容貌古典清丽,而且这一手的好字,好画……她怎么会是。
“没错,”希微却笑眯眯地直视着她,一字字道:“我和你一样……来自未来。”
水晶帘轻轻地摇动,发出细碎的争宁声,似乎这是个信号,两个少女忽然都转过头望向那一颗颗晶亮的水晶珠子。
在阳光的折射下,水晶珠折射出妖异的光芒。
“葛巾紫,玉版白……我虽然不济,但聊斋怎么也不是清初写的呀。”
希微关上门,径自倒了一杯玫瑰露,杯子是上好的宫瓷,白的像玉,红色的玫瑰露就像是一杯血,在杯子里荡漾。
“怪不得……”
雨凝皱着眉头,却又笑了,迎向希微的目光,淡淡地道:“怪不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害死我,以前许多想不通的事,现在明白了。”
希微挑眉,似笑非笑地道:“我害你……何出此言?”
雨凝冷笑道:“刚进宫时,你派人引我到玉宁宫,偏那玻璃像面镜子似的,映出了门后面藏着的知书,后来慈宁宫夜宴,你也故意帮着太后那边来逼我喝下那毒酒,不对吗?康妃娘娘?”
希微拿唇就着杯沿,一点点地把香甜的花露抿进嘴里,垂下眼帘瞧着案上一尊冰纹的玉花瓶,只是不说话。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她所设想的那样,这个董鄂氏雨凝原来并非是真的天真无知,而是深藏不露,自己将她估计得太简单,反而被动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缄默不语,一时间只听到花厅里西洋座钟滴达滴达走动的声音,想是宫女在院子里低低地互诉心事,柔细的低语听不真,却像夜里听见远处潺潺的流水声,似梦似真的恍惚。
希微将手指划过瓷杯的边缘,瞧着那极细腻精美的手艺,缓缓开口道:“我在从前……”她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微微一笑,把眼睛转向窗外,轻声道:“并不是怎么如意!”
雨凝微微一愣,忽然又明白过来,她是说在现代的时候,果然希微继续说道:“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疲倦麻木地活着,担心着明天生活会有什么变动……爱情,事业,不过都是那样,没想过改变,因为没有能够改变生活的能力。”
“回到这里之后,凭借与古人不同的思维以及那么一知半解的历史,我得到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吃喝穿戴这些都不用说了,真正的改变,是我终于可以操纵一些人的命运,人之所以追求名或利,恐怕也并非为名利本身,而是希望可以真正地掌握自己的命运,而非被命运所操纵。”
“我虽然不详通历史,但是也大概知道你红颜薄命,而我也不过郁郁而终,我不甘,也不服……听我说,雨凝,我们联手,你有皇上的宠爱,而我已经在宫朝间编织好了一张网,我们携手来改变历史如何?”
雨凝静静地坐着,清秀的侧影被阳光染成金色,她的睫毛闪动时,就像一只蝴蝶在扑着翅膀,扬起许多金色的灰尘,她心里有许多个思绪来回打着转,像是海滩上的浪头,一个浪扑过来,另一个浪又压下来。
“不……”
雨凝听到自己的声音,终于从那些浪头里挣扎出来,带着决然的口气道:“我不会再试图改变历史。”
轮到希微惊讶了,她错愕地望着雨凝,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神情,淡淡地笑笑,道:“为什么说再……”
雨凝诚挚地望着她的眼睛,两双眸子是有些相似的,都是极美丽的浓黑,长而密的睫毛,但希微的清亮,雨凝的朦胧。
“希微……”雨凝平静地开口:“我已经试过了,我曾试图去改变郑亲王和宝格格的命运,但都失败了。”
“郑亲王?”希微怔了怔,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像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很快地隐藏了思绪。
“是的,”雨凝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后悔地道:“他本来是要去木兰围场休养的,是我知道他这个月将有性命之忧,让皇上劝他留在家中。正因为他留在家中,才发现了简郡王谋反之事,而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灭口。希微,你相信我,历史就像是一个弹簧,你施的外力越大,弹簧就会施以更大的弹力,不但历史不能改变,还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希微平静地听着,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就连那双眸子,也用长长的睫毛掩住,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里薄薄地含了层泪雾,耳边的流苏微微地颤动,细若无闻地道:“那么他呢……你就忍心他这么早就死去?”
“他?”雨凝一怔,但心里立刻就雪亮了,她呆呆地望着希微,半晌才吃吃道:“你……你也……”
希微浅浅地一笑,目光却如冰雪般冰冷地望向雨凝,轻声道:“你不过是运气好……穿成了董鄂,论才论貌,他为什么会选择你?”
雨凝又是一怔,不错,这个问题自己也早想过,希微的清丽,希微的聪敏,希微的才学,可为什么顺治会选择自己?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历史就能改变,他就不会死,什么历史像弹簧,不管它是什么,我都要它改变。”希微面上呈现出坚毅的神色,她的眼睛熠熠发光,让雨凝无措地低下了头。
“主子……”
帘子一挑,虹儿端着个炭盆走进来,她见希微也在,忙蹲下去行了礼。
“不敢当……”希微自然地微微一笑,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含笑道:“还没入冬,就架起炭盆子了吗?”
虹儿将炭盆摆在窗前的,用火夹子挑了挑红色的炭,含笑答道:“我们主子近来越发怕冷了,只怕这一盆还不够呢。”
希微淡淡笑着,拈了只醉枣扔进火盆里,炭火便散发出甜香的味道,枣子噼噼啪啪地炸裂,将雪白的炭灰溅到地上,一点一点地,像是谁干了的泪痕。
希微站起身来,回手拿了屏风上搭的斗篷,含笑道:“妹妹好些静养,我就不打扰了。”
虹儿忙放下火夹子,微笑道:“奴婢代主子送您。”却听雨凝道:“我和姐姐还有话说,我去送吧。”
希微回头深深地望了雨凝一眼,没说话,先挑帘子走出去,雨凝忙跟上,两个人走到宫院门,见宫桥已经在候着了,便稍稍走远了些,雨凝先低声道:“姐姐还是听我一言……历史是不能够改变的,不然会伤害更多的人,你……”
“我?”希微冷冷地瞧着她,嘲讽地微笑道:“我应该做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舍己为人,认了我这佟佳氏的命?”
“不是舍己为人……”雨凝正色道:“是我们扰乱了历史,历史中不应该有我们的,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旁观,而非参与。”
“那么郑亲王是怎么死的?”希微冷笑道:“你是怕承担失败的命运吧,在现代,你应该也是个乖乖女,知道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挣扎于生活里,像是污泥里的鱼,痛苦而无法自拔吗?就是因为他们和你一样,愿意认命,喜欢认命,即使有机会擦肩而过,他们也会视而不见,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命运就是那样,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
“我不认……”希微缓缓地摇头,一字字道:“不管是为了什么,为了权势,为了金钱,为了他,还是为了能操纵自己的命运,我都不会认命,哪怕历史的确不能够改变,那我宁愿承担那弹簧反弹的力量。”
“那么我……”雨凝咬住嘴唇,也用同样坚毅的眼神望回去,“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努力,我都会守护历史,将伤害减少到最小。”
希微直直地望着她,唇角绽开一个自嘲的微笑:“这次是我看错了人,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权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雨凝毫不退让地望着她:“你现在的生活已经是锦衣华食,何必那样现实?”
希微侧着头,水一般清澈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什么叫现实?你认命服输顺势而行是为理想?我知难而进却是现实?”
雨凝一时为之语塞,就见希微盈盈一笑,转身上了来接她的宫轿。
红叶纷落,雨凝拾起一枚,疲倦地闭紧了眼睛。
第三十三章 卿卿一语 九华帐里梦魂破
很久没有进入这个梦了,雨凝向四周望去,尽是白茫茫的浓雾,但却不见那宫装少女熟悉的身影。
“雪泥……”
雨凝轻声呼喊,明明四周只是白雾,却像是置身于个深的山谷里,隐隐听到回声。
“贤妃娘娘……”带笑的甜腻女声从背后发出,雨凝忙转过身去,瞧见雪泥正盈盈地站在白雾间,一袭粉衣,美丽得像是春日里的桃花。
“你又取笑我了,”雨凝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女鬼并不感到恐惧,反而有种奇怪的亲近感,她走过去拉住雪泥的手,含笑道:“该我叫你一声琦妃娘娘才对,为什么这么久没来瞧我?”
雪泥侧头,柔细的眉毛弯弯地挑起,她凝思片刻疑惑地道:“有很久吗?我怎么不觉得?”
雨凝这才想到她怎么会有时间呢,便转移了话题道:“是否罗姨送你出来,你才能出来?罗姨又在何处?”
雪泥微笑道:“瞧你问的问题真叫古怪……罗姨不就在这里,你瞧不见她吗?”
雨凝下意识地向四周瞧了瞧,可除了浓浓的白雾外什么也瞧不见,她不由得着急道:“你总是答非所问……那我问你,罗姨为什么让你来找我?”
“为了让你替我报仇呀。”雪泥含笑道,似乎在说别人的事似的,没有一丝特异的神情。
“报仇?”雨凝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道:“我问过了虹儿,她说你是暴病死的,难不成你们大老远地把我从现代弄来,就是为了整一个害死你的太医?”
雪泥柔媚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一道亮光,她雪白的手指按在额头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在刹那间遗失。
“我是被太后和顺治害死的……”她反手握住雨凝的手,虽然只是梦,雨凝却也能感觉到她手在微微地颤抖。
“你来瞧,你来瞧……”
雪泥手指用力,忽然向前发足狂奔,雨凝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自己身体像是风筝似的,被她拉着飘飘忽忽地向浓雾里冲去。
“这,这是哪儿……”周遭的颜色一变,雨凝发现自己被雪泥带进一个熟悉的房间。
水红色的帐子,四壁上悬着各色荷包和书画,有些眼熟却又很陌生,直到瞧见窗上一挂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雨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在玉宁宫,或者应该说是几年前琦妃所居的玉宁宫才对。
雨凝见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几盏油灯跳跃着发出幽光,不禁好奇地问道:“你让我瞧什么,雪泥,雪……”
雪泥赫然已经失去踪影,只有那挂水晶帘在夜风中不住地晃动。
忽然花厅里响起细碎的语声,雨凝禁不住好奇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雾气凝结的,不必掀帘子就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花厅。
花厅里的摆设似乎没什么变动,只是少了门前那座屏风,一个秀气的宫女正和个太监窃窃私语,雨凝想瞧得清楚些,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走都只站在寝殿的门处,就像是在看电影,再走近些,也无法走入电影里的世界。
“琦主子回来了……”
殿外传来宫女娇脆的声音,接着……一个少女出现在殿门外,眉目如画,娇媚甜净,正是梦中所见的雪泥,只是肚子隆起,像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那太监见到雪泥,立刻正了正脸色,摆出一付极为鄙薄的神情,展开手里的黄绫念道:“陈佳氏雪儿接旨……”
他这句话还没落地,就见殿外的雪泥扑通跪倒在地上,虽然隔得远,还是瞧得出她瑟瑟发抖,清丽的脸上满是惊骇。
“哟……”
一个清甜的声音忽然从雨凝身后响起,她惊讶地发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寝殿里出现了两个少女,一个穿着杏黄色的旗装,弯眉杏目极为娇美。
“琦妃娘娘还真是娇弱呀……不知当年在青楼里待候客人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好搏人怜香惜玉不成?” 那杏色衫子的少女满脸柔和的笑意,声音却像雪水般冰冷。
雪泥瞧见她,似乎更是惊诧,只见她身子一软,似乎就要晕过去了,杏色衫子的少女却将嘴一撇,冷笑着对太监道:“琦妃娘娘惯使此招的,别管她,你念你的……”
“是,”太监似乎对她极是敬畏,立刻扯着嗓子道:“陈佳氏雪儿,青楼娼妇欺君罔上,冒弃巴雅拉氏星琦格格窃琦妃之位,受皇恩浩荡仍不知耻,与外戚私通有孕……”
“慢着!”跪在地上的雪泥似乎被抽走了一半的生命,嘶哑地道“我肚里的孩子是皇上的,他姓爱新觉罗,太医说了,他是个阿哥,你们怎么敢动皇上的血脉?”
“皇上的血脉?”
杏色衫子少女冷笑道:“那你三次出宫私会男子如何解释?”
雪泥似乎极为吃惊,不知从哪生出股力气站起来,冲到她面前喊道:“玲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