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蒙古大人并内眷,自己也要来……这旨下得匆忙,内外膳房的疱人厨役都忙不过来,也得不出空为主子做些可口清淡的,又不敢不传膳……奴才求主子别气,想必他们这会儿也得闲了,奴才这就命他们另做些来。”
希微听了微微一怔,抬手道:“瞧你们忙得可怜,也别另做了,都出去候着吧。”她夹了一筷子鸡丝细细品着,心里将刚才那太监说的话慢慢理出头绪来。
吴克善是因为静妃之死而进京的,静妃娜木钟是吴克善最宠爱的女儿,此次暴毙,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听说他要将静妃的灵柩千里迢迢,拿冰护了送回蒙古去,顺治私里竟也答应了……这事进行地悄然无声,两边也都是心有默契,顺治有负有蒙古,拿此来补偿平息吴克善的怒火。
似乎又还不只如此,听说庄太后又从蒙古物色了一个女孩儿,是和硕达尔汗亲王家的格格,年纪只有十一岁,比皇后乌尤还小,但辈份却是皇后和惠妃的姑姑,顺治的表妹,据说是不日就要入宫了。
想到这里,希微不屑地抿一口奶酒,心道:十一岁……真不知道蒙古送她来做什么,给顺治做女儿宠吗?庄太后自然不会是为这个,她应该是为了将有限的正妃位置都让蒙古势力占据吧。
希微在上面食不知味地用完了膳,将这件事想得通透了才放下心来,见雨凝还在旁边站着,心里又是一凛,初进宫时和淑妃斗,和静妃斗,和陈妃斗,和琳妃斗,好容易熬到这个位置了,却又有了新的敌人,董鄂呀董鄂,莫非你真是九条命的神猫,还是天佑神保?
但无论如何……我终熬到了这个位置,不管是为了这位置,还是为了顺治,我都不会那么轻易罢手了,何况……有那么容易放得了手吗?
希微自嘲地淡淡一笑,放不了手,还是不想放手,只有自己最清楚。但是,当一个人以为这样是快乐的时候,又何必非要去计较,这样倒底是不是真正的快乐呢?所以,当自己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时候,去争取好了,何必管它是不是自己真的需要的……
雨凝手里捏着腰上自己编出的松香色络子,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安静而平淡的笑意,她弯下腰去,玩着绦子长长的流苏,松软而温暖的棉穗间,金丝坠了几颗玉珠子,滑过手指时,冰冷的寒意一现即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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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银篦击节碎 苦恨欲之无穷(1)
第六章 银篦击节碎 苦恨欲之无穷
庄太后收到雨凝贡上来的络子,见颜色虽然别致些,却远没有往日得到的那些个精巧,还是虹儿心思伶俐,在旁边进言道:原来这绦子是三贝勒和格格的定情信物,三贝勒病故后,格格睹物思人,自然也就不够精巧了。
雨凝侥幸地过了这关,但她心里明白这董鄂是个不世出的才女,琴棋书画都是颇有造诣,自己书画方面小时候倒学过些基本功,围棋也略懂一二,但都是鸡毛蒜皮的微末技俩,别说才女了……就前几日偶尔瞧到虹儿写的字,自己都汗颜了半天,人家是一笔极好的卫夫人簪花体。
开始她还一径安慰自己,那虹儿字写得再好也只是个宫女,这满贵后妃中恐怕连识文断字的都少,何况是挥毫洒墨,刚想到这里,偏又看到了希微审改皮库的登记册子,她手持着象牙杆子的羊毫细笔,竟是蝇头大小的极端正的楷书,可以直接拿来当贴子临的……
董鄂呀董鄂,你可知道你的一世才名就要毁在我手里了……雨凝心悬在半空中,就怕顺治一时兴起,来个慕你才名以文会友,待绦子的事一结,她干脆就天天闷在房中,和希微要了本张旭的贴子临了。
虹儿见她龙飞凤舞地有趣,忍不住盯着瞧了半晌,直呼:“字写成这样……除了写字的,还有谁能看懂……”
雨凝也不理她,自顾奋笔疾书,她本来就有些文墨功底,如此练下去,竟渐渐有些样子,虹儿细细辨了,见她常写的几个字竟是“剑走偏锋”。
“格格要当个飞檐走壁的女侠客不成?”虹儿掩着嘴笑道。
正说着话,就见门帘一动,知书闪身进来,手里抱着个粉缎子的包裹,见摊了一桌的纸墨,便躬身笑道:“格格吉祥,格格好兴致呀……”
雨凝忙搁了笔,站起身笑吟吟地道:“知书姐姐快请坐……虹儿倒碗热热的奶茶来,这几天我身子有些不适,怕传给康妃娘娘,就没怎么走动了,娘娘可还好?”
知书笑道:“托格格的福,康主子康健如常……这是主子让奴婢送过来的衣裳,今儿是二月二,皇上在永寿宫摆了宴,也给格格下了贴子的。”
雨凝心里一动,没来由地双颊一热,再抬眼瞧那包裹里,整齐地叠着一身宝蓝色的旗装,并个青绒攒花旗头,另还有个红绸点钻的锦盒,打开来,原来是对天青石的梅花形耳钉。
知书把东西一样样摆到桌上,殷勤地道:“格格快试试大小,这旗头是特赶出来的,您瞧这花儿镶的有多好看……方才在精绣坊,说起来好笑,惠主子竟也瞧中了呢,非要拿去,最后还是拿出我们主子来才压住了。”
雨凝忙笑道:“康妃娘娘辛苦得什么似的,还分出心来照顾我,我真是不知该怎么谢才好了。”
待送走了知书,雨凝快步走到桌前,见那旗装的缎料柔软细腻,颜色娇艳,心里喜欢得紧,忍不住拿在手里细细地瞧着。
虹儿见她把旗头往发上比,脸色刷地变了,一个健步跳过去劈手抢了过来,雨凝不解地瞧着她,虹儿也不理她,只是自顾把那旗头翻过来翻过去地瞧。
雨凝见她神色极为凝重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怯怯地怕起来,她心念一转,先过去关严了房门,把竹帘下了,这才走到虹儿身边,见虹儿正拿手指在旗头里细细地摸索。
“啊……”
虹儿忽然一声尖叫,像是被蛇咬到了一般甩手扔掉了那旗头,雨凝就瞧见她指尖一个米粒大小的洞,血汩汩地往外流。
“这是怎么回事……”
雨凝惊得也苍白了脸,忙去翻出块绫布,也顾不得能不能止住血,先重重叠叠地包上去。
虹儿嘶嘶地倒吸着冷气,指着窗边个箱子道:“那里有白药,蓝瓷的瓶子。”
雨凝忙快步跑过去,从布匹衣料中翻出个小小的瓷瓶,打开蜡封,一股刺鼻但清凉的味道便散出来,虹儿无力地点点头,雨凝忙往手心倒了一把,也不论多少,就往虹儿的伤口压上去。
伤口不算大,但似乎很深,血顺着虹儿的手指往外淌,刚敷上的白药立刻就被冲掉了,雨凝吓得掉眼泪,忙又倒了把白药敷上去,再拿自己的帕子裹紧来,初时还见透着帕子渗出淡褐色的血迹,渐渐才算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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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银篦击节碎 苦恨欲之无穷(2)
雨凝扶着虹儿躺到床上,见她脸白的像纸,忙去倒了杯茶,先自己试试冷暖,才扶着虹儿就手喝了一口,虹儿睁开眼勉强笑笑,轻声道:“我躺会儿……劳烦格格自己打扮,千万别耽搁了时间。”
雨凝见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又疼又气,霍然起身咬着牙道:“我找她们去……”
虹儿忙伸手拉住了她,气喘吁吁地道:“我的好格格,你找谁去?”
这句话却把雨凝问住了,她咬着嘴唇,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冷眼见那旗头还在地下扔着,便捡起来在阳光下细细瞧了,只见内角里有一点银光闪烁不定,像是根簪子的样子,虹儿见她伸手去摸,忙喊道:“可不能碰……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一碰就弹出来了。”
雨凝呆呆地回身坐在床上,只是不说话,黯然地望着那摊锦秀华丽的衣裳,虹儿瞧着她,终于忍不住轻声道:“格格,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还是回鄂府里去吧。”
雨凝忽然转身望着她,眼神明亮锋利,轻声道:“那天你不让我走近那座宫院是什么?那天你又不见了又是为什么?”
“主子……”虹儿愣住了,额头不知道是心虚还是疼痛,密密地沁出汗珠来。
“在宫里想害一个人并不容易,至少他们没办法将这件事抹圆……除非……”
雨凝苦苦一笑:“除非是太后暗许,后妃着力,康妃之所以要对付你,是因为你是慈宁宫派来的人吧?”
“主子……”虹儿无话可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你是想救我的,所以让我赶快离开那宫院,但后来你又突然消失了……是因为太后告诉过你,如果希微要对付我,你必须帮助而不是阻拦对吗?”雨凝平静地道,每个字都像是细密的针,让虹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天如果不是因为玻璃窗能反光,我就不可能瞧见门背后藏的知书,从而猜出这是一个圈套,是那玻璃救了我的命呢。”雨凝微微地笑着,那笑里却是一丝笑也没有,而是失落,茫然,无奈。
虹儿张嘴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将手指在唇边一竖,做个噤声的手势,她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猛地拉动门柄,赫然见到个宫女正立在面前。
“虹儿姑姑呀,”那宫女神色难堪,却伶俐地占了先机,强露个微笑道:“康主子命奴婢过来瞧格格还差些什么,奴婢这刚要敲门,却巧姑姑正开了门……”
虹儿冷冷地睨着她,忽然反手狠狠一带,门板便撞上了那宫女的脸,疼得她哎哟哎哟地叫。
“这旗头应该不是康妃的意思……不然她怎么也要避些嫌疑。”虹儿回头对雨凝轻声道。
“那就只能是你的主子了……”雨凝淡淡一笑,挑起眉道:“慈宁宫。”
慈宁宫里,庄太后正试着精绣坊赶送来的衣裳,是一套绛紫色的缎袍,袍子上织着斜落有致的梅花纹,庄太后不喜欢萧瑟孤寒的花样,除了梅花,她总觉得那梅花像自己,越寒的时候越是要绽放。
塔娜跪在地下为庄太后抻平衣角,庄太后对着半人高的西洋穿衣镜照了照,微笑道:“真是老了……以前哪衬得出这些颜色呢,勉强穿个珠灰,娜木钟都要嗔着怪着的说难看。”
塔娜将围巾为她系好,笑道:“不是主子老了,是一日比一日更有贵势了,还记得往日里十四爷的话吗?他说有时候瞧着主子,竟是画上菩萨的像儿,竟是不敢近人了……”
庄太后微微地怔忡,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猛一瞧还是没什么变化,但自己心里明白,这眼神这笑这皱眉……早就回不到当时的大玉儿了。
阳光明得晃人眼,庄太后坐在妆镜前,恍惚又从镜子里瞧见了多尔衮,当年自己坐在这里梳妆,他就懒懒地倚在门边瞧着,嘴里叼着根草梗子,漫不经心地道:“长得丑,再打扮也没用……”
那时候才进北京城,福临顺顺利利地扶上了皇位,他就见天儿地往宫里走动,都是一呼百应的摄政王了,他又孩子气起来,撇着嘴拿话呛我,但眉梢眼角里又淌出笑意来,趁没人时候就将嘴里衔的草根用手指一弹,低低地喊声:“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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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银篦击节碎 苦恨欲之无穷(3)
庄太后按住头,往日的情景现在看的比什么都真,他眼里的情意,他心里的情意,看得比什么时候都真……
还记得那时,我的心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说话的声音哑得像是别人的,那样疏离和冷淡地说:“十四弟……福临往后就交给你了,但凡你还瞧些我们往日的情份,就教他当个好皇帝!”
他愣住了,眼睛里温柔刹时化成了火化成了水化成了雾,他探询地瞧着我,像是要从我眼睛里得到什么,不要多……一点就够了。
我扛着撑着挺着,不敢错眼珠,心里只念着:福临,为了你,额娘有什么不能做的……
但他的眼光那样深情,他在说:玉儿,你忘了吗?你忘了我们敖包初会,忘了我们马背结盟,忘了你对我的一片心了吗?
就差那一丁点,塔娜进来了,她笑吟吟地问多尔衮:“十四爷,我们主子一日一见一日的更漂亮了不是,瞧您瞅的,眼珠子都动不了了。”
我抿嘴一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转过身,对着妆镜细细地勾画,我听到他的声音里苦涩的笑意:“你们主子越发像画里的菩萨了,把美都收敛在画里,美得让人……只能瞧着。”
有些事,当时的迷茫和踌躇好容易被时间洗清楚了,但是……
多尔衮……
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皇额娘……皇额娘吉祥。”
清脆爽利的声音打破了庄太后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边向冲进来的惠妃微笑,边在心里对自己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已经习惯于回忆了。
惠妃向来没有觉察细节的心思,她竹筒倒豆子一般自顾道:“皇额娘吩咐的事,我都办好了,都是信得过的奴才,我和他们说了,倘若露出去半个字……就让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庄太后微微皱眉,示意塔娜帮自己簪上一支红宝石的细簪,漫不经心地道:“爱元宫的人已经取了去了?”
惠妃激动地双眸双亮,她拈着衣角,又拉拉旗头上的流苏,声音发颤地道:“可不是……一点也没生疑,我在精绣坊那场折腾,乐嫔从头到尾都瞧见了,全是按额娘的吩咐,死活非要那顶旗头,还试戴了一下……如此一来,到时候就咬死了是康妃动的手脚。”
庄太后叹口气,沉声道:“委屈了那姑娘……”
塔娜眼里也有不忍,却还是道:“主子也是没有办法……可敏郡王和她记下了仇,老亲王又以此为蒙古安稳的条件,谁让当年静妃喝下的毒酒是她配的呢?再说了……她这么年轻轻就没了夫君,也没有后嗣,活下去……也是无趣。”
庄太后长叹一声,起身踱到窗边,轻声道:“从我十二岁进宫到现在,哪敢说手里没有一条人命,没有欺心之举,不敢说全是为了福临,但也并非为了我自己……惠妃,这也是为了你和乌尤呀,你们何时才能长大,不让我这样费心了?”
惠妃啊的一声,茫然地瞧瞧庄太后又瞧瞧塔娜,嗫嚅道:“怎么又扯上我们了……”
塔娜怕庄太后责怪她,忙道:“惠主子,这宫中如今最有权势的是谁?”
惠妃伸手向庄太后一指,塔娜忙道:“皇太后自然是不用讲的……奴婢是问妃嫔之中。”
惠妃思忖道:“是康妃不?我瞧太监宫女的都怕她,就连我宫里那些扎毛竖刺的,一听康妃娘娘来了,也吓得噤声不语呢。”
塔娜微笑道:“正是了……康主子既得皇宠,又一手把持了后宫权势,太后的意思,就是想借此事寻康妃个不是,不然想顺顺利利把权拿因咱们蒙古手中,虽然不难,但也不易。”
惠妃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却又道:“康妃人倒也不错……”
庄太后又是恼又是气,对着塔娜连连摇头,苦笑道:“她倒是有胆子,偏是没心。那个有心,却又没胆子。”
塔娜也禁不住抿嘴笑了,过去扶了庄太后坐了,打开个青瓷印花的粉缸,笑道:“主子该上妆了……”又道:“皇后还小,倒是不急……慢慢着来。”
庄太后只是叹气,惠妃站在一边,犹是不解地低喃道:“怎么这么讲,康妃……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