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老陈、老林道:“道长放心,二爷便算事先得知对方是个倭寇,他还是会把人救起来。”不孤子愕然道:“为什么?”老陈道:“咱们赶海人有条行规,只消看见溺水之人,不论对方身份是高是低,为人是好是坏,咱们都得救他起来。否则便是违背了做人的本分,与禽兽无异。”
不孤子嘿嘿一笑,道:“好个无异于禽兽啊。那我问你们一句,要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溺水了,你们救他不救?倭寇杀人如麻,手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你救他一个,不等于害死了十个汉人同胞?”说着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道:“小兄弟,咱们做人要讲大是大非,你可千万别学你二叔,满脑子的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知道么?”
众人听他把话说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陈、老林虽想出言反驳,却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一片寂静间,忽听天绝僧笑了一笑,问王魁道:“王大人,你行医救人前,可会先问病患是好人坏人?”王魁摇头道:“当然不会。”
天绝僧微笑道:“为什么?”王魁低头喝粥,淡然道:“悬壶济世,职责便是救人。咱们眼里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么好的坏的?”
不孤子怒眼斜瞪,喝道:“好你个老王!当真是行尸走肉啦?你怎么不怕救活一个坏人之后,却反而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好人?”
王魁皱眉道:“你可真是无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不成我看诊前还得升堂审案,查他个祖宗八代再说?”
众人听地哈哈大笑,不孤子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放屁!放屁!看你这般善恶不分,难不成连你的杀父仇人上门问诊,你也要乖乖给他治病了?”王魁打了个哈欠,道:“老头儿七老八十了,哪还有爹?可不须担心此事。”天绝僧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死者死矣,无论怎么残杀仇家,却永远无法让死者复生,纵使报仇得手,却又能改变什么?是以贫僧所知的侠客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在于贯彻公道的是非。”不孤子大吃一惊,颤声道:“公道的是非?”
天绝僧颔首道:“正是。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却不能死。所以侠客复仇时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也不会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则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以再奢谈天下人的是是非非?”
天绝僧道:“诸位施主,崔老英雄或许救了一个坏人,但他并未做错事。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本于做人的良知,纵使外人以刀剑相逼,他也不曾改变初衷。在贫僧眼中,他实乃顶天立地的侠义中人,足称‘国之大侠’而无愧。”天绝僧说法已毕,众人尽皆合十。只听不孤子长叹一声,拱手道:“惭愧了,惭愧了,老道活了七十多岁,见识却还比不上你一个小老弟,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正叹息间,身边几名小道士嘻嘻哈哈,笑道:“师父说不过人家,变成老狗啦。”不孤子怒道:“咱是老狗,那你们几个算是什么?”赤川子愕然道:“对啊,我……我变成赤狗子了。”说着指向同伴,一一派名:“你是玉狗子,他是海狗子、那是天狗子。”话声未毕,忽听一名小童哭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进香肉铺啊!”众人回头望去,那哭泣小童正是“黑川子”,想起黑狗多半活不过冬至,不免大哭了起来。
众人说了一阵话,崔轩亮忽地怔怔掉下泪来,王魁讶道:“小兄弟,你又怎么了?”崔轩亮擦拭了泪水,低声道:“我不想要叔叔做大侠。”众人愕然道:“为什么?”
崔轩亮哽咽道:“做大侠一点好处也没有。叔叔行侠仗义,却是好心没好报,差点就给坏人杀死了。等我日后练好了武功以后,我才不要学做什么大侠。”想起叔叔还躺在舱里,昏迷不醒,更是泪如雨下。天绝僧一旁看着,忽道:“崔小施主,你觉得那些朝鲜武官很残忍么?”崔轩亮忍泪道:“没错,他们明知叔叔是好人,却还要这般对待他。真是没天良了。”
天绝僧道:“小施主莫要动气,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众人茫然道:“身不由己?为什么?”天绝僧合掌道:“他们是国士,故而不受善恶所律。国士者,报国志士也。他们的一切动心起念,全在于‘为国为民’四个字。故而不受善恶是非所节制。武士者,上焉者为国为民,号为‘国士’,下焉者为知己死,人称‘死士’,他们为国家、为百姓、为主上知遇,都可以抛却性命,甚且杀害自己的亲人家小,在所不惜。不过这些人无论看来多壮烈,他们都不是侠士。”王魁咳了一声,道:“天绝老弟,听你这番侠道见解,当真让人茅塞顿开。却不知你自己是个武士、抑或是个侠士?”
天绝僧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释门中人所求者并非众生的对错,而是六道的因果,此即贫僧毕生所求。”众人静了下来,一时只在思索话中深意。天绝僧也不再多言,只管低头喝粥。也不知过了多久,崔轩亮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方才那群朝鲜人里,还有个厉害人物,他……他个子生得好大,背后好像还负了口棺材,你们……你们认得他么?”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不孤子摇了摇头,王魁也是一脸不解,二人望向了天绝僧,齐声问道:“老弟,你晓得这人的来历么?”
这天绝僧形容枯瘦,年纪约莫是在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虽不算江湖耆宿,见闻却极为广博,他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点了点头,道:“崔小施主说得是‘目重公子’华阳君。他是方今朝鲜国主李祹的至交,也是当今朝鲜的无双国士,精力武功,俱在巅峰之时。”崔轩亮喃喃地道:“华阳君?他……他姓华么?”天绝僧摇头道:“不,‘华阳君’是他的封号,这人本姓明,双名国勋。”众人微起愕然:“名?哪个名?”“名!名!名!来报名!”点苍小七雄活蹦乱跳,大嚷大叫,不孤子往他们脑门上各赏一拳,骂道:“别吵!”忙又来问:“天绝老弟,到底是哪个‘名’啊?”
天绝僧道:“左日右月,天光地明。这便是‘目重公子’的姓。”
众人吃了一惊,看朝鲜姓氏多与汉人相同,最常见是金、李、朴、安、张等五姓,亦有不少崔姓、柳姓之人,却没听过这个“明”姓。不孤子也不认得这些异邦之人,喃喃道:“明国勋?这名字倒也神气,他……他背上不还负了口棺材么?那里头装的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据我猜测,那石盒里藏的是柄刀。”众人微微一愣,齐声道:“又是刀?”天绝僧道:“若贫僧料得没错,当年朝鲜开国大君李成桂的佩刀,便藏在那石匣子里头。”王魁大吃一惊:“什么?李成桂的佩刀?你……你说的是‘神功震主’?”
第六章 客来闲聊客去眠
众人不知李成桂是何来历,更没听过“神功震主”的名头,莫不满头雾水,不孤子拉住了好友,蹙眉道:“到底什么跟什么?你可否说清楚些?”
先前王魁专心替人治伤,没曾注意“目重公子”,此时听得“神功震主”竟然藏在这人背后的石匣里,却是满头冷汗,道:“九华先师说,这世上有三柄凶刀,各自触犯了一个禁忌。一犯火戒、一犯金戒、一犯土戒,据说犯火戒的那柄刀位于东瀛,便是传说中的‘不宿刀’,至于另一柄触犯土戒的,则是朝鲜的‘神功震主’。因为李芳远终身佩戴着这柄刀,所以世人多称他为‘神功大王’。他少年时曾奉父王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贡马,途中路过北平时,还曾在燕王府落脚。”崔轩亮眨了眨眼,道:“燕王?那又是谁啊?”不孤子哈哈大笑:“亏你爹还是‘燕山八虎’之一,你连吃谁家的饭也不知道么?告诉你这无知小儿吧,这‘燕王’便是后来的永乐大帝,他登基前镇守北平,给太祖封为燕王。”说着提气暴吼:“懂了么?”
听得点苍小七雄一齐放声大笑,崔轩亮满面通红,他急于遮掩,便道:“好啦、好啦,那后来呢?李芳远见了燕王以后,两人就变成好朋友了吗?”王魁微笑道:“这你倒说对了。这李芳远和咱们的燕王永乐帝一样,两人均非长子,偏偏都有鸿鹄之志,是以两人一旦见上了面,真是相见恨晚。据说他俩在王府里连着谈了三天三夜,终于结成了异姓兄弟。”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问道:“什么?皇族们也能相互结拜么?”王魁嘘了一记,作势噤声,道:“当然不能了。皇族乃是国家观瞻之所在,别说不能和朝鲜人结拜,便和中国人也是不行。所以太祖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晓得李芳远和儿子嚼舌根,便趁李芳远来南京贡马时,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王魁咳了一声,道:“你们见过那个崔中久吧?”
听得“百济国手”之名,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魁低声又道:“你们晓得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众人颤声道:“是……是给太祖打得么?”
王魁叹道:“正是如此。之后太祖还把崔中久流放到了贵州,直到永乐大帝登基后,方才返回朝鲜。”崔轩亮笑道:“难怪这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原来是这样练出来的。”
先前崔风宪与“高丽名士”生死相搏,那崔中久却在一旁冷嘲热讽,众船夫听在耳里,自是恨在心里,此时听得太祖揍过此人,心里都浮起了一阵快意。不孤子又道:“好啦,甭提那崔中久了,这人不是个东西,活该给打死。倒是那明国勋是何来历?为何会带着那柄‘神功震主’?”
王魁皱眉道:“这……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我听人提过,好像那柄‘神功震主’是帝王之物,只能由真命天子携带,否则便会带来不祥。正因如此,过去便给埋藏在长白山的一座帝王陵墓里,做为辟邪镇墓之用。不宿刀主‘杀’,破的是火戒。可‘神功震主’破的却是土戒,谶曰:‘半圭半林、出土则变’,术士称其主‘弑’。”崔轩亮皱眉道:“弑?什么意思?”
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弑就是以下犯上,如臣弑君、子弑父,徒弑师,皆可用这个弑字。”崔轩亮大吃一惊,万没料到“神功震主”竟有这般可怖典故,他苦笑几声,道:“这么说来,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杀死国王吗?”不孤子骇然道:“真***玄,这柄刀又是怎么到明国勋手中的?朝鲜国王不怕他造反么?”王魁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还是问天绝老弟吧。”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天绝僧便放下了粥碗,说道:“我曾听本寺长老提过,‘神功震主’是现任朝鲜国主李祹亲手交给‘华阳君’的。”
不孤子大为惊讶:“什么?这是国王亲手给他的?”天绝僧道:“没错。据说这柄刀染过血,颇为不吉。自‘神功大王’死后,继任的朝鲜国主李祹不愿再佩戴此刀,便将它封印在一口石棺内,交给了‘华阳君’保管。”
天绝僧道:“据说当年李成桂挖掘出这柄刀时,便让高丽国内隐生不安,都说‘半圭半林、出土则变’,这个‘林’字便是个木,与‘圭’字相合,便是个‘桂’字,说这柄刀的传说即将应验在李成桂的身上,说他即将弑君自立。那时流言四起,李成桂身处嫌疑之地,自是寝食难安,他明白有人在背后中伤自己,便派人四出查访,要找出造谣之人的身份。”
不孤子插话道:“等等,那时候李成桂还不是国王么?”天绝僧摇头道:“不是。当时还未改朝换代,李成桂也只是高丽王国的一个将领。”
不孤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怕得没魂了。后来呢?他可曾找到造谣之人?”天绝僧道:“那当然,李成桂的生平死敌不过那几人,不过数日,便已查出谣言是从郑梦周身边的亲信嘴里传出的。”不孤子皱眉道:“郑梦周?这又是谁了?”天绝僧道:“郑梦周便是朝鲜第一大儒,人称‘高丽朱子’。当时李成桂查出是这位大儒在对付自己,自是又惊又怕,深知此人声望崇隆,若要陷自己于不义,那是易如反掌了。他满心忧惧,不知如何是好,又担心国王疑心自己,他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使谣言不攻自破。”众人讶道:“他怎么做?”天绝僧道:“他把这柄刀交给了第五个儿子,李芳远。”
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大腿,赞道:“高招!高招!臣弑君、子弑父,倘使谣言是真,那李成桂不必出手弑君,也要给儿子现宰啦!”
王魁道:“没错。‘神功震主’的传言,正是主‘弑’,李成桂把这柄刀传给儿子,用意便是要安高丽国王的心,好使谣言平息。果然此举一出,立时让他挣脱了困境,此后朝中大臣见了他,自是频频玩笑,都要他小心祸起萧墙,别给儿子一刀杀了。”不孤子本在哈哈大笑,听得此言,不由“咦”了一声,忙道:“等等,李芳远真个杀掉亲父了吗?”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李成桂是老死的,并非是死于爱子之手。”
不孤子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柄刀若真能弑主,朝鲜国王哪敢交给外人?那不是自找倒霉么?我看这弑主传言准是捏造的。”王魁欲言又止,天绝僧也是眉头深锁。不孤子暗暗推算,看这天绝僧出身少林,武功十分了得,可连他也如此忌讳这柄“神功震主”,料来这柄刀定是凶险异常。他沉吟半晌,便又问向崔轩亮:“小兄弟,我可忘了问你,你叔叔好端端的,为何会闯到苦海里来?他可有什么公干么?”
众船夫异口同声道:“道长误会了,咱们是误闯进来的。”不孤子哦了一声,道:“误闯进来的?你们本来是要去哪儿?”老陈道:“咱们是要去烟岛的。只因不巧偏离了航道,这才闯到了苦海里。”不孤子一拍额头,省悟道:“对了!对了!魏宽是令尊的结拜弟兄,崔震山当然得带着你来拜寿了。”
崔轩亮本是为求亲而来,此时自也不好当众来说,一时神色有些扭捏,低声又道:“道长你们呢?你们又为何进来苦海?”不孤子叹道:“还不是给老王害的?若不是他奉旨过来采药,咱们哪里会给拖进来?”
众船夫讶道:“奉旨采药?奉谁的旨啊?”不孤子笑骂不休:“你***,不是奉猪皇帝的旨,难不成是奉你们的旨么?真没见识。”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王魁赶忙咳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老朽有个朋友,姓袁,外号叫做‘医神’,他老兄医术精湛,尤爱著书立论,久而久之,便成了太医院头牌御医,专给皇帝治病。可近几年来皇上阴虚内耗,体力日降,自觉不管用了,便下旨给我这个朋友,命他开个药方出来。”
崔轩亮皱眉道:“不管用了?什么意思?”不孤子咳了一声,拿起了随身的飞剑,奋力昂举,不久便软软下垂,崔轩亮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怪病?”正起疑间,点苍小七雄已然笑闹起来,只见玉川子拉住了赤川子,羞叹道:“皇上,奴家还没尽兴呢。”赤川子朝下一望,皱眉道:“没法子,已经坏掉了。”崔轩亮啊了一声,登时脸红过耳,才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皇帝一日三回,已然不堪负荷了。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的病,那……那皇上吃了药后,可有好转么?”
王魁叹道:“朽木……不可雕也。纵是通天神木,哪经得起日砍夜伐,也要枯萎凋零,何况其他?这袁神医也是可恶,明知这病除了休养生息,无药可治,却又怕皇上治他的罪,便把老朽的名字供了出来,说什么‘神医’擅医上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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