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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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线-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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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金珠玛望着星空,满脸忧郁地说:“你有亲朋好友和你说知心话,当然不觉得。我呢,要哭自己哭,要笑自己笑。心里话只能对着星星说,对着阿顿木说。”

  我说:“你还有阿妈、阿哥呐。”

  桑金珠玛说:“阿妈、阿哥是很疼爱我,我也感到很幸福。但心里的话他们不明白,说了也没用。”

  我原想在这天堂、世外桃源般的草原上生活的牧民,没有了纷扰红尘中功名利禄的欲念,远离了人世间的恩怨情仇,一定活得很快乐,自在洒脱。可桑金珠玛的几句话却如一块石头落在我的心湖中,荡起涟漪。世界真象个鸟笼,笼里的鸟想出去,笼外的鸟想进来。桑金珠玛渴望那种没有孤独寂寞、丰富多彩的群居生活,而我呢,孑然独行要完成一个使命,也着意寻求心灵上的宁静。她单纯天真,哪里知道纷繁红尘中的人们同样也有孤独与寂寞。

  我说:“珠玛,我觉得孤独寂寞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人生存在任何地方都无法逃避。其实孤独与寂寞并不可怕,宁静致远,是一种境界。”

  桑金珠玛困惑地看着我说:“我不懂。”

  我说:“以后再说吧。现在很晚了,回去睡吧。”

  桑金珠玛和阿妈睡西炕,我和扎西挤在东炕。看扎西烂醉如泥,鼾声如雷,我也顿觉困倦,合衣倒头便进入梦乡。

  懵懂中忽然我被扎西揪住衣领提起来,恶狠狠地说:“你驴日的汉巴子,也有喝醉的时候。我就把你送去见马卫国。”说着,把我五花大绑丢在马背上,一阵疾风来到马卫国面前。满脸血痕的马卫国瞪着怪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一刀一刀剐了你。”说着,一匕首刺进我的胸膛。我痛得大叫一声,汗如雨下。

  睁开眼睛,原来是南柯一梦。看看身边还在熟睡中的扎西,我隐隐觉得扎西想把我灌醉,说不定就有阴谋,他和曲卧坚朵克是朋友,而曲卧正在搜捕我。我必须及早离开帖木里克。 。。

十一、身份暴露
次日清晨,扎西还醉着没醒。桑金珠玛没精打采的正要去牧羊,阿妈包了些糍粑和熟羊肉塞到她手里,说:“不要跑太远,我再做些馕子给你送去。”

  我对桑金珠玛说:“我陪你去吧。”

  她不睬我,径直牵马赶羊上了草坡。阿顿木摇着尾巴,蹦蹦跳跳欢快地跟在马后。到了坡上,桑金珠玛散开羊群由阿顿木看护着,自己独个儿坐在草地上闷闷不乐,不搭理我。

  我蹲到她身边,问:“珠玛,咋不理我?”她不吱声。

  “我得罪你啦?”还是没吱声。我无奈,转到她身后用手捅她的胳肢窝,故做惊呼:“哎呀,有蛇!”

  桑金珠玛被吓得尖叫一声跳起来,明白是受了骗,扬起羊鞭狠狠抽我几下:“叫你坏!叫你坏!”

  我躲闪着笑着。她咬牙切齿地瞪我一眼,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好啦珠玛,教我骑马好不好?”

  桑金珠玛讥笑道:“上次你骑马掉在河里象落水狗似的,还敢骑?”

  我反讥道:“你不也象落汤鸡似的吗?”

  桑金珠玛嘻嘻笑着:“那我就不敢再教你了。”

  “这回咱们一起骑,有你主人在,我看它还敢不敢撒野。”

  桑金珠玛牵马过来,先扶我上去,然后脚踏蹬子一跃身坐在我身后。她环抱着我扯住缰绳,很正经地说:  “如果你使坏,我就推你下去。”说着一打马肚子,就碎步跑下草坡往河边去。

  到了河边又沿河岸跑,这是一条季节河,冬春干涸,夏秋流水潺潺。

  我说:“这匹马跟你很相生,是专门坐骑吧?”

  桑金珠玛道:“是呀,它叫卓穆琼如,和森姜珠牡的坐骑骒马同一个名字。”这匹叫“卓穆琼如”的雌马,浑身披枣红色发亮的毛,健壮但不高大,乌黑的鬃毛齐刷刷披在长颈上。

  我想起森姜珠牡是格萨尔王的美丽的王妃,便说:“珠玛,你的名字也和森姜珠牡很近音呢。”

  桑金珠玛得意地笑着说:“是吗?你象格萨尔王?”

  我自夸道:“我骑在马上的风度比格萨尔王更帅,甚至帅过成吉思汗。”

  桑金珠玛银铃般地哈哈大笑起来:“羞不羞?这里可是青藏高原,格萨尔王曾经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成 吉思汗可没来过。我看你倒象青海的土皇帝马步芳,目空一切,脑空一切,自傲又无知。”

  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她比我更了解青海的历史。

  说话间,我们跑进了一条河谷。河岸两边耸立起陡峭的沙石岩,这是河水千百年来冲刷的结果。河岸边长满了翠绿的野草,白色的点地梅,红色的红景天,黄色的格桑花,蓝色的小龙胆,紫色的黄芪花,成片的野花象绿毯上编织的五彩锦图。

  “好美呀,简直就是天堂!”我赞叹着,跳下马来。

  桑金珠玛也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边走边笑着问:“是吗?你喜欢这里?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帖木里克?”

  “离开是暂时的,明年我一定回来。”

  一群麻雀被惊飞,桑金珠玛丢开缰绳,狂喜地高声叫着,撒野般的去追赶那群小鸟。望着她远去的欢快的身影,我拾起缰绳牵马走到峭岩边坐下,静静地享受着“天堂”的温馨与恬静。

  湛蓝的天空清澈得一尘不染,不见一丝浮云。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那矫健的身影铭刻在我的灵魂深处,使我热血澎湃,豪情万丈:

  从钢蓝之羽下诞生的狂飙/曾使高山夷为平地

  从遮天之翼上坠落的流云/曾使原野化为戈壁

  被你主宰的野性/结织着藏北高原的精魂

  被你激励的热血/凝聚着千古英烈的豪气

  远古冰川江河源流一马平川的大漠

  全部囊括在你雄视的眸子里

  战国烽火明清金戈五千多年的青史

  全部浓缩在你刚硬的骨髓里

  那把骄阳溶进瞳仁里的锋芒

  使多少称雄霸世的豪杰为之胆寒

  那把冷月凌驾于头颅的洞明

  使多少叱咤风云的王者为之颤栗

  在宙斯的世界里独来独往/所有的天神为你打旗开道

  在豪雄的行列中桀骜不驯/所有的勇士为你垂手而立

  半个时辰后,桑金珠玛跑回来,怀里拥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的野花。她把花堆在我怀里,笑道:“好看吗?你闻闻,好香呢。”

  我嗅嗅花朵,笑着点点头。

  她又把一个用格桑花编织成的花环戴在我头上,说:“格桑梅朵是幸福、吉祥和爱情的象征,你戴上这花环,好运自然来。”格桑花是青藏高原最普通的一种野花,能在很恶劣的自然条件下顽强地生存,是藏族人民心中最美丽的花。

  她的脸庞红通通的,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被鲜花映红的。我把花环摘下来,戴到她头上,端详着她。我的身躯内突然涌起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地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珠玛,你今天变成花神了。”

  桑金珠玛努着嘴说:“不,我不做花神。要做就做百花公主。”

  “为什么?”

  “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很寂寞的。”

  “你比花神、百花公主都要美丽动人。”

  桑金珠玛拦腰抱住我,把头枕在我肩上,轻轻闭上眼,甜蜜而安详的浅笑着。

  我想起了何西凤。想起我们青梅竹马的少年时光,想起我们在苏拉尔牧场患难与共的知青生活。在苏拉尔,我们沉浸在甜蜜的热恋中。宁静的夜晚,在场部简陋的土屋里,在芦苇草垛上,在小河石桥下,西凤都象桑金珠玛这样恬静地躺在我怀里,闭着眼温柔地笑着。那时候西凤温和、亲切、纯真的性情博得了所有下乡知青的美誉,他们羡慕我俩,他们都开玩笑地叫她“凤姐”。这时候她总要反戈一击,说:“我比王熙凤还要阴毒,有你们好果子吃”之类的话,但那时《红楼梦》是禁书,多数人并不知道王熙凤是什么样的人物。西凤曾经带给我一段快乐温馨的美好时光,她的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见从峡谷口外奔来一匹花青马,骑马人是扎西。他驰马跑到我们面前,惊呆了,愤怒了。他跳下马从皮袄里掏出一包馕子扔在地上,冲着我发怒道:“你这臭汉人,也想摘我们草原上的花朵。”

  桑金珠玛被惊醒了,坐起来冷眼对视着他:“他是不是汉人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扎西涨红着脸,嚷道:“珠玛,他是杀人犯!他在岗日错想杀死马卫国,现在你阿哥、马金川他们正在四处查找捉拿这个凶手。”

  桑金珠玛吃惊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泰然自若地从草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扎西,冷笑道:“扎西,我就是杀人犯,你能把我怎么样?”

  扎西惊慌失措地后退着,突然从皮靴筒里抽出一柄寒光逼人的藏式匕首,青筋暴跳地吼着:“我要宰了你!”说着便恶狼般向我扑来。

  

十二、风雪之夜
问了阿妈才知道,原来本是阿妈说好送馕子来的,扎西酒醒后要去割草喂骆驼,阿妈就顺便叫他带来。扎西在河边只见羊群不见人,便沿河岸寻过来的。
  这时候扎西持利刃向我扑来。我站着纹丝不动,看看那白刃电弧般划到我胸膛前的瞬间,我迅速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扎西就哎哟一声瘫软了手,匕首掉在草地上。我捏着他的手腕向前一攒,他倒退着趔趄几步摔倒在地。他自知不是我的对手,爬起来愤愤地说:“哼,走着瞧,我饶不了你。”说着爬上马背一溜烟跑了。
  回到帐篷包,阿妈正在羊圈里铲羊粪,见我们赶了羊群回来,就问:“扎西咋的啦?回来气闷闷的,掂着猎枪骑马就走了,问他也不应。”
  桑金珠玛说:“阿妈,甭理他,丢不了。”
  我们拴了马,帮阿妈铲完羊粪,圈好了羊,就开始准备晚饭。我想桑金珠玛一定会问我在岗日错发生的事情,但她没有问,从在河谷里到回到帐篷,她都只字不提。
  太阳落山后,天色渐渐隐晦,云朵越积越厚重,微风凉丝丝的。阿妈已炒熟了青稞面,用水调和成炒面团,羊肉在锅汤里咕噜咕噜地翻滚,冒着浓香的馋人的烟气。
  吃饭时,阿妈叨叨絮絮地说:“看这天要下雪呢,扎西咋还不回来?怕是去打野兔了呢。”
  我说:“阿妈别担心,吃过饭我们去找找他。”
  桑金珠玛说:“他这么大的人了,又独来独往惯了的,不用去找。”
  天空昏暗,草原上的风越吹越紧,风并不大,但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起先是零星飘些雨点,后来竟飘起雪花来。一会儿功夫,雪花也由细小的白粉状变成一团团芦苇花絮样随风飘落在草地上,整个草原都变成了灰白色。海拔五千米的青藏高原,七月飘雪是常有的事。
  我们三人吃完饭,忙着把扎西的七峰骆驼赶进有半人高土围墙的羊圈里挤着,又在马棚门口堆些干柴草挡风雪。阿妈在帐篷包里的火炉内放进骆驼刺干枝和干羊粪,点燃。因为火炉常年失修,黄泥糊抹的炉壁曲曲折折裂着许多缝隙,蚕丝般的白烟从那里飘出来,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
  阿妈做完事就早早睡下了,我和桑金珠玛掌着酥油灯在东炕坐着说话。
  桑金珠玛悄声问:“真的是你想杀马卫国?”
  我沉默一会儿,说:“真的是我。我开枪想杀死他,可惜他命不该绝。”
  她疑虑地问:“为什么呢?马镇长是好人呐,他救过我阿妈的命。”
  我说:“马镇长是好人,不等于他儿子也是好人。”
  “你和马卫国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只是我和他,还有很多人都和他有血海深仇。”
  一提起这事,我的心情就很沉重。桑金珠玛眼巴巴的望着我,期待我讲出深埋于心中的故事。
  “珠玛,我少年时代的生活很凄苦。1968年,我父亲从镇党委书记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右派分子,被红卫兵造反派踢开党委闹革命,开批斗会,蹲牛棚,最后押到东方红盐湖劳改农场至今未回。第二年我母亲又病逝,留下我和一个妹妹。那一年我十五岁,妹妹九岁。我初中毕业后就上山下乡去了苏拉尔牧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妹妹寄养在我的邻居何西凤父母家里。何西凤又是我的同班同学,小我一岁,是一个漂亮、善良、温顺的姑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在牧场我们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一起去放牦牛、牧马、赶羊,一起去河边芦苇荡割草、玩耍。我们志同道合,形影不离;我们唇齿相依,患难与共。可是第二年的秋天,我被知青团委分派到‘支困队’,就是支援邻县困难牧民先遣队,赶着一批牦牛、骆驼、马羊送给邻县的困难牧民,这一去就是一个月。等我们返回苏拉尔时,一个噩耗把我击垮了。知青们告诉我,有一天傍晚,何西凤去河边洗衣服,被马卫国拖进芦苇荡里强奸了。后来又在场部宿舍多次强奸她。从此,何西凤在人们的冷嘲热讽中每日以泪洗面,郁悒成疾。在我即将回来的一个寒冷的晚上,她跑到河沿刚结着冰凌的河边,痛哭一场就投河自尽了。那时候,我站在何西凤的坟前,悲痛欲绝,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发誓一定要杀了马卫国。我找马卫国拼命,但他人多势众,反而把我打伤,我额头上的刀疤就是那时留下的。不久马卫国就回岗日错安排了工作,而我一干就是三年。我回岗日错后,马镇长找我谈话,要我原谅马卫国,就为我安排一份好工作。我不答应,就回苏拉尔贩皮毛去兰州卖,做了三年生意。去年夏天回到岗日错,我就一门心思寻找机会杀马卫国。”
  桑金珠玛盘腿坐在炕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完我的这段苦难人生,也被我和何西凤这段凄艳的爱情故事所感动,呆呆地望着酥油灯那一朵微弱的桔红色的火苗沉默不语。帐篷里寂静无声,只有远方偶尔传来几声狼嚎。
  良久,桑金珠玛说:“何西凤已经离开你这么多年了,你不要为过去的事太伤感,这对你不好。人死不能复生,你可以在心里给她留有位置,怀念她,但不是全部,她不能占据你整个身心和一生的生活。”
  我说:“我心上的伤口还在滴血,是对何西凤悲惨身世的悲泣,也是对马卫国兽行的控诉。”
  桑金珠玛说:“恶人终有恶报,上天有眼,对谁都会公平的。你就放宽心吧。”
  夜已很深,桑金珠玛劝我别多想,早些睡,自己回西炕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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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走马山梁

  第二天不见扎西回来,第三天还不见回来。阿妈心里慌了,催我们出去找找。可这里方圆几百里不见人烟,上哪儿找去呢?桑金珠玛说最近的也要数岗日错了,大概是回岗日错了吧。

  这句话提醒了我,如果扎西真的是回岗日错,那么他的用意一定是给马卫国通风报信,那么马卫国的爪牙肯定会到这里来,危险正悄悄向我逼近。我开始感到不安了。

  雪已开始融化,只有少许的草根部还残留着白雪。空气依旧寒冷。母驼和使役驼安静地卧在羊圈前的草地上反刍着青草,白沫象肥皂泡一样从它们嘴里流出来,黏挂在下巴上。小公驼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渐渐滋生了性欲,骚躁不安地围着母驼们转来转去,喉管里发出嗷嗷的叫唤声,清亮的眸子里闪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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