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辉将军早年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颇懂一些韬略。自从一九二七年,他同刘湘、杨森、刘成勋、邓锡侯、田颂尧、赖心辉等七个四川军阀将“五色旗”换成“青天白日”旗之后,互相争雄的内战,反而愈演愈烈。在这中间,为了攫取四川霸主的宝座,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首先他制定了“内外并举,左右开弓”的总方针。也就是说,一面消灭四川境内的对手,一面在夔门外拓开局面。为了达到这个总目标,他在力量还不大的时候,着意于同邓锡侯、田颂尧的联合,以对抗刘湘和杨森的结盟,避免了自己的孤立地位。不久,他就着军服,乘白马,挎洋刀,在成都西较场就任了国民党二十四军军长。孙子兵法有一条:“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刘文辉是领会了它的真谛的。为了吞并老牌军阀刘成勋的领地,他首先收买了刘成勋的三个师长,把墙脚挖空,然后一举突袭,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雅安、西昌等雅属宁属要地归为己有。他在得意之余,还给刘成勋打电话说:“刘军长,你是老前辈,时代不同了,请你打个让手,我要到雅安来。”其后,刘文辉又乘其他军阀混战之机,驱逐了赖心辉,占领了江津等地。至此,刘文辉已据有上下川南,宁、雅属和上下川东部分地区共七十余县地盘,盛极一时。一九二九年三月,成都旧督署衙门张灯结彩,冠盖如云,蒋介石的代表亲自捧了四川省政府主席的大印,授给了刘文辉,这是他一生中的顶峰。可是省主席的印绶与独霸全川的野心,还有不小距离。因为这时的四川,还是一个互相对立的三角。一是刘湘以重庆为中心的下川东;一是李家钰、罗泽州、杨森盘踞的北道;一是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盘踞的川西南和川北。刘文辉暗暗盘算,要想独霸全川,三角中必须先吃掉一角,剩下一角就好办了。于是他竭力怂恿邓锡侯讨伐李家钰。在这次战争中,刘文辉又扩大了防地,收编了部队,最后就剩下刘湘和刘文辉两大派了。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刘的争雄之战爆发了。这次战争持续了两年之久,是四川军阀混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战线连绵千里,双方投入兵力数十万人。无辜的士兵死亡六万多人,给四川人民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可是熟谙韬略的刘文辉却未能取胜。他先退出了泸州、宜宾,以后又退出了成都。在新津撤退时,刘文辉已经听到枪声,他的马弁慌得把床上的鸦片烟具抱起就跑,连刘文辉的印章和作战地图都丢掉了。最后刘文辉才跑到雅安这个地方。一向忠于刘文辉的部下,纷纷离去。当初的十余万雄师,只剩下两万余人;当初的七十余县,只余下雅安一隅。秋风孤城,夜深独坐,真真是好不痛煞愁煞人也!要知道,享受过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一类滋味的人,一旦失去它时,是比从未得到过它的人,是更为痛苦难忍的。
这暗淡的日子刚刚过了一年多,忽报朱毛红军已经由贵州进入川南古蔺、叙永一带,准备渡江。这消息自然带来一阵惊悸,后来听说红军又返回贵阳,一时轻松了许多。不意四月下旬,红军突临金沙江南岸,面临的正是自己的地盘。他就开始睡不好觉了。从内心说,他是很怕拼掉自己手里的一点小资本的。这点兵力一拼掉,也就永难东山再起,甚至连雅安这点地盘也难保住。然而不打又如何呢?与任何政治势力不同,红军是要打土豪分田地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翻来覆去地考虑,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结论。正在为难之际,他的足智多谋的章参谋长说:“军长不要忧虑,叫我看,红军来未尝不是好事。”刘文辉说:“怎么是好事呢?”章参谋长说:“我们在这样一个小地方,都快困死了,何时才是出头之日?现在共军一来,我们正好向蒋介石要枪要钱,扩大部队。再说,这一带山川阻隔,地形险要,红军走的正是石达开覆亡之路,只要我们严加防堵,薛岳他们从南面一压,朱毛不难就擒。到那时候,蒋介石说不定就要亲自请您回成都呢!”刘文辉一听,果然有理,憔悴的黄脸上微微露出久已丢却的笑容。遂立即打起精神,部署兵力,以金沙江为第一道防线,大渡河为第二道防线,严密防堵红军。另外,还东拼西凑地新立了不少番号上报,以便多要一点饷糈械弹。不料为时不久,红军即渡过金沙江,包围会理,接着又迅速北上,眼看就到了跟前。刘文辉心中未免忐忑不宁。这时接到蒋介石一封急电:“大渡河天险,共军断难飞渡,薛岳总指挥率领十万大军跟追于后,望兄督励所部,严密防守,务将共军彻底消灭于大渡河以南。如所部官兵敢有玩忽职守,致使河防失守者,定以军法从事。”刘文辉看了这封措词严厉的电报,心中颇为不悦,想起康泽的别动队来到雅安进行监视,心中更为忧烦。至于大渡河防线虽然部署了,究竟是否严密,自己也没有把握。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在一棵玉兰树下停住了。
“快请参谋长来!”他回过头招呼副官。
不大一会儿,参谋长进来了。这是一个个子不高,机智灵活,问一答十的年轻人。
“章参谋长,你认为大渡河防线有把握吗?”
这位年轻人颇为自信地笑了一笑:“依卑职看,共军要过大渡河,除非插上翅膀。”
“先别说这么满,你想想看,还有没得漏洞。”“我看比较严密。”章参谋长说,“从富林到泸定桥以西,我们摆了三个旅,也差不多了。现在二十一军的王泽浚旅,已经从成都开过来,准备接防富林,我们的兵力就更宽余了。”
刘文辉点点头,问:“老蒋又来了电报没有?”
“来了,还是那三条!”章参谋长不耐烦地说,随手递过一份电报。
刘文辉接过一看,果然电报上说,为了确保河防,必须重申下列各点:一、收缴南岸的渡河船只以及一切可作渡河的材料;二、搜集南岸民间粮食运送北岸,实行坚壁清野;三、清扫射界,如南岸居民房屋可资共军利用掩护其接近河岸者,悉加焚毁。“
刘文辉把电报交还参谋长,说:“这些我们不是都执行了吗?”
“他怕我们搞得不彻底嘛!”
“不过,这些确实马虎不得。”刘文辉思虑着说,“尤其是船,南岸一只也不能留!”
“这个,已经三番两次做了搜查。”
“不能完全相信。”刘文辉摇摇头说,“封锁金沙江命令也很严,还是让共产党搞去了几只小船。”
“是的,还要搜查一下。”
刘文辉来回踱了几步,又站定问:“杨森的部队,到了啥子地方?”
“我的一个同学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犍为。”参谋长说到这里,露出白牙一笑,“杨森的劲头很足,说这次大渡河会战,他要当骆秉章呢!”
“你说啥子?他要当骆秉章?”
“是的,老蒋给了他一个电报,说希望他当今天的骆秉章,他的气儿就高起来了。”
刘文辉沉吟半晌,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不见得吧,我看究竟谁当骆秉章恐怕不一定吧!”
说过,他又在院中走了几趟,然后在玉兰树下站定脚步,盯着参谋长说:“你准备一下,咱们俩马上到前线去。”
“今天就走吗?”
“是的。”
他那张憔悴的黄脸上,似乎跃动着一点红润。
(四十二)
小小的彝汉杂居的越西城,带着惊惧、惶感、喜悦和期待的神情,迎接着今天的早霞。
天亮以前,越西县长就带着他的党政官员和刘文辉的两个连跑了,金雨来率领着一个先头连当即占领了这座县城。
城中心十字路口的墙壁上,贴上了一张醒目的布告: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部布告中国工农红军,解放弱小民族;一切夷汉平民,都是弟兄骨肉。
可恨四川军阀,压迫夷人太毒;苛捐杂税重重,又复妄加杀戮。
红军万里长征,所向势如破竹;今已来到川西,尊重夷人风俗。
纪律十分严明,不动一丝一粟;粮食公平买卖,价钱交付十足。
凡我夷人群众,切莫怀疑畏缩;赶快团结起来,共把军阀驱逐。
设立夷人政府,夷族管理夷族;真正平等自由,再不受人欺辱。
希望努力宣传,将此广播西蜀。
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 朱 德布告下的人越聚越多。穷苦的农民,小贩,商店的学徒、伙计,青年学生,孩子,都乱纷纷地往前挤。他们一半是看布告,一半是看人丛中的那个红军。文盲们主要是听别人的一言半语,参照着红军和善的脸色,来作出自己的判断。当然人丛中还是文盲多,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金雨来看,看他的八角帽上的红星,看他的草鞋,看他的脸,看他的枪,好象没个够似的,眼光里充满着亲切、新奇,有时和金雨来的眼光相遇时就不好意思地笑了。金雨来今天也感到格外新鲜,因为人丛里就站着不少彝族人。他们头上象印度人似地缠着大团的布绦,披着用羊毛织成的搭到膝盖的斗篷,下面赤着双脚,他们眼光里充满着惶惑和好奇。
金雨来看见人来得很多,就给大家讲解布告。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不时露出笑容。正讲解间,街上跑过一匹马来,一个骑兵通讯员翻身下马打了一个敬礼,报告说:“金营长,团首长叫你们赶快开监放人!”
金雨来连连点头答应,随后挤出人丛,朝北大街走去。人们听说要开监,又涌过来跟着他。街上的店铺已经有几家开门营业。还有几家把乌黑的板搭门只开了一条缝,在里面犹豫观望。
破旧的县衙门坐落在北街的尽头。这里也象其他县城一样,门前有一块高大的影壁,影壁上画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写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灭亡”的话。这是蒋介石推行“新生活运动”以来,到处都可以看到的。
金雨来进了县衙门,就看见他率领的先头连的战士们,正在那里忙着焚烧县政府的各种卷宗。这是他们每打开一个县城照例要做的事。战士们从里面抱着一大捆一大捆的卷宗,纷纷投到火堆里。零碎的纸张和黑色的纸灰被吹得到处都是。
金雨来看见指导员杨米贵正在那里跑前跑后地指挥。他就是那位在乌江边上提出扎竹筏的班长,外号叫杨二郎的,因为一路上伤亡很大,他现在已经提升为指导员了。金雨来把他叫过来说:“杨二郎,你光搞这个不行呵,上级叫我们开监放人呢!”
“那叫三排先去吧!”杨米贵笑着说。
金雨来点头答应。杨米贵冲人群里喊:“三排长!三排长!”
一连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杨米贵又放大了嗓门叫:“老杜,你聋了吗?”
这时,火堆边一个矮胖乌黑的汉子跑了过来。原来他就是遵义参军的杜铁匠,脸上满是汗水,油光光的,跑过来打了一个敬礼。
“杜师傅,你是打铁震得有点耳背了吧!”金雨来亲热地开着玩笑。
“不不,我当是叫别人呢!”杜铁匠擦擦脸上的汗,笑着说。
原来他刚提升排长几天,听起来还不习惯。这杜铁匠是首先用竹竿挑着长长的花炮在遵义欢迎红军的人,又是遵义一个区的苏维埃主席,一入伍就当了班长。他平时很能团结人,作战又表现得相当勇敢,所以新近就提升为排长了。
“营长叫我们去砸监狱,你们三排去吧!”
杜铁匠点点头,笑着对金雨来说:“营长,我已经是你的下级了,你就别老是叫我杜师傅了。
大家都叫我铁锤,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好,我以后叫你老杜。”
金雨来说过,又吩咐道:“这地方彝族同胞受压迫很重,监狱里关的人很多,不管彝族、汉族,你把他们统统放出来。”
铁锤从口袋里摸出哨子嘟嘟一吹,立刻整好队,出了县衙门,向西面走去。
监狱坐落在县衙门西侧的小广场上。灰色的高墙上架着铁丝网,俨然象一座城堡,两扇大铁门紧紧关闭着。杜铁锤领着红军战士们来到铁门跟前,广场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他指挥红军战士们先用砖头石块砸了一阵,铁门纹丝不动,正着急时,人丛中有人喊:“大家伙来了!”铁锤一看,好几个老百姓抬着一个大树桩子走了过来。他笑嘻嘻地迎上去,向他们致谢,然后同战士一起接过树桩轰嗵轰嗵地撞击铁门。不过几下,那两扇大铁门已被轰然打开,一把大铁锁断落在地上。
监狱里有好多排大监房,全关满了人。杜铁锤刚走近大监房前,立时就扑过来一股难闻的臭气。他顺着铁栅栏门往里一望,不禁吃了一惊。那些囚犯真是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一个个骨瘦如柴,头发足有半尺多长,身上披着布条条,布筋筋,有的早已赤身露体。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外面的变故,一见门口来了人,脸上都带着惊惧慌乱的表情。铁锤见此情景,连忙说:“我们是红军,是来救你们的!”听了这话,里面的人仍然带着惶惑不解的样子,因为他们之中谁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遇。杜铁锤指示各班去砸开牢房,他自己也找了一根铁棍立刻将铁锁砸断。进了牢房,里面真是说不出的潮湿阴暗,地上又是屎又是尿,那股秽臭难闻的气息几乎能将人熏倒。铁锤见囚犯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卧着,仍然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带着笑说:“你们已经自由了,可以回家去了!”人们这才慢慢移动着步子,带着叮叮当当的镣铐声,走出门去。
最后剩下一个人仍然卧在地上不动。铁锤仔细一看,是一个老人,已经瘦弱得不象人样,一张长长的脸不过三四指宽,简直象一个披着皮的骷髅,他怎么能带得动那么粗重的铁镣?铁锤说:“老人家,我把你背出去吧!”老人睁着两个大眼睛,感动地点点头,铁锤就把他扶起来,背在背上。
所有的大小监房都被红军打开了。囚犯们一群群地向广场走去。其中单单彝族同胞就有二百多人。那些不能行动的人,红军战士们就学排长的样子把他们背出来。在遵义参军的那个挑煤炭的工人李小猴,显得特别积极,一趟一趟地背着那些九死一生难以动转的人们。
人背到广场上来了。因为没有狱卒的钥匙,红军战士们就找了一些铁锤,将囚犯们的脚镣手铐砸断。看热闹的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争着看这些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新鲜事。
不用说杜铁匠是第一把好手,他准确有力地挥动铁锤砸着一副副脚镣。他还问那位瘦得不象样的彝族老人:“老人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了。”
杜铁锤见他懂得汉语,又接着问:“你在牢里蹲几年了?”
“总有十,十几年了吧。”
“你犯的是什么罪呀?”
“我啥子罪也没有,就是缴不起税。”
许多囚犯也都插进来说:“我们都是缴不起税才抓进来的。”
杜铁锤将老人脚上的脚镣砸断,哗啦一声扔到一边,把老人扶起来,说:“老人家,你回家吧!”
老人颤巍巍地立起两只麻秆腿,晃晃着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回过头胆怯地问:“我回去没有事吧?”
“没有事。”铁锤带着笑说。
“不会再把我抓回来吧?”
“不会,不会。”
老人点点头,望着杜铁锤,扑嗵一下跪到地上,呜呜地哭了。杜铁锤连忙跑上去,眼里含着泪,象待父亲一样地把他搀起来,由别人扶着慢慢地走了。
“烘军卡沙沙!烘军瓦瓦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