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小木梯上了藏族人的小楼。室内布置得相当整洁,一面墙上挂满了军用地图,桌上铺着一条军毯,颇有一点司令部的严整气氛。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来,警卫员端上茶,就下楼去了。
自然,寒暄话旧占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们的确为革命的友情,为共同经历的同窗生活陶醉了。张闻天从眼镜里亲昵地望着他这位英俊的伙伴:“昌浩,那时候你还不过十八九岁吧?”
“哪里,还刚刚十七岁。”
“是嘛,那时候大家都把你当成小弟弟看,想不到几年工夫,你已经纵横疆场,指挥十万大军了。”
陈昌浩的脸上立刻呈现出一种红润耀目的光彩和踌躇满志的笑容。这是那种青云直上一帆风顺的人所常有的。他略微谦逊几句,就滔滔不绝地说道:“是的,我到鄂豫皖任少共省委书记还不到二十四岁。后来肃反,国焘同志撤了曾中生的职,就要我去当红四军的政委。我开始认为自己军事上外行,没有多大把握,后来三打两打,觉得打仗也不过如此。”接着,他就得意洋洋地讲,他和张国焘到达鄂豫皖时间不长,由于贯彻了四中全会的路线,局面很快就起了变化。到三一年底就发展到三万多人,成立了红四方面军。接着就进行了四大战役,消灭了敌人六万多人,还活捉了敌人的总指挥和几个师旅长。其中成建制的敌军就有四十个团。鄂豫皖苏区的总人口已经发展到三百五十万以上了。
陈昌浩神采飞扬,颇露出得意之色。张闻天笑着问:“听人们传说,打黄安时你还亲自坐了飞机去扔炸弹,这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陈昌浩微笑着,显得更兴奋了。他说,在战斗中缴获了一架德国容克式双翼飞机,飞机师经过教育转过来了。他们就把这架飞机油漆一新,取名“列宁”号,机身上写了“列宁”两个大字,机翼上还有两颗闪闪的红星。打黄安时,敌人的六十九师师长赵冠英被围了几十天都不肯投降。他们就决定让“列宁”号直接参战,在总攻之前给敌人点厉害瞧瞧。大家都说:过去敌人的飞机老是跟着我们瞎嗡嗡,这次也让敌人尝尝我们红军的“鸡蛋”到底是咸的还是淡的。说到这里,陈昌浩嘎嘎地笑起来,说:“飞机临起飞前,我就上了飞机,同志们一看急了,就说,不行呵,政治委员,你怎么能坐上飞机去扔炸弹呢!我说,有什么不可以,这才是最生动最能提高士气的政治工作!说着,我就乘着飞机飞上去了。那天正是雪后初晴,阳光灿烂,下面看得非常清楚。成千上万的战士看见自己的飞机真是激动极了,纷纷跳跃着,把帽子扔上天空。我们飞到黄安上空,敌人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自己的飞机,我们把翅膀一歪,一串迫击炮弹就丢下去了,下面升起了一团团浓烟。飞了一圈,又把翅膀往另一边一歪,又一串迫击炮弹象饺子下锅似地丢下去了。敌人迷迷糊糊,以为是自己的飞机弄错了目标,纷纷摆出标志,这时我把大批的传单一批一批丢了下去,整个黄安上空红绿传单满天飞扬,他们才知道是红军的飞机在他们头上。敌人绝望了,时间不长就进行突围,被我们全部消灭……”
张闻天听得津津有味。他的这位年轻同学如此勇敢和富有朝气,给了他强烈的印象。
“不过,这种行动,毕竟太冒险了!”他微笑着说。“不然!”陈昌浩笑着反驳道。“战争本身就有一点冒险的味道。完全不冒险的事是没有的。”
“不,我说的是你本身,作为一个方面军的政治委员……”
“哎,洛甫同志,你还体会不深咧!”陈昌浩腔调里带些老味说,“一个指挥员在火线上的表现非常重要。也有人批评我,不应当在第一线去打机枪,好象是有背于自己的职责。实际不然!在危险时刻就是要这样做。你看我们的部队一打起冲锋就象小老虎似的,战斗作风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张闻天笑了笑,不再争辩。他刚想转换话题,陈昌浩又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他说,自从离开鄂豫皖,经过三千里转战,部队确实吃了一些苦头,最后剩下一万四五千人。可是迅速开辟了川陕新苏区,兵力呼啦一下子发展到八万多人。全苏区人口拥有五百多万,成为仅次于中央苏区的最大的根据地了。在这期间,他们先后进行了反三路围攻,三次外线进攻和反六路围攻,歼灭敌人十三万人。其中特别是反六路围攻,面对四川军阀的二十余万兵力,经过十个月的艰苦奋战,歼灭了敌军八万人,终于把敌人的围攻粉碎了!
陈昌浩目光四射,神采奕奕,流露出一种战胜之军的那种不可抑制的自豪感。张闻天也连连点头称赞道:“确实成绩很大!四方面军的同志确实打出威风来了!”
陈昌浩得到总书记的称赞,满面是笑。稍停了停又接着说:“这些成绩的得来,是同国焘同志的领导分不开的。公正地说,国焘同志确实很有能力,很有魄力,是足以肩负大任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不断听到一点闲言碎语,说什么张国焘是一个老机会主义者……”
“他到底把问题提出来了!”张闻天从眼镜后面望着陈昌浩,心里暗暗地想。然而,作为总书记又不能不坚持党的原则,就笑着说,“这样说,自然不好,可是国焘同志也是有缺点的。大家都清楚,在严重的历史关头,他往往是掌握得不大稳的。”
“什么地方不稳?”陈昌浩觉得很不顺耳。
张闻天觉得今天显然不宜辩论这种问题。可是为了使当年的这位“小弟弟”清醒一点,略略说几句也有必要,就以和缓的语调说:“我说的不大稳,指的是在根本路线上,有时‘左’了,有时又偏右了。”他举出大革命时期,张国焘开始反对国共合作的统一战线,后来统一战线实现了,他又跑到陈独秀右的一边去了。
陈昌浩年少气盛,立刻打断张闻天的话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我觉得,首先应当看到一个人的成绩,应当看到主流。国焘同志是拥护国际的,是忠实执行四中全会路线的。从实践结果看也是这样,他领导的部队发展到八万多人,这一点比别人并不差嘛!我可以大胆地说,即使让他担任军委主席,也并不过分!”
张闻天沉默了。脸上的微笑尚未退去,又出现了几丝冷峻的表情。他扶了扶滑下来的眼镜暗暗想道:“今天的争论是不会有结果的。如果说得过分反而影响大局,还不如谈点实际问题。”
“这些问题还是留待以后再讨论吧!”张闻天带着几分勉强地笑着,“国焘同志现在已经在指挥全军的岗位上了。我看英雄已经有了用武之地,还是研究一下早点打松潘吧!下面指战员早就急了……”
“我心里何尝不急!”陈昌浩的语气有些硬。“我和徐总指挥都向国焘提过,国焘说:打松潘没有问题,只要组织问题解决了,就立刻打!”
“组织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国焘同志不是就任了总政委吗?”张闻天的语气也硬起来了。
陈昌浩和缓了一下,笑着说:“国焘同志早说了,他并不是为了个人的地位,是要整个的组织与现实的情况相适应嘛!”
张闻天又沉默了。他望了望当年的这位同窗,这位年轻的弟弟,在肚子里叹了口气。
双方的意思都已表达,双方最重要的话——争取对方站到自己一边——都没有讲出口来。即使讲出口来也不会发生作用。于是双方都放弃了努力,重新又谈起在莫斯科学习时的生活,那个一开始就谈了颇长时间的话题。
午饭是棒子面饼子和几样简单的蔬菜,这在当时情况下已经是最高的规格。吃饭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交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不过避免冷场罢了。最后分手时,陈昌浩捧了一块当地出产的粗呢衣料,笑着说:“洛甫同志,你把这个送给刘英吧,再往北去还是用得着的。”张闻天也不推辞,让警卫员接过去了。
张闻天在归途上不免心中懊丧,暗中感慨道:如果路线上发生分歧,即使再好的朋友也无济于事。这样一路想一路走回到了索花寨子。毛泽东正在村前踱步,手里拿着树叶子裹起的卷烟。
“怎么样,洛甫,谈得如何?”毛泽东停住脚步,带着期待的神情。
“不佳!”张闻天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人就是这样,只晓得追随个人,心目中没有党,没有真理。”
毛泽东的心凉了半截,急问:“打松潘的事,他可同意?”
“陈昌浩说,打松潘他是同意的,但是,要等中央调整了组织再说。”
毛泽东一听急了,他把烟蒂一甩,露出了怒容:“张国焘不是总政委了吗?他还要调整什么组织?”
“他们的意思是,中央政治局、中央委员会都要调整。”
毛泽东激怒了。他习惯地卡着腰怒气冲冲地说:“这是讹诈!是利用党的困难进行讹诈!”
“这自然是讹诈,是政治讹诈。”
“张国焘不打,让一、三军团打!北进是谁也挡不住的!”
毛泽东的性格,正象棉里藏针。他平时谦恭温和,具有较强的克制力;但是也有克制不住的时候,那时就如火山爆发,要大大燃烧一场。今天他的双眼闪着火星,样子也很怕人。
张闻天从旁劝慰道:“泽东,我看还是从容商议吧。回头同恩来讨论一下再说。”
这时,从那边过来一支红军小队,约有二三十人。人人灰尘满面,军服褴褛。队伍里有人牵着一头乌黑的牦牛,驮着两个口袋,后面还跟着四五只羊子。看样子很象一支筹粮队从远处回来,个个脸上露出倦容。
毛泽东和张闻天正在观望,只见走在前面的一个腰挎短枪的青年跑了上来,打了一个敬礼。他光着两条腿,穿着一条短裤,脚上蹬着一双小小的草鞋。军衣褂子上掉了两个扣子,前襟也被荆棘挂得几乎成了布片。毛泽东端详着他那年轻秀丽的面孔,觉得好生面善,却又一时想不起名字,就问:“你是谁呀?”
“毛主席,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樱桃!”说着,她的两只眼笑成豌豆角了。
“哦,你是樱桃?”毛泽东仔细一望,顿时惊呆了。真想不到那个十分美丽的姑娘,今天成了这样。她的乌亮的头发不见了,脸晒得黑中透紫,就象这里草原上的人们。更不知道她为什么穿着短裤,两条腿上满是一条一条的伤痕。全身上下,只有那微微隆起的胸脯,还有草鞋上两朵小小的红缨子,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标志。想不到,真想不到当前的生活竟把我们的女同志变成了这样。毛泽东不禁一阵心酸,握着樱桃的手,顿时热泪盈眶,背过脸去,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久,才说:“天这么凉,你怎么穿着短裤?”
“我们净爬大山、钻树林了。”樱桃笑着说,“我的裤子挂成了片片,我就干脆截去,给同志们包伤用了。”
“你的头发呢?”
“我的头发,”樱桃不好意思地说,“已经成了虱子窝了。以前我们女同志在一起,就互相捉,现在怎么办?我一怒之下,就统统剪了。这算什么,反正以后还要长的。”
她嘻嘻一笑。
红军小队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过去了。驮着粮食的牦牛和几只羊子还在后面慢慢地走。张闻天顺手指着问:“这些都是买来的吗?”
“是的。”樱桃答道。“买来这些东西多不容易呵!这次牺牲了好几个同志,金雨来同志也牺牲了……”
“什么,金雨来也牺牲了?是遇见藏军了吗?”
“不,是饿死的。”
毛泽东神色黯然,仿佛喃喃自语:“为了一个人难填的欲壑,付出了多少代价!”
(六十二)
时间在饥寒难捱中进入了八月。自六月十二日两个方面军会师,到现在已经一个月又二十天了,从六月二十六日两河口会议算起,也一个多月了,在这期间,松潘战役计划制订过两次都未能实现。而敌情却起了重大变化:首先是胡宗南部在松潘、樟腊、南坪一线布防,加紧构筑碉堡,企图堵住红军北上;刘湘指挥下的川军从南面和东面围了上来,进占了懋功、北川、茂县、威州及泯江东岸地区;长期以来一直跟在红军后面的薛岳部在四川受到犒赏劳军之后,绕到北面迎头占领了平武和甘南的文县。对红军的又一个包围圈已经结结实实地形成。这时的蒋介石正在峨眉山上的军用地图前微笑,准备把红军困死和围歼在川西地区。
这种情况自然使红军的统帅部深感不安。八月在内地正是炎热季节,而在海拔三千公尺的若尔盖草原上,早已寒气逼人。毛泽东和张闻天披着他们的破大衣,来到周恩来居住的藏族小楼上议事。
他们早已感到周恩来身体不佳,精力大不如前。今天一看,他的脸更加消瘦,精神也有些疲惫,一个人正伏在地图上默想什么。旁边放着饭盒,里面盛着一点青稞麦和豌豆苗,看样子并没有动。
“恩来,你有点不舒服吧?”毛泽东走到他身边问。
“没有什么。”周恩来笑着说。
张闻天指指青稞麦、豌豆苗说:“怎么饭也没有吃呀?”
“准备等会儿再吃。”
几个人一起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周恩来说:“现在敌情已经变化,我们恐怕需要研究一下。”
“是的,”毛泽东说,“我们正是为这事来找你。”
“你们看怎么办才好?”
毛泽东轻轻叹了口气,说:“恐怕松潘打不成了。”
周恩来瞥了一眼桌上的地图:“我刚才考虑了好半天,觉得也是这样。可是下一步呢?”
“我认为,南下是决没有出路的,我们还是要坚持北上的方针。”毛泽东神情坚毅地说。接着,他陈明了自己的意见:对松潘和岷江东岸的敌人可以进行箝制,掩护主力向北越过草地进占甘南。他认为,首先以夏河与洮河一带为目标,开辟战场,打开局面。
周恩来对这一带的地图不知看过多少次了,还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伏在地图上望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计划自然好,最大的困难是通过草地。”
周恩来还说,经过这些天的调查了解,草地的确不是一般的地方。说是草地,其实有些地方是一片沼泽。不论人畜都能陷下去。而且气候恶劣,阴晴不定,没有棉衣是很难度过的。
周恩来讲的这些情况,毛泽东自然知道,因为他也向当地群众做了调查。可是不过草地又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依照原定计划打下松潘,自然可以避开草地,现在则只能死中求生,险中求存。想到这里,毛泽东叹了口气,笑着说,“我们都是苦命人哪,过了雪山,还要过草地,老天爷不帮助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关键是解决粮食和御寒的东西。”周恩来又坐到矮凳上。
张闻天的脸上现出苦笑:“叫我看,这还不是最大的困难。这些困难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解决的。最大的困难是张国焘不愿北上。……”
“是的,是的。”毛泽东连连点头。
张闻天推了推眼镜,接着说:“张国焘最近又提出召开政治局会议,解决政治问题和组织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看来我们都走不成。”
几个人都沉默了。问题又转回到那个几十天来令他们最头痛最折磨人的问题。
沉了好半晌,周恩来说:“看起来会不能不开。恐怕在有些问题上还得做些让步。现在因为张国焘的挑拨,煽动,弄得两支兄弟部队关系也不好,通过这个会议也可以适当解决。”
“只要能够北上,让一点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