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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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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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还休息着,可是他们带了我来。
  ……”
  格里戈里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皱。他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向看
着他的我们诉苦:“跪在地上告诉你们,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
这副样子。叶菲穆什卡说:格里沙,格里沙……他确实这样说,可是,诸位,饶恕我吧。我
给你们大家请客。他说得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玩吧……”女人大声笑着,双脚乱
跺,跺掉了套鞋,车夫却沉着脸叫:“快上来,开车啦。你们这些大嗓门,咱们走吧,马站
不住啦。”
  这是一匹衰老的劣马,满身大汗,跟埋在地里一样站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凑在一起,显
得十分可笑。格里戈里的徒弟们望着自己的工头、打扮起来的女人和傻头傻脑的车夫,哄然
地笑着。
  只有福马一个人没有笑,他同我并立在铺子门口,低声说:“这猪猡发疯了……家里有
老婆,挺漂亮的娘们。”
  车夫连连催促着要走,女的从马车上下来,抱格里戈里上车,把他放在自己脚边,摇着
伞叫:“走吧。”
  徒弟们善意地拿工头开玩笑,羡慕他,后来福马喝了一声,大家又做起工来。看来福马
见了格里戈里的丑态,心里很难过。
  “这也叫做工头。”他咕噜着。“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快回乡下去了……熬不住
啦……”我替格里戈里难受,他和那个带着玻璃樱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实在荒唐。
  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工头,而福马却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强壮、白净、鬈发的青年,圆脸,鹰鼻子,聪明的灰色眼,不象一个平民,要
是好好打扮起来,简直是个公子哥儿。他阴沉,不爱开口,一说话就很认真。因为他识字,
替工头掌会计,计算开支,善于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来总是不大愿意的样子。
  “全部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他沉静地说。关于书,他轻蔑地说:“什么都可以印
出来的,随便什么,我都能给你杜撰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呀……”但他对一切事都很留
心,若是他对什么感到兴趣,就寻根究底地问。他总是想着自己的什么,一切都用自己的尺
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可以去当工头,他懒懒地说:“要是一下子能挣十万儿八千也罢
了……为了挣一点点小钱管一大伙人,去找这种麻烦可没有意思。我还是等有机会到奥兰基
进修道院去。我脸蛋儿漂亮,又有劲,说不定会被一个寡妇老板娘爱上。世界上常有这样的
事——谢尔加茨城有一个小伙子,两年工夫碰上了运气,在这个城里讨了一个老婆,还是个
姑娘。他给人家送圣像去,被那女的爱上了……”这是他预先想好的。他知道许多这类在修
道院出家,结果轻易走上幸运之路的故事。我不爱他的故事,也不爱他那种想法,但我不怀
疑他将来会进修道院。
  后来市场开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马却进吃食店当了跑堂。我虽不能说他的同伙们
认为奇怪,但从此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时候,大家玩笑着说:“走,找我
们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装作客人的声气,叫:“喂,跑堂的。鬈发的,过来。”
  他跑过来,略抬起头来问:
  “用点什么呢?”
  “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没工夫,忙得很……”
  福马知道同伙们轻视他,想拿他开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们枯燥地望着,脸上毫无
表情,好象在说:“喂,快点,开玩笑吗……”“要小账吗?”他们问,故意用手指在钱袋
里掏摸了半天,结果是一个戈比也不拿出来就走了。
  我问福马,他不是本来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吗?为什么当了跑堂?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他回答。“当跑堂也只是暂时的……”过了约莫四年,我在察
里津遇到他,还是在吃食店里当跑堂。后来在报上见到,他因偷盗未遂案被捕了。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纪最大的,也是最能
干的工人。这位四十岁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样的怀疑——为什么他不当工头,
却叫彼得当?他不常喝酒,几乎没有喝醉过,做工很有本领,也喜欢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
的手里,就跟红鸽子一样飞着。害病的、脸色阴沉的彼得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伙中无用的
废物。关于工作,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阿尔
达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边砌着砖头,一边喊:“喂,大家使点劲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为他的一个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件造教
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
  “我已经决定去,我喜欢造教堂,”说着,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吗?老
弟,在西伯利亚,识字的人很有用处,到了那边,识字是个法宝。”
  我答应了,他就得胜地喊:
  “好极了。这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他对待彼得和格里戈里象大人对孩子一样,
带着善意的嘲笑,他对奥西普说:“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老想互相夸耀自己的聪明,好象
在那儿玩牌,一个说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个说: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奥西普含糊地说:
  “有什么办法?吹牛是人的脾气,娘儿们不是都挺着奶子走路吗……”“大家都唉声叹
气地叫着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儿攒钱。”阿尔达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攒不起来……”
  “我是说我的那个当头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旷野里去……哼,在这儿实在呆腻味了。到
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亚去……”工人们羡慕阿尔达利昂说:“我们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样的
靠山,也不会害怕到西伯利亚去了……”阿尔达利昂忽然不见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队伙
的工房,约有三天,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大家不安地推测着:
  “莫非被人杀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叶菲穆什卡跑回来,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说:“阿尔达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说。”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声。
  “他鬼混,喝酒,象干燥的谷仓从内部发了火,仿佛他可爱的老婆死了……”“他是单
身汉。他在哪里?”
  彼得怒冲冲地跑去救阿尔达利昂,却挨了他的打回来。
  于是奥西普把嘴唇紧紧一咬,两手深深插进衣袋里,说:“我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
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这个人,”奥西普在路上说。“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
来啦。马克西莫维奇,你留意,要记住这个教训……”我们走到“库纳维诺游乐村”的一家
下等窑子里,走出来一个强盗婆似的老婆子,奥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带我们到一间空
洞的小屋子里,又暗又脏,象个关一匹马的马圈。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胖大的女子;老婆
子用拳头推了一下她的腰,说:“出去。嗨,姐儿,出去。”
  女子惊跳起来,用手掌擦了擦脸问:
  “天哪,这是谁?做什么?”
  “侦查来啦,”奥西普凶凶地说。女子哎呀了一声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
解释:“她们怕侦查,比怕鬼还厉害……”老婆子摘下墙上的一面小镜子,把壁纸揭起了一
点。
  “瞧吧——是这个吗?”
  奥西普从墙上的缝里望进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从缝里张望了一下:那边同我们这里一样,是一间狭小的狗窝,窗子关着,窗龛上
放着一只洋铁的煤油灯。灯边一个斜白眼的鞑靼女子,脱得精光地在那儿缝褂子。她的背
后,一张床上,阿尔达利昂肿起的脸高高地枕在两个枕头上,翘着蓬乱的黑须,鞑靼女子抖
索了一下,披上褂子走过床边,突然出现在我们这个房间里。
  奥西普见着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脸的。”
  “你自己是傻老头子呀,”她笑着回答。
  奥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吓她。
  我们跑进鞑靼女子的屋子里,老头儿坐在阿尔达利昂脚边的床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没能
把他叫醒,对方只咕噜了几声:“好吧,好吧……等一下我们就走……”他终于睁开了眼
睛,惊奇地瞧瞧奥西普和我,又把发红的眼闭住,呻吟地说:“唔,唔……”“你怎么回
事?”奥西普平静地说,并不责备,只是有点不快。
  “我昏了头,”阿尔达利昂咳嗽着,发出沙哑的声音,解释说。
  “干吗这样……”
  “不干吗呀……”
  “似乎有点不妥当……”
  “有什么好的……”
  阿尔达利昂拿起桌上一只已经打开的伏特加酒瓶,捧着喝起来。之后,请奥西普:“喝
点吗?这儿该有下酒的东西……”老头儿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下去,皱一皱脸,开始注意
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尔达利昂便没劲地说:“看呀,同鞑靼女子搅上了,这都是——因
为叶菲穆什卡的缘故。他说:鞑靼女子,挺年轻,从卡西莫夫城来的孤儿,来做买卖的。”
  从墙洞口发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声音:“鞑靼女子——顶顶好,象一只小母鸡。把他
赶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个女子。”阿尔达利昂喃喃着,很笨拙地向墙洞
边望去。
  “我见过了,”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回头向着我:
  “兄弟,我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想,奥西普马上会责备阿尔达利昂,把他教训一顿,而他就会难为情地懊悔,可是这
样的形势一点也没有。他们并肩坐着,安静地交换着简单的谈话。看见他们在这样黑暗肮脏
的狗窝里,真受不了。鞑靼女子从墙洞口说着可笑的话,但他们不去听她,奥西普从枱子上
拿了一条贵鱼干,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剥起皮来,他问:“钱花光了吗?”
  “彼得还欠我的……”
  “嗨,你还恢复得过来吗?现在该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样……”
“莫非你变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么样?”
  “对自己亲戚去低头,不大有味……”
  “无论在哪里,都一样要低头。”
  “毕竟不一样……”
  他们谈得那样亲切、认真,以致鞑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们了,她走进屋子里来,默默地
从墙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轻啦,”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向他瞧了一眼,并不懊丧地说:“都是叶菲穆什卡那个捣蛋鬼,他除了女人
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鞑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气的……”“当心——不要着了迷,”奥
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鱼干,就向他道别。
  归途中,我问奥西普:
  “你干吗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有些人,活着活着,忽然荒唐起来。”
他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没有那个,也寂寞。”
  “没有酒吗?”
  “唔,对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阿尔达利昂终于没有摆脱出
来,过了五六天,他上工来了,但很快又不见了。到春天我碰见他,他已沦落成流浪人,正
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边喝,一边夸
耀说:“你记得,我是一个怎样的手艺人?老实说,我做起工来,是本行的能手。挣几百卢
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没有挣到呀。”
  “没有挣到。”他昂然大声说。“我厌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还记得,那个善心贼彼得不是说过吗?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
材,看呀,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尔达利昂喊叫起来:
  “我也有病呀,也许我的心脏位置有点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见阿尔达利昂如何急转直下
变成一条“江湖汉子”。在一年以前还是快活严正的阿尔达利昂,现在好象变得脾气急躁,
学到一种很奇怪的摇摇晃晃的步法,用旁若无人的态度斜睨着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样
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说:“你瞧,人们怎样看待我,我在这儿象个头领呀。”
  他毫不吝惜地挥霍挣来的钱,请流浪人吃东西,吵架的时候,他帮助弱者,而且常常这
样说:“伙计们,这是不正派的。行为必须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对这绰号很满意。
  我很热心地观察聚在这条破旧肮脏的街上的人们,他们挤在象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
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但他们好象给自己另外创造了没有老板束缚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
们乐天而大胆,使我想起外祖父对我说过的容易去当强盗和隐士的縴夫。他们没有工作时,
常常不嫌弃地从木船上和客轮上偷点东西,但这行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见生活就是彻头彻
尾的偷盗,象破衣服是用灰线缝的一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也不辞劳苦,拚命地做
工,那种干劲在紧急装卸货物、在发生火灾,或在融冰期间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大致说来,
他们比别人生活得更快乐些。
  可是奥西普见我跟阿尔达利昂有了往来,父亲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这
个苦命的呆木头,你怎么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来啦?当心点,不要害了自己……”我
尽我所能地对他说我非常惬意那些人——他们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着。
  “象天上的飞鸟,”他打断我的话,冷笑。“他们流落到那个地步,因为他们贪懒、无
用,他们把做工当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样呢?大家都说规规矩矩做工,还是造不起砖头房子呀。”
  我说这话,是很不费力的,我不知听到过多少这类的话,而且感到它是真话。但奥西普
很生气,喝倒了我:“谁说这种话?这是傻子和懒鬼说的。你这小狗崽子,不应该进耳朵。
唉,你这家。说这种话,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运的家伙。你应该先长出羽毛来,然后向高
处飞。我要把你同他们的来往告诉你主人去,请你不要恨我。”
  终于,他告诉了。主人当他的面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不许再到百万街去。那边是
小偷和窑姐儿的窝子。从那边出去,只有一条路,到牢狱和医院。不许再去了。”
  我还是私下去百万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断绝关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尔达利昂和他的朋友罗宾诺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内板棚的屋顶上。罗
宾诺克有趣地谈着他如何从顿河罗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个工兵,瘸子,得过乔治勋
章。土耳其战争时,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长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气力大得怕人。因为是瘸
子,不能做工,有了气力也没有用。生过一场什么病,把头发脸毛都秃光了,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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