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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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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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也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察官,叫人替我带来!”

    “你刚才咒过她们了。”

    老人楞了一楞,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们的!我看到她们,病就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去吧,你是慈悲的;我要重重的谢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个临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斐纳,吩咐她代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她,她要不来,你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死了,五脏六腑都在烧!替我在头上放点儿什么吧。最好是女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的……天哪!我死了,谁替她们挣钱呢?我要为她们上奥特赛去,上奥特赛做面条生意。”

    欧也纳搀起病人,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的药茶,说道:“你喝这个。”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有气无力的握着欧也纳的手。“你懂得吗,我要死了,不见姻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渴而没有水喝,这便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断送了我的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者子的研着!你们得要求国会定一条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儿,就不能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坏女儿的坏蛋,他把一切都污辱了。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我们的女儿,教我们临死看不见女儿。为了父亲的死,应该订一条法律。真是可怕!报仇呀报仇呀!是我女婿不准她们来的呀。杀死他们!杀雷斯多!杀纽沁根!他们是我的凶手!不还我女儿,就要他们的命!唉!完啦,我见不到她们的了!她们!娜齐,斐斐纳,喂,来蚜,爸爸出门啦……”①

    “老伯,你静静吧,别生气,别多想。”

    “看不见她们,这才是我的临终苦难!”

    “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悯悯的叫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唉,是啊,我不想活了,我不希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到她们,碰到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就这么一点儿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们的、头发,……头发……”

    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望枕上倒下,双手在被单上乱抓,好象要抓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然后他昏过去了。皮安训进来说:

    “我碰到了克利斯朵夫,他替你雇车去了。”——

    ①“来呀,爸爸出门啦”二句,为女儿幼年时父亲出门前呼唤她们的亲切语;此处出门二字有双关意昧。

    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只看到一只没有颜色的灰暗的眼睛。

    “完啦,”皮安训说,“我看他不会醒的了。”

    他按了按脉,摸索了一会,把手放在老头儿心口。

    “机器没有停;象他这样反而受罪,还是早点去的好!”

    “对,我也这么想,”拉斯蒂涅回答…

    “你怎么啦?脸色发白象死人一样。”

    “朋友,我听他又哭又叫,说了一大堆。真有一个上帝!哦,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们预备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好一点儿的世界。咱们这个太混账了。刚才的情形要不那么悲壮,我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给揪紧了。”

    “暇,还得办好多事,哪儿来的钱呢?”

    拉斯蒂涅掏出表来:

    “你送当铺去。我路上不能耽搁,只怕赶不及。现在我等着克利斯朵夫,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了,回来还得付车钱。”

    拉斯蒂涅奔下楼梯,上海尔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刚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动了感情,一路义愤填胸。他走进穿堂求见特…雷斯多太太,人家回报说她不能见容。

    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好久。

    “说不定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

    当差带他走进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请坐。

    “伯爵,”拉斯蒂涅说,“令岳在破烂的阁楼上就要断气了,连买木柴的钱也没有;他马上要死了,但等见一面女儿……”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尽可以责备我,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顾虑那些傻瓜的阔言闲语紧要得多。至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请你告诉她父亲,只消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语气,回答道:“你自己去说吧。”

    拉斯蒂涅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人儿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津神肉体都被专横的丈夫压倒了。伯爵侧了侧脑袋,她才敢开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种刑罚,简直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对地的丈夫说。“我也有儿女。请你对父亲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并没有错,”她无可奈何的对欧也纳说。

    那女的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来。听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齐已经失去自由。

    接着他赶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跳舞会出来受了凉,我怕要害肺炎呢,我等医生来……”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爬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声,马上不觉得你自己害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死的。我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便叫道:“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

    欧也纳脸上红了一块。

    “欧也纳!欧也纳!倘使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哦!那太岂有此理了。”

    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凑着她耳朵说: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没有了,今晚上要把他人硷的尸衣①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我钱都光了。”

    但斐纳猛的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捏,打着铃,嚷道:

    “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我会赶在你前面!”她回头叫老妈子:“丹兰士,请老爷立刻上来跟我说话。”

    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很快乐的回到圣…日内维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了一阵打发车钱,发觉这位那么有钱那么漂亮的少妇,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楼梯,看见皮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在病人背上做灸。这是科学的最后一套治疗,没用的治疗。“替你做灸你觉得吗?”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说道:

    “她们来了是不是?”

    外科医生道:“还有希望,他说话了。”

    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就来了。”

    “呢!”皮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拼命的叫她们,象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法的了,没救的了。”

    皮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发臭的破床上。

    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人。”他又招呼皮安训:“我等会儿再来。他要叫苦,就给他横隔膜上搽些鸦片。”

    两个医生走了,皮安训说:

    “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自衬衫,换一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

    欧也纳下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帮着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涅才说了几旬,寡妇就迎上来,装着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活现出一个满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损失金钱,又不敢得罪主顾——

    ①西俗入殓时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把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自送吗?另外还得牺牲一条做他人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天啊!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星进了我的门,五天功夫我已经损失得够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好家伙归天,象你们说的。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钱,我愿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要紧,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

    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

    “皮安训,押了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当票压在钱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愤愤的奔下楼梯,说道:“来算账。高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的出去的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二百法郎,神气之间有点高兴,又有点倔帐。

    “快点儿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晚没有睡觉了。”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咬着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号褥单,那条旧翻新的。反正绘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

    皮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把他扶着。”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让皮安训脱下衬衫。老人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同时哼哼唧唧,发出些不成音的哀号,犹如野兽表示极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训说。“他要一根头发练子和一个小小的胸章,刚才咱们做灸拿掉的。可怜的人,给他接上。喂,在壁炉架上面。”

    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练子,准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大齐;另外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他永远贴在心头的心影。胸章里面藏着极细的头发卷,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挂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教人听了毛骨惊然。他的感觉这样振动了一下,似乎望那个神秘的区域,发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隐没了。独搐的脸土有一种病态的快乐的表情。思想消灭了,情感还存在,还能发出这种可怕的光彩,两个大学生看着大为感动,涌出几颗爇泪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乐得直叫:

    “噢!娜齐!斐斐纳!”

    “他还活着呢,”皮安训说。

    “活着有什么用?”西尔维说。

    “受罪…!”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训向欧也纳递了个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样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退肚子下面,两人隔着床做着同样的动作,托住病人的背。西尔维站在旁边,但等他们搞起身子,怞换被单。高里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使出最后一些气力伸出手来,在床的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拼命抓着他们的头发,轻轻的叫了声:“啊!我的儿哪!”整个灵魂都在这两句里面,而灵魂也随着这两句喁语飞逝了。

    “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哀叹感动了。这声哀叹,表示那伟大的父爱受了又惨又无心的欺骗,最后激动了一下。

    这个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还是快乐的叹息。这叹息说明了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头放倒在破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喜怒哀乐的意识消灭了,只有生与死的搏斗还在他脸上印着痛苦的标记。整个的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他还可以这样的拖几小时,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他连临终的痰厥也不会有,脑子全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有一个气吩咐的少妇的脚声。

    “来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说。

    来的不是但斐纳,是她的老妈子丹兰士。

    “欧也纳先生,可怜的太太为父亲向先生要钱,先生和她大吵。她晕过去了,医生也来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着: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教人听了心惊肉跳。”

    “算了吧,丹兰士。现在来也不中用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昏迷了。”

    丹兰士道:“可怜的先生,竞病得这样凶吗?”

    “你们用不着我了,我要下去开饭,已经四点半了,”西尔维说着,在楼梯台上几乎觉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现叫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床边黑——的只点着一支蜡烛。瞧着父亲那张还有几分生命在颤动的股,她掉下泪来。皮安训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没有早些逃出来,”伯爵夫人对抗斯蒂涅说。

    大学生悲伤的点点头。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

    “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哎!那么你回来一忽儿,来祝福你正在仟悔的女儿吧。听我说啊——真可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祝福我。大家恨我,只有你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恨我。你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爱你,服侍你。噢!他听不见了,我疯了。”

    她双膝跪下,疯子似的端相着那个躯壳。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着欧也纳说,“特…脱拉伊先生定了,丢下一身的债。而且我发觉他欺骗我。丈夫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已经把全部财产交给他。唉!一场空梦,为了谁来!我欺骗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着她的父亲)我辜负他,嫌多他,给他受尽苦难,我这该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说。

    高老头忽然睁了睁眼,但只不过是肌肉的怞搐。伯爵夫人表示希望的手势,同弥留的人的眼睛一样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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