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天来,白夫人祖孙俩所给予他的关怀和温暖,比虚云上人十余年来所给予的还多,还充实。
正如虚云上人所说,他与佛无缘,不是佛门中人。他感到他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个象琬君一样的女人做终身的伴侣。
一个自小跟随佛门六子长大的人,定力虽培养得超人地深厚,但也容易着魔。苦修不易,出家人斩情灭性,如非受到惨痛的打击,很难克制意马心猿修至四大皆空之境。
他虽也幼遭不幸,但当时的惨象并末目睹;加以虚云上人已知他不是空门中人,不禁止他喝酒便是明证。十余年艰苦卓绝的生涯,一旦处身在白夫人祖孙的慈爱化育环境中,他恢复了与生俱来的人性。
爱情在他心中发芽、长大、开花。
琬君姑娘一颦一笑,在他心中都变成了震撼的泉源。
同样地,琬君的心扉,早已为他悄然而开,爱情在他们之间发出了共鸣,与他们同在。
练了半个时辰的寂灭术和璞玉归真奇学,他到了屋外亩大的院子。东方刚现鱼肚白,黎明前的阵黑已逝,晨风微凛,寒露沾衣。他仰天吸入一口气,试意正心拉开马步练崩云三式。大病初愈,他感到手脚有点生硬。
连演五次,他感到幽香入鼻,姑娘一袭白衣,俏生生地出现在身旁,纤手中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盈盈浅笑,柔声道:“岚哥,该歇息了,别忘了你是我的病人啊!未得允许,你怎么跑出来走动了?”
秋岚收了势,道:“憋了二十来天,髀肉发生,筋骨都生锈了,再不活动活动便朽啦!晨露伤人,琬妹,进去吧。”
他接过碗,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比我还早哩!这些天来,琬妹,苦了你了。”
“唷!岚哥,别急了,这些天我伺候你,是有代价的。”她笑,笑得很爽朗。
“代价?什么代价?”他惑然问,一面挽着她往里走。
“你好意思不将无定剑法教给我?可不能告诉奶奶啊。”
他笑,一口喝掉参汤,说:“你作怪,不会磨着奶奶教么?”
“不!奶奶说,你高明,已获剑法神髓……”
“别听奶奶抬我。”他谦虚地答。
“真的,奶奶说你击败了金神,心中末存伤人之念,不然金神准有好看。而奶奶却几乎伤在者凶魔的剑下。不管,你不教我,我给你没完。”她向他撤娇,透着万分的亲热。
他点头,笑道:“你错了,不是奶奶剑术不行,而是内力差了一两分。我有寂灭术相助,璞玉归真奇功可练成至精至纯而已。放心,我想,返回东海之后,我将寂灭术也一并教给你,略谢贤妹辛劳,怎样?”
“嘻!岚哥,一言为定,我高兴死啦!哦!你可别笑我太过功利哪:”
“愚兄怎敢?”两人已在厅中坐了,他又说:“琉妹,等会儿我和奶奶说,我得走一趟许州,无论如何,我得尽其在我,再劝弟弟一次;他如果不听,我只好放手不管了。”
琬君凝视着他,神色肃穆地说;“岚哥,奶奶早已安排好了。”
“怎样?”
“奶奶必须及早赶回东海迎接爷爷,要你我两人暂留洛阳,等奶奶和爷爷赶来对付金神和他的一群爪牙。”
秋岚摇头,道:“要等,我们到许州去等。我想明日便启程。只是,琬妹和我同走,会不会不方便?”
“你不要我做伴?”她幽怨地问。
“不!贤妹别误会,有贤妹相伴,愚兄求之不得呢。”
“只是,你可不可以多养息几天呢?”
“不必了,我这人除了砍掉脑袋,死不了的,任何苦难也奈何不了我。”
“嘻嘻!哦!我忘了你躺了二十来天的事了,把人家的胆子也几乎吓破了哩!”姑娘挖苦他,接着发觉失言,羞笑着小鹿般窜入内堂去了。
次日一早,秋岚穿一袭干净的直裰,青帕包头,背了一个小包裹,拄着一根枣木棍。姑娘内穿白劲装,外罩青布素衫裙,背帕包着头上的三丫髻,象煞一个如花似玉的小村姑。两人站在一块儿,象熬一双郎才女貌的小夫妻。
老太婆也是一身村妇装束,带着挽了包裹的仆妇,亲送一双小儿女南下,自己方踏上八节滩的渡船,取道南京所辖的徐州至淮安府下东海。她深信秋岚天下大可去得,所以十分放心地走了。
秋岚和姑娘跑着晓风晨露走上征途,两人情投意合,谈谈笑笑颇不寂寞。
从河南府到许州,全程二百三十里,从香山南行,只三百里多点儿。论脚程,真要赶一天便可到达。但他们是村夫打扮,怎可惊世骇俗赶路?乖乖地按三日行程从容钻行,第一天预定到达登封投宿。
午间,到了轩辊岭下,刚好五十里。岭下有一座小村,叫做大屯。这是河南府至登封的中途站。管道蜿蜒上行,至半途便可看到远处的轩辕关。天下承平,轩辕关驻守的官军不多,也没设置巡检司,出入关隘极为方便。
飞龙庄的传报站,不设在轩辕关,而设在大屯镇。主其事的人,归登封的大响鞭盛明管辖,居然派了一个老江湖花和尚鲍堤在这儿主持,开设了一座福祥面店作为掩护。花和尚鲍堤绝不是佛门弟子,而是登封城的游神,只因为他年方三十便秃了头,生得头大腹圆,毛胸上刺了几朵,象征富贵荣华的芙蓉花,不到下雪天不穿上衣,所以叫他做花和尚。
这家伙祖籍是登封,但在外混了十来年,在登封只耽了三年左右,是当地的讨厌人物。登封是武林北斗的少林寺所在地,十来岁的娃娃也会三两手绝活,在这儿做游神土地,没有几手真才实学还行?俗话说: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他花和尚能赖敢挤命,照样可以在登封城做游神土地赖饭。
福祥面店原有的店掌柜叫死蛇张三,月前由花和尚出资扩充门面,店面加大了。挂在门口的酒旗儿杆子上,刻了一条只有内行人才能分辨的飞龙。简简单单聊聊几笔,不伦不类,但确是飞龙信记。
秋岚象个光眼瞎子,而且又聋,对江湖动静一无所悉,一无所知,带着一个不问其他事的琬君姑娘,盲人瞎马往龙潭虎穴闯。
赶路的人,照例是吃三顿,午间太阳大,正是打尖的时光。打尖不仅住宿,吃顿饭休息个把时辰也可叫打尖。两人不偏不倚,一头钻进了福祥面铺。
面店里客人不多。十二副座头只有八副有人。乡村小店,锅灶照例是设在柜台前面向街一面,三名大师傅没事忙,铲瓢搓得叮当响。小二哥看到客人上门,掀起帘子直着嗓子叫:“客官请往里面坐,辛苦辛苦。”
柜台内的大木椅上,虎地站起一个赤看上身胸被刺花的大块头,他就是掌柜的花和尚。
花和尚双目彪圆,吃惊地一蹦而起,刚想说话,一旁的二掌柜死蛇张三,懒洋洋地照他的屁股就是一腿。
“你……”他莫名其妙地叫,要冒火啦!
二掌柜直待秋岚被小二领走,方附耳说:“死人,你以为飞龙庄主会穿得这般褴褛?告诉你那话儿来了。”
花和尚倒抽一口凉气,也低声问:“你是说。姓山的来了?”
飞龙秋雷虎狼成性,他不敢将哥哥的真名说出,只传信各地要他们留意一个与他相貌相同的姓山的人,只许活擒,见则必须飞骑急报。
“要不信,咱们赌十两纹银,如何?”死蛇懒洋洋地问。
“你小子诡计多端,不和你赌,十两纹银太爷我可以快活两天。你溜到后面放马,我招呼他们。”
死蛇哼了一声,伸个懒腰说:“和尚,你这长相不雅观,少前往献宝,免得露马脚。沉着点儿,叫小二弄一壶藏龙卧虎酒便成。我去放马。小心了,别让熟鸭子飞了,他们是咱们的财神爷,赏金五百两哩。”
不片刻,一匹健马从后门飞奔轩辕岭,骑士居然是死蛇,居然精神抖擞,居然不象条死蛇啦,五百两赏金很了不起。
马匹耐力不够,五十里跑下来可能力竭倒毙。但死蛇不在乎马儿,他的马也相当骏,半个时辰便到了登封城,在小西门内一座客店门口飞跃下马,马儿浑身大汗不住发抖。他钻入偏院,向两名大汉低叫:“换马,姓山的和一个女人到了大屯,传话下去。”
说快真快,一匹健马牵出院门,鞍辔齐全,象早就准备好了的。
死蛇飞身上马,一面说:“我再传一程,传至三山镇便赶回。”
“叭”一声鞭响,马儿已冲出三丈外去了。三山镇,在登封与均州之间。算脚程,还得换一次马方可到许州。
福样面店中,秋岚叫了几盘小菜。来上两碗面加上一大盘馒馍,就是不要酒,把花和尚急得一头汗。
不要酒,面同样可以放上蒙汗药,只不过药力行得缓,分量须加多而已。花和尚财迷心窍,他想活捉秋岚。
第一个发现秋岚的人,可得赏银五百两;活捉,加了两倍。财帛动人心,他想吞下一千五百两纹银。心一慌,在面中混上了足以迷翻三条牛的药量。面是刚起锅的,蒙汗药挥发性虽不太大,但遇热则升,加以放得过量,蒸气中少不了有些少药味。少虽少,决瞒不了行家。
掌柜的亲自为客人上吃食,少见。花和尚袒胸凸肚,强压着擂鼓似的心跳,端着盛盘出现在走道上。
第一桌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穿青衫书生,五官倒是相当清秀,白脸无须,独个儿要了一壶酒,几盘下酒菜自斟自酌,不时微笑者打量远处壁角食座旁的秋岚,同时也冷眼旁那橱柜里的光景。
花和尚端着食盘,肩脖上搭了一条已泛黄的汗巾,巨人似的往前走。要地,池站住了,感到肚皮上有硬物重重地抵住,吃了一惊,扭头向下看。原来是书生左手的酒壶嘴子,不偏不倚顶在他的肚脐眼上。
他勃然大怒,怪眼一翻,正待发作。
书生不在乎,咧嘴一笑,说:“掌柜的,替大爷添壶酒来。”
花和尚心中有鬼,不得不按下怒火.说:“客官,请招呼小二。”
书生鼻子猛嗅了两次;哈哈大笑道:“咦!这不是上好原汤羊羹面么?放下,放下。”
一面说,一面动手,手法快极,一碗羊羹面已经到了他的桌上了。
花和尚双手端着食盘,想抢也抽不出手来,怪叫道:“客官,别开玩笑,小的另替你准备,这是那边两位客人的。”一面说一面放下食盘,伸手去夺面碗。
“叭”一声暴响,书生将酒壶掼在地上,倏然站起说:“什么话?大爷是白吃来的么?瞧你赤身露体替客人上吃食,你没长眼睛看清那儿有大闺女么?你这是成何体统?大爷替你留面子,在这儿拦下你的面你还不加感恩?放手!不然大爷砸了你的锅。”
“岂有此理!叫吃食也该有个先后,你怎么……”
书生不理他,猛嗅热气腾腾的面碗,哦了一声,说:“面的汤是昨晚的,不新鲜。你这鬼店昧良心,将这种不能吃的东西拿来骗人,岂有此理!”
书生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元宝,“拍”一声重重地拍在桌上,冷笑着继续大叫:“掌柜的,大爷说这两碗面不能吃,吃了会死;要不信,大爷赌黄金十两,你敢吃掉一碗,金子是你的。”
整座店的人全都惊动了,店伙计火速围上来。
花和尚急出一身冷汗,下不了台,知道糟了,被这畜生看透了春光啦!人急智生,狗急跳墙、他居然想到毁贼的绝念头,猛地一把抓向书生的衣领,大吼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敢在福祥馆讨野火,揍你!”
书生一手格出,他乘机抢近,捣出一拳踢出一脚,立即桌倒凳飞,杯盘碗碟哗啦啦的跌了一地。
书生没留意这一着,还以为花和尚夺饭碗哩,桌子一倒便知花和尚不等闲,不动手不行了,闪在一旁从侧方抢入,“双盘手”搬开花和尚的双手,扭身顺势一肘撞出“噗”一声闷响,撞中花和尚的肚腹。
“啊……”花和尚狂叫,身躯倒飞,轰隆隆昨嗓咳一阵暴响,撞翻了另一张食桌,店伙和食客叫嚷着,鸡飞狗跳。
“抄家伙!”店伙大叫。
书生身形快极,已到了花和尚身畔,拔出佩剑指在花和尚的鼻尖上,冷笑道:“你这泼皮好大胆子,青大白日阳关大道客人众多之际,你竟然胆大包天在食物上弄鬼,你眼中还有江湖规矩吗?乖乖替太爷滚蛋,不然我瘟神凌峰如不剜出你的双眼来,可把太爷的凌字倒过来写。”
花和尚躺在碗碟汤水上,肚子痛得他脸色发青浑身抖动,剑芒在鼻尖前冒出阵阵冷气,不由他不服贴,咬牙道:“姓鲍的认裁,咱们这段梁子结定了,日后算。”
“叭叭”瘟神凌峰用剑在花和尚两颊抽了两记,喝道:“太爷记住了。滚!”
花和尚狼狈地爬起,捧着肚腹溜入厅后走了。
秋岚伯弄出人命,一直站在一旁戒备。他搞不清瘟神所说的事,不知花和尚弄什么鬼。
瘟神凌峰收剑入鞘,突向秋岚含笑点头,说:“兄台,借一步说话。兄弟姓凌名蜂,江湖末流。”
秋岚一头雾水,但不好拒绝,只好说:“好,小可愿闻兄台高见。”
两人向外走,在府外一株槐树下站住了,瘟神换了另一副面孔,恭敬地说:“庄主易装前来敢情是为了洛阳乔、许两家而来么?”
“乔许两家?”秋岚困惑地接口,不胜诧异,也并不清“庄主”所指为何。
瘟神近乎谄媚地笑道:“兄弟久慕庄主雄风,诚心投奔庄主效力,幸勿起疑。这次兄弟从洛阳来,打听出冷剑许中州对许钦自宝庄发回的手书起疑,认为必定是受到庄主的胁迫,因此已柬召群雄。午后可到达嵩山少林寺聚会,近日将启程赴许州宝庄索人。兄弟准备到宝庄面陈,没料到在此幸遇庄主。兄弟不才,自信粗通举脚,愿为庄主驱驰,效命不敢人后。”说完,长揖到地神态可憎。
秋岚恍然,冷笑道:“飞龙秋雷本性不坏,都是你们这些不肖之徒唆使他兴风作浪,巧言令色甘为虎作伥,从中取利陷他于不义。你替我滚!滚到天涯海角远离中原,对你大有好处。”
瘟神脸色大变,听口气不对,沉声问:“你不是飞龙庄主?你是谁?”
秋岚将他推出丈外,哼了一声说:“别问我是谁,不必多问。”
这时,姑娘已经到了近旁。
镇西北龙门方向,出现了卅余骑骏马。那是许庄第一批人马到了,蹄声如雷,烟尘滚滚,来势甚急。
瘟神一声怒吼,急冲而上,左掌勾出,右掌疾飞。
姑娘从侧方截出,纤手一勾,便搭住了攻向秋岚胸口的大拳头,猛地向后侧方带,左右踏进掌出如雷,“叭”一声脆响,一耳光打得干脆利落。
瘟神连退五六步,口角沁血,跟跪稳住身形,仲手拔剑,要拼命了。
“把剑丢了!”秋岚沉喝。
瘟神不听,咬牙切齿冲上,剑出“寒梅吐蕊。”
秋岚向左闪,探身切入,右手一抄,便抓住了瘟神持剑的右手脉门,左手闪电似的削向对方的右耳门,仲脚一勾,瘟神向下坐坠。
“住手!”冲到的第一匹马上的骑士叫,声如沉雷。
“咦!你……你不是……”第二匹马上美丽的银衣姑娘惊叫。
马儿徐止,叫喊声救了瘟神。秋岚削出的掌停在瘟神的耳下,瘟神浑身软坐在秋岚的前脚。
“他是飞龙秋雷。”第三匹马上的骑士叫。
秋岚搁下瘟神的剑,替他归鞘,放手说:“老兄,你可以走了。记住要光明正大地做人,瓦罐不离并下破,你何苦要替人卖命为非作歹坑人害己?”
瘟神象斗败了的公鸡,往人丛中一钻,溜之大吉。
骑士们纷纷下马,街道两端成了人墙,前面是骑士,后面是看热闹的村民,把秋岚和琬君堵在中间。
“是冷剑许中州老前辈来了。”琬君附耳低声说。
秋岚冷静地屹立,心中不住盘算该怎么办才好。
对面,骑士们雁翅分列,举步向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