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惑地解开,里面却掉落几双崭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致用心。还有几件粗布的新衣,从单到棉一应俱全。
“这是……”杨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抬头怔怔看着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让娘给你做了几套新的,因你还要长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师姐做的。”
“……我可不会拿针线做衣服,别指望我。”伊春摆了摆手。
杨慎默默走进屋子,隔了一会再出来,果然换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焕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脸上也挂着笑,难得笑得不像坏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十五岁少年的清爽笑容。
“谢谢你,师姐。”衷心道谢。
伊春又笑:“别谢我,去谢我娘吧,是她做的。”
杨慎轻道:“师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无意中发觉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头都窜的和自己一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豆芽菜。
“我们以后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后决定把他敲诈自己三十文钱的事情给忘掉,从此要对他更好些。
杨慎摸着新衣,低声道:“谢谢师姐这么关心我……不过那三十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伊春觉得自己还是记住这笔账比较好。
他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她一笑,神色温柔:“以后赚了钱,我还你三十两银子。”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铺开在眼前,等待他们去采撷。
不过伊春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回到山上之后,师父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准备准备,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两个小山大的包袱,一个给自家女儿,一个给杨慎,托二妞送到山庄里。
伊春随手翻了一下,从里面哗啦啦掉出几双筷子,并着她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一堆木头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点发怔:“……娘是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让我搬走呢。”
二妞捂着嘴笑:“那一包是养肾大哥的,姐别忘了给他。”
伊春一本正经地晃晃手指:“是羊肾,羊肾,不是养肾。这种口音以后得改,省得让人笑话。”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么羊肾,我还马肾呢……”
忽见伊春一件一件把东西往外掏,不一会那小山似的包袱就变得娇小玲珑,她奇道:“姐你不要这些东西啊?”
“我们是去跑江湖历练,又不是出去玩,带那么多东西累赘死了。喏,这些你带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处看了一圈,又问:“姐,羊肾大哥呢?不是说今天就下山吗?你们不一起?”
“哦,师父找他,说有要紧事交代。刚也嘱咐了我好久,还给我几张拜帖,扬州有他几个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顿时亮了:“扬州!姐要带些好吃的回来啊!”
伊春叹了一口气:“刚说的你没听明白?我们是去历练啊,历练!不是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忽听回廊尽头那扇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紧跟着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似是在朝这个方向跑。
两人好奇地探头出去望,却见杨慎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色青白交错,这种惊惶的模样极少在他身上出现。伊春不由问道:“怎么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吃了一惊,像是才发现伊春她们就站在对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没什么。师父说江湖艰险……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来这就把你给吓到了,胆子真小。怕什么,有师姐我在呢,我罩你。”
杨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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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四章
直到真正骑马下了山,走出了减兰山庄的范围,杨慎都没有说话,伊春笑嘻嘻地和他说笑,他的回答只有“哦”或者“嗯”。
“喂,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终于,连迟钝的伊春都觉得他很不对劲,策马靠近,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那一瞬间他浑身都警戒的绷紧,左手装作无事的牵住缰绳,右手却悄悄握住了佩剑。
不过额头上的手很快就拿开了,伊春说:“没发烧啊。你撑着点,前面就是镇子,咱们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再走。”
杨慎的手也不着痕迹地从佩剑上移开,默然点头。
又行了半里路,眼看着天色要黑了,两人却在林中迷了路,左转右转出不去。
伊春索性勒住马,左右看看,叹道:“天都黑了,羊肾,你还能撑住吗?”
他垂着头,淡道:“我没事,不劳师姐挂心。”
话音刚落,却见她飞快跳下马,一把抽出了佩剑,他大吃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把手按在了自己剑上。
耳畔响起师父临走前告诫的声音:不能掉以轻心,伊春很厉害,一击不中就只有一败涂地等着你。
杨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伊春低声道:“羊肾,前面好像有怪声!听说附近有山贼抢劫行人,咱们要小心。”
他不由一愣——山贼?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前方传来一阵破空声,一把巨大的飞刀旋转着射了过来,头顶又是一暗,像是渔网之类的东西扣下。杨慎将身体一低,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两匹马被从天而降的大网给网住了,嘶嘶直叫,紧跟着又是一声悲鸣,杨慎骑着的那匹黑马被飞刀削去半个脑袋,登时就死透了。
伊春勃然大怒,提剑就冲了上去,一面厉声道:“是谁?!给我滚出来!知不知道现在市集上一匹马要多少钱?!你们赔给我吗?!”
在这危机时刻,杨慎居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眼看对面树上跳下十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脸上蒙着布,还真是传说中的山贼。
他俩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管人多人少,拔剑就是一顿乱砍。好在这帮山贼只会一点粗浅功夫,抢劫普通路人倒还绰绰有余,对付他们两个认真学武的,却难免吃力。
杨慎用剑抵住山贼的进攻,听见后面伊春打得热闹,忍不住回头去看。
师父看重伊春,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一会,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现在不会是她对手。
她的每一次跳跃,每一次避让,每一次进攻,都微妙而优美,动作不可捉摸。
很轻,像是没有重量的那种轻,像最薄最利的刀锋,无声无息地靠近,杀人不见血。
就是这种轻巧与安静,令人胆寒。
山贼们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吹着哨子打暗号叫撤退。
杨慎和伊春一左一右追上去,拦住跑得最慢的三四个人。伊春挥着剑,很是凶神恶煞:“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赔我们马钱!”
杨慎很合作地上前一步,神情阴森地瞪着他们。他那张坏蛋脸实在太生动,分明是告诉他们:如果不交出钱财,老子就要把你们剥皮抽筋炖肉吃。
山贼们吓得纷纷把荷包掏出,居然还有一大袋冷馒头,足有十几个,够他俩吃好几天。
杨慎捡起荷包,把里面的铜板倒出来数了数,皱眉道:“只有三百文,也是穷鬼。”
伊春不满意地继续挥剑:“一个子儿也不许留!统统交出来!”
山贼们痛哭流涕,只差脱裤子了:“女大王,真的没有了!杀头也没有!”
伊春只得悻悻收剑,说:“你们以后要是再抢路人的钱财,我就把你们的手都砍了,在你们脸上画王八!”
山贼们屁滚尿流跑走之后,杨慎忍不住望着她偷偷发笑。
伊春正色道:“别笑,方才的三百文呢?收在哪里了?”
他耸耸肩膀:“什么三百文?”
“可恶!你想一个人私吞?!那是留着买马的钱!快交出来!”
“反正死的是我的坐骑,要买也是我来买,师姐就别插手了。”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万一乱花掉怎么办?师父就给了二十两银子,能买什么马?现在不节省,用光银子以后难不成去要饭?”
“要你个头!师父早交代了一年内把事情解决,二十两银子怎么也够一年过活的了!”
“什么一年?”伊春疑惑了,定定看着他,“师父有说一年把什么事情解决?”
杨慎倒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隔了好久,他忽然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道:“原来……她不知道……师父没和她说?”
“说什么?”伊春也跟着蹲下去,眼睛瞪得溜圆看着他。
他眼珠一转,敷衍地笑道:“没什么……师父的意思是,让我们用一年时间决定谁来继承斩春。”
伊春犹豫了一下:“奇怪,师父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
杨慎张嘴,正要说话,忽听不远的前方又传来骚动声,像是有人在喊叫,声音急切。
两人对望一眼,赶紧牵了马追过去,没走一段,便见方才抢劫他们的那几个山贼被人用绳子高高吊在树顶,正在哭爹喊娘。
树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形容十分俊俏。
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一双眼生得十分灵动,抬头看着那些山贼,正在拍手叫好:“活该!谁让你们做山贼还那么穷,身上居然一个子儿都没有!”
那些山贼自然是有苦说不出,难道说他们方才想抢劫路人来着,结果反而被路人把身上的钱给抢光了?
那男子站在一旁,身上衣服甚是风骚华贵,晚霞红似的外袍,一头好长青丝也不束,垂了一半在背后,像一匹黑色锦缎。
他懒洋洋的,打着呵欠说:“小南瓜,先把人放下来。身上没钱,衣服还值几文,都剥了吧。”
被叫做小南瓜的女孩子皱眉道:“主子,这事儿太阴损了!衣服好歹给人家留着吧,现在天还冷呢!”
那年轻男子声调还是懒洋洋的:“人家抢劫咱们的时候,可不会这么好心,想着天冷留衣服。”
小南瓜果真要把那些山贼放下来剥衣服,伊春忍不住走过去说道:“剥衣服就不要了吧?他们又没真的抢到你们什么东西。”
那两人一齐回头,伊春和杨慎都是一怔。
那个男子,有一张新雪般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又温柔又纯善,像是专门做好事从来不做坏事那种老好人。
而且,他生得很美。色如美玉四个字用在男人身上并不合适,但他绝对当得起。
他上下把他俩打量一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走了,一面说:“小南瓜,善后。”
小南瓜飞快答应,袖子一挥,里面登时弥漫出一股黄色烟雾,伊春反应快,赶紧退了好几步,鼻前还是嗅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里面的杨慎和山贼们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那药粉熏得鼻涕眼泪乱飙,总算杨慎底子在那里,没像山贼们一样当场晕过去,可是等药粉散开之后,还是双眼红肿,喉头剧痛,脑子像有针在扎。
那对神秘又可恶的主仆早已不知跑哪里去了。伊春一把扶住杨慎,急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毒药?”
杨慎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紧跟着白眼一翻,终于也撑不住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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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因着杨慎“中毒”,伊春只得先在贤德镇找了个客栈,安顿杨慎睡下,自己出门请大夫。
出门的时候,师父资助了每人十两银子,很严肃地告诉他们:要省着花,花完就没了。
伊春摸摸瘪瘪的荷包,抬头看看医馆门口的大字:出诊费五十文起,疑难杂症百文起价。
一瞬间,突然觉得贫穷很可耻。在医馆门口踯躅了良久,也下不定决心到底要不要进去。这年头出门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钱?身上的佩剑万一损坏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笔的银子。若是水土不服,动不动来个头疼脑热,十两银子估计没两天就花完了。
“这位姑娘,可否让在下进门?”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伊春赶紧说个抱歉,退两步让人家先进。
那是一个穿着窄袖猎装的男子,左边胳膊鲜血淋漓,染湿了衣服,不过看起来好像他一点也不觉得疼,面不改色,温言道:“请邱大夫出来。”
前面招待的伙计大约是新人,没见过他,又见他衣料上乘,举止不凡,只道是钓上了一头肥羊,当即笑眯眯地说道:“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们医馆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寻常大夫可不一样。你要叫他,须得先付一两银子的订金。”
一两银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个年轻人顿了一下,摘下腰间的一块木牌,道:“你拿着这东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伙计没捞到订金,只得嘀嘀咕咕地进去喊人了。过了没一会,门帘一掀,一个年约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轻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爷,新来的孩子没规矩,不认得你,让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爷摆摆手不当一回事,自己将袖子摞起露出伤口,道:“你看这个。”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会,倒有些吃惊:“咦,这伤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几个……”
话未说完,晏少爷忽然抬头朝伊春这里望过来,雪白的一张脸,长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种气质,清而不浊,与墨云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神采飞扬。
“姑娘是来求诊的?”晏少爷声线略低,隐含威势。
伊春原本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求医,被他这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走进来,低声道:“有没有……便宜点的大夫?五十文实在是……”
晏少爷看了一眼邱大夫,他会意点头,道:“那请姑娘稍候,待我为这位公子疗伤之后,再随姑娘出诊。”
她又吓了一跳,摆手道:“不用你!你是名医,一两银子的订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来的孩子乱说而已,我算什么名医。何况医者悬壶济世,救人为先。姑娘请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着,此时再听他二人说话,声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只怕根本听不见。
但这种程度,对她而言还是小菜一碟。其实她也不是故意要听,但医馆里静悄悄的,他俩自己要说话,她就算不听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几人居然追到了这里?少爷身边竟没有半个护卫么?”
“不关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单独走走。只没想到他们竟不惜化装扮作妇孺,用别致暗器伤我,所幸还有余力逃出,但这暗器却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只得劳烦邱大夫。”
“暗器还是小事,看起来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伤口中挤出血来,放在鼻前一嗅:“癫狂百蛇……唔,似乎还有些许仙人散。并非不可解,少爷莫急。”
说罢也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单薄锐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伤口顿时绽开,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爷却神色平静,另一手兀自端着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从那伤口里取出三枚带着倒钩的铁针,针头蓝莹莹的,显然是放在毒药里炼过。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撑着脸,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转睛。
邱大夫取了药粉撒在伤处,细细包扎了,这才拿笔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