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一个大汉抱着胳膊站在船头看他们,裸着胳膊,上面刺着一只猛虎,看上去极其凶恶。
“要命的把钱交出来,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临下地发令,说得十分简洁。
船上那些人纷纷掏出荷包,一个字也不敢说。又有两个大汉上船来,一个拿钱一个搜身,眼看着一个中年大婶藏在肚兜里的几块银子也被掏出来,她脸色青白交错,要哭又不敢哭,看着十分可怜。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将她的斗笠打飞,忽见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也不赖,不由笑道:“是个小娘们!还挺嫩!”
说着便来搜身,手指刚摸到她的腰身,只觉脖子上一凉,竟是被一柄铁剑抵住了。
“应当反过来,把你们的荷包都交给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那大汉抬手来推她,却被她闪身让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几个荷包,抬脚一绊,他便直挺挺地掉进了水里。
“反了不成?!”乌篷渔船上的水鬼们因见同伴落水,纷纷跳上船来抓她。
伊春先抢荷包,再把人推水里,一连串动作熟练无比,想来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积累了不少抢钱经验,连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链子也不放过,统统抓过来。
那帮水鬼见她如此身手,索性潜到水底在下面使劲摇晃渔船,试图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里,就奈何不了他们了。
伊春纵身一跳,稳稳落在水鬼老大身边,与他大眼瞪小眼。
水鬼头子倒也稳重,直接问她:“你要如何?”
伊春最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钱还给他们,再把你们身上的钱给我,就此两不相欠。”
水鬼头子并不多话,一挥手让水鬼们把抢来的荷包统统还给那一船客人,跟着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怀里一掷——沉甸甸的,里面只怕不少银子。
“只能给你我的。”他说。
伊春点点头,把银子往怀里一塞,又跳回渔船,船夫赶紧把船摇了起来,力求赶紧逃离这帮水鬼夜叉。
那头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扬州中兴帮人,报上名来。”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谁要不服,随时来找我。”
十二章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后放下狠话乃是常事,伊春起先并没放在心上。
但在一连四天被人明挑暗袭,连吃饭睡觉上厕所这等私密时间都不得安宁之后,她终于发觉自己好像惹了个大麻烦。
客栈的窗户年代久远了,没办法栓死,伊春睡觉的时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果然又一次听见椅子被人轻轻移开的细微声响。
那人轻手轻脚从窗户翻进来,似是犹豫了一下,慢慢朝床边走来。
伊春握住铁剑,连眼睛都懒得睁了,直接用剑抵在那人喉前,低声道:“算来算去我不过拿了你们十三两银子,有点志气好不好?十三两银子还要穷追不舍?”
那人声音里带着怒气,以及输给一个小女子的怨气:“事关中兴帮体面!何止十三两银子!”
伊春把眼睛睁开,叹道:“那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想尽办法来追杀我?”
那人怒道:“输给你只怪我等学艺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与我前去中兴帮总堂,头目在那里等着你,有没胆子和他单挑?!”
“单挑之后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烦了?”
“没错!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伊春翻身而起,收剑回鞘:“走吧。”
回答得太爽快,结果对方反而变得不爽快了:“你……当真要去?”
“这还有什么真假?”伊春笑了笑,“不过我不认得中兴帮,你得给我带路。”
那人顿了顿,率先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水路纵横交错,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便见前方岸边有火光闪亮,沿岸长约数丈,每隔三步便放着一座石台,台上点火把,映在水中一条龙似的光点。
岸边有人等候,见到伊春难免神色怪异,倒也没什么敌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带来了。”
后头跟着那人低声说:“头目还在?”
对方点头,一言不发地领着伊春进了总堂,里面亦是一片灯火辉煌,正门后是大片空地,周围也围着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见到的那个头目正抱着胳膊等在当中,肩上刺的一只猛虎头,灯火明灭中煞是狰狞。
“你胆子很大。”头目声音低沉,倒有些欣赏的意思。
伊春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亮剑出鞘:“怎么打?”
头目略有些动容,看了她一会儿,便说:“点到即止,不伤性命。念你年幼,又是个女娃娃,我让你五招,你若赢了,中兴帮非但不会为难你,在扬州这块谁若是来找你麻烦,我等也会倾力相助。你若输了,便自折铁剑,给我磕三个响头吧!”
伊春把剑鞘抛在地上,低笑:“我十八岁,已经不年幼了。不要你让!”
话音一落,剑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快、狠、准。曾经舒隽说过,她的动作轻巧是有了,狠辣却不够,如今两年过去,她的剑术早已脱胎换骨,只怕舒隽看到,再也不会说这些话。
要挡,来不及挡。想躲,身体却被剑光笼罩,躲到哪里都是伤。
她简直像一只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会做什么,眼看着剑光刺到左边肩膀上,那头目侧身让过,捏紧拳头打算用蛮力将她打飞出去。
拳头一击而中,头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细看,才发现她一只脚正抵在他拳头上,借着他一股蛮力直冲上天。
一直犹如银龙穿梭般的剑光在刹那间静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剑尖微颤。
伊春喘着气,低声说:“是我赢了。”
头目怔了半晌,满是疤痕的脸上终于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不错,是你赢了。”他声音很温和,“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见伊春有点犹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请自便。”
伊春露齿一笑:“不,所谓的酒,不会是烧刀子吧?那个……我不爱喝。”
头目爽朗大笑起来:“不是烧刀子,广陵名酒琼花露,姑娘可否赏脸?”
伊春初离开减兰山庄的时候是不会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两三年,渐渐地也学会饮酒逍遥,勉强喝个四五杯还是没问题的。
她很少会让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态,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后,头目还要给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浅,并非拒绝好意,实在是不能为。”
头目并不勉强,看着她难免有些感慨:“我曾有个儿子,倘若如今还活着,应当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处惹是生非,结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脑袋。我原是兴元府人,留在那里也是触景伤情,索性只身来到扬州,倒也结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里,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抢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万千,我等亦是为了温饱奔波罢了。”
因见伊春不说话,神情似乎不大赞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兄弟们也捞够了钱财,过几日便要离开扬州,寻个安稳的庄子种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类的事,再也不会做。奉劝姑娘一句,近日扬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么好的身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招来是非就不好了。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伊春奇道:“是有什么事?”
头目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姑娘听说过晏门吧?”
当然听过,这两个字真是如雷贯耳了。她低下头,没说话,大抵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去年他们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这块。江南是块宝地啊,帮派虽然众多,却杂乱的很,也没出过什么厉害的大派,如我等鱼龙混杂的小帮派倒是成堆扎。帮派既多,人心便也杂,倘若能集合一处和他们来场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头者甚少,都指望别人替自己卖命呢!我看这里迟早要被晏门抓住,他日再出点银两贿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里还有容身之处?姑娘你年纪尚小便有这般好身手,正对了晏门的胃口。他们那个什么三少爷,近年喜好培养个什么秋风班,专门收集年少有为的侠客,你要是被他们看中了,答应便是卖命一辈子的事,死也不知怎么死的。若不答应吧,下场还是个死。姑娘谨慎些最好。”
“三少爷?”伊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晏门那个门主共有四个儿子,晏于非不过排行老二,上头有个腿被人砍断的大哥,下面应当还有两个弟弟。
她撇了撇嘴角:“……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来扬州散个心也能遇到晏门,简直是阴魂不散。
伊春离开中兴帮之后,回客栈取了包袱,当夜就雇了船只打算离开扬州。她并不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和晏门毕竟有那么一段不愉快过往,晏于非的右手还是被她斩断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风浪,索性离开才是上策。
因是夜深,船夫们都不肯替她摇橹,伊春只得花钱租了一条船,自己渡河。
她不太擅长划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小船行在水路当中。彼时月上中天,水声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橹,立在船头任由小船随着暗流往下游飘去。
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隐约还带来远方烟花之地的歌唱嬉笑声,有钱的达官贵人们往往一掷千金,流连烟花之地,彻夜不还,并引以为雅。
忽然想起小南瓜说过,扬州烟花之地里有几个很著名的姑娘相当迷恋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丝毫不妥协,所以姑娘们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小南瓜总喜欢在她面前把舒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来。
回头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点点模糊灯火,小船打个弯,除了月色便什么也见不到了。
行了约有半里,忽见前面又有几艘船停在河正中,情况相当诡异。
被几艘尖头渔船围在正中的,是一艘画舫,规模并不大,然而雕栏玉砌,灯火通明,甚是显眼奢华。
如今画舫被几艘渔船围在当中,动弹不得,只因渔船尾上皆有铁链拉出,拽住两岸的柳树,这样一来等于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画舫过不去,她这艘小船也过不去。
伊春将船橹撑在水底淤泥里,皱眉去看,只见画舫里端坐着三人,一名老者外加两个年轻人,画舫被困,他们看上去似乎并不惊慌,反而十分沉稳。
另有几个穿着紫红衣裳的人提着刀剑与他们大声说话,神情狰狞,那三人依然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最后为首那人似乎恼了,一掌将其中一个年轻扇倒在地,旁边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搀扶,却也被人踢中胸口扑倒下去不知生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将船飞快摇动,紧跟着纵身跳上画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铿”的一声抽出铁剑。
守在船边的另几个紫红衣裳立即上前阻拦,却被她一脚一个全部踢进水里,剩下那几人神情诡异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低声交谈几句,伊春只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有人捣乱,不知虚实,先撤为上!”
其中一人提剑作势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拦,那人却飞快撤剑,与其他人一样转身跳下画舫,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从岸边杨柳上收回,那几艘尖头渔船走得极快,眨眼便顺流而下,再也看不见踪影。
伊春收了剑,过去先将老者扶起,低声道:“没事吧?”
老者摇了摇头,忽然抬起脸来,目光内敛温和,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并无任何惊惶的神情。
“多谢姑娘仗义相救。”他声音低沉,极为稳重。
伊春大抵是没想到他们镇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来倒有点多管闲事的味道。忽见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轻人艰难地挣扎着要起身,另一个年轻人伸手将他扶起,盖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摆是空荡荡的——此人竟是个残疾。
待那两个年轻人也道过谢,伊春仔细打量一番,才觉他三人气度不凡,隐约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老者年约六旬,须发花白,却并无半点老态龙钟,看上去精神矍铄,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尤其是那双眼,似是把所有锐气与光华都完美地收敛其中,看上去别有一种温和。
那残疾的青年人大约有三十岁上下,与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显阴沉,道过谢便不再看她,兀自转头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么。
另一个年轻人则小一些,约有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材微胖,一张圆圆的脸,面容甚是可亲。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伊春,赞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谁是你师父?”
伊春正要说话,老者却低声道:“于道,怎能如此无礼!”
他朝伊春作揖,温言道:“犬子无礼,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问姑娘芳名?”
伊春没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礼,我叫葛伊春,偶尔路过罢了。既然诸位已无恙,我便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忽听那圆脸年轻人惊道:“葛伊春?!你就是那个葛伊春?!”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于道!”
伊春回头去看,却见三人的眼神都变了,就连方才那个一直看着水面的残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眼神,很难说明是什么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发毛,勉强一笑:“有什么不对?”
老者看了她一会儿,温言道:“葛姑娘侠义心肠,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条命,他日老夫必然偿还此恩情。”
伊春连连摆手:“没什么,小事而已!”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双手端着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内简陋,无酒可赠,唯有敬上香茗一盏聊表谢意。”
伊春因他们态度古怪,心里难免起疑,只盼赶快离开此地。但老者十分热情,她也不好推辞,只得接过茶杯,忽听身后又有水声潺潺,十几艘乌篷渔船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围了过来,为首两个中年人跳上画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带惶恐颤声道:“属下来迟!请门主责罚!”
那老者居然还是什么门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爷带孩子出来游山玩水吗?
伊春默默退了两步,打算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开溜。
老者声音温和:“老徐、老林,快站起来!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闻扬州二十四桥奇景动人,便想着趁夜独自欣赏,谁想遇到贼子下药,否则岂会那般轻易令他们近身。”
众人听说他们还被下了药,急忙推出一个青衫大夫来。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
大夫替三人把了脉,又取小刀破开手臂尝了尝鲜血,便笑道:“不要紧,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罢了,想来下药的那帮贼子只是寻常江湖草莽。”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细了!真是普通蒙汗药?”
邱大夫还是笑:“放心就是。”
伊春见他那个笑容,忽然浑身打个激灵,恍然大悟。
邱大夫!不正是当年在贤德镇替晏于非拔毒暗器的那个大夫吗?!他是晏门的人!如此说来,这老头儿就是晏门门主!晏于非说过,他有个大哥在巴蜀万华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断从此只能做个残疾,当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难怪他们听到她的名字反应那么古怪,难怪他们那种气度看着十分眼熟,晏于非正是这种气质。
伊春掉脸就要跳下去,忽听老者在后面说:“多亏了这位葛姑娘仗义相助,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