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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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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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把这说成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例如开卷有益这句话是老生常谈,若把它说成开卷无益,那也不过是倒了个个儿而已,听来似乎新鲜,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那么真理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提问:在哪?”
  “今儿你的心情有点儿忧郁,叶夫根尼。”
  “真的吗?也许是被太阳晒懵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多。
  “要是这样的话,最好睡他一会儿,”阿尔卡季说。
  “睡就睡,但你别瞧着我。睡着的人面色都很难看。”
  “别人怎么想,你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才好。一个真正的人不应理睬别人的议论。关于真正的人是没什么好议论的,或者臣服于他,或者恨他。”
  “奇怪!我对谁也不恨,”阿尔卡季想了想,回答道。
  “但我恨许许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来!……畏畏葸葸的连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头,“你对自己抱着希望喽?你的自我评价很高喽?”
  “等我遇上不屈从于我的人时我再改变自我看法好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恨!举一个例,你今天走过村长菲利浦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如果俄罗斯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实现……但我憎恨诸如菲利浦或叫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拼死卖力,他连谢也不说一声?……即使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往后又怎样呢?”
  “够啦,叶夫根尼……有人责备我们缺少准则,今儿听了你这番话,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你说话像你伯父。总的来说,准则是不存在的,难道直到现在还没猜出来?只有感觉,一切取决于感觉。”
  “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这么回事。如我,对准则就持否定态度,认为感觉至上。我喜欢否定,我的头脑便是按此结构的,完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你喜欢苹果?也是凭的感觉。一切无不如此,人不可能认识比感觉更深一层的东西。这话不是任何人都肯对你说的,就是我,下次也不会对你再提。”
  “怎么可能?连诚实也是一种感觉吗?”
  “当然!”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心地打算往下说。
  “啊?怎么啦?不合你胃口?”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不,老弟,既打算抛弃一切,就不要怜惜自己!……不过,哲理我们已谈够了,普希金说:”大自然送来了梦的寂静。‘“
  “他从来没有吟过这样的诗,”阿尔卡季道。
  “虽没吟过,但他作为诗人,有可能并且应该这么吟诵。顺便说一句:他在军队里服役过。”
  “普希金从来不是军人。”
  “哪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页都写:”战斗去,战斗去!为了俄罗斯的荣誉!‘“
  “你从哪儿想出的荒唐话?简直是污蔑!”
  “污蔑?有什么了不起!你拿这字眼吓唬人。对一个人来说无论怎样污蔑也不为多,实际上人比污蔑他的话还坏十倍、二十倍。”
  “我俩最好还是睡常!”阿尔卡季懊恼地说。
  “我深表赞同,”巴扎罗夫回答。
  但他俩一个也没能睡着,某种敌意在咬噬着两颗年轻人的心。过了五分钟,他们不约而同睁开了眼睛,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瞧,”阿尔卡季蓦地说道,“一片枯干的枫叶脱离了枝头落到地上,它飘飘荡荡,像蝴蝶的飞舞,这不很奇怪吗?死的哀伤竟然与生的欢乐相似。”
  “哦,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罗夫说,“我求你一件事:别用那些美丽的词藻。”
  “我说我能说的……你也太专制了!我头脑里有这想法,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
  “你能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美丽的词藻不合时宜。”
  “什么才合时宜?骂人的话?”
  “唉,据我看,你像你伯父。那个白痴听见你这话准定高兴。”
  “你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称作什么?”
  “我一如应该称呼他的那样,叫他白痴。”
  “这,恕我直言,太使人难堪了!”阿尔卡季高声说。
  “哎哟,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罗夫说得不慌不忙。“我早已发现,家族感情在人们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放弃任何偏见,但,不妨举个例,若要他说出他兄弟拿过别人的一方手帕,是个小偷,就难于启齿了。说也是,我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脱俗的人,能说出口吗?”
  “我纯粹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不是什么家族感情,”阿尔卡季忿然反对。“你既然不了解这样的感情,没有这样的感觉,你就不能妄加评论。”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实在高深,我理解不了,理应俯首缄口。”
  “够了,叶夫根尼,再往下说,我俩会吵起来的。”
  “啊,阿尔卡季,请便。让我们那怕只一次,好好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真那么吵,到后来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罗夫接口道,“那有什么不好?在这儿,在草地上,在田园式的氛围中,远离世界,远离人们的目光,打一架也没有关系,只是你打不过我,我一下子便能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罗夫强大粗壮有力的手指……阿尔卡季像开玩笑般转身准备抵抗……对方凶神恶煞似的脸,嘴角上绝非逗着玩的狞笑,咄咄逼人的目光,不由使他感到惧怕……此时恰恰传来瓦西里·伊凡内奇的声音:
  “哦,你们到这儿来啦!”旋即老军医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身穿家织亚麻布衫,头戴自编的草帽。“我找呀,找呀……不过,你们确实挑了个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自得其乐……可说意义不凡。”
  “我只在打喷嚏的时候才望天空,”巴扎罗夫说,接着对阿尔卡季低声说:“可惜,他妨碍了我们。”
  “够啦,”阿尔卡季也同样低声回答,并握了握朋友的手,“多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起这样的冲突。”
  “我望着你们,我的年轻朋友,”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双手支着一根自制的、精致的土耳其人头手杖,摇头晃脑地说,“不由赞叹:你们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多么旺盛的青春和多么好的才干!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①!”
  ①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也就是下面说的德奥古利兄弟,见之于希腊神话。他们是一对孪生子,手足情深。
  “瞧,把神话也用上了,”巴扎罗夫说,“看来你的拉丁文现在还没有忘记。我记得你用拉丁文写了篇作文,为此得了银质奖章,是吗?”
  “德奥古利兄弟,德奥古利兄弟!”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再说。
  “不过,这事已经谈够了,父亲,别那么多情啦!”
  “难得一次也不为过,”老人答道,“但我寻找你们并非为了表示恭维,而是因为,第一,告诉你们快吃午饭了;第二,我想预先告诉你,叶夫根尼……你是个聪明人,善解人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应该原宥……你妈见你回来了,决定做一场谢恩弥撒。你别以为我是来叫你参加弥撒的,不,弥撒已经结束了。但阿历克赛神父……”
  “教士?”
  “是呀,一个教士。他将参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我并未邀请……但事已至此……他没能明白我的意思……再说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们这儿算得上是个好人,知书达理。”
  “他不会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罗夫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开了。
  “哪能呢!”
  “得,除此外我别无意见,我愿和任何人同餐。”
  瓦西里·伊凡内奇整了整头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说,“你无视任何偏见。即以我而论,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成了老人,也没信过邪(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敢承认举行谢恩弥撒是他希望做的)。阿历克赛神父想与你认识。肯定你能喜欢这个人的……他并不反对玩玩纸牌,甚至……我们之间说说罢了……吸几筒烟。”
  “那又怎样?饭后我们来它一局,我准能赢他。”
  “嘻—嘻,等着瞧!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怎么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领?”巴扎罗夫把看家本领四字说得特别清楚。
  瓦西里·伊凡内奇黝黑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说这话不怕难为情吗,叶夫根尼?……过去的事别再提。是的,我承认,我年轻时有这样的嗜好,但也为此付出过代价。
  瞧这天气热的!让我和你们坐一会儿,不妨碍吧?“
  “一点也不,”阿尔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内奇呼哧着坐到草地上。
  “先生们,”他又打开话匣子,“你们这包厢叫我想起了行止无常的军队生活,我们的包扎所就常常设在干草垛的旁边,有时甚至找不到这样的好处所,”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我一生历尽艰辛,如果你们允许,我来讲一桩比萨拉比亚鼠疫大流行时的趣事。”
  “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尔勋章?”巴扎罗夫接口道,“知道,知道……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挂着它?”
  “我已说过我不迷信,”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他在客来的前夜方吩咐拆下礼服上的红授带),接着说开了鼠疫流行期间的趣事。“哦,叶夫根尼睡着了,”他悄声说,并且对阿尔卡季眨了眨善良的眼睛。“叶夫根尼,起来!”他提高嗓门说,“去吃午饭吧……”
  阿历克赛神父魁梧结实,一头浓发梳理得滴溜水滑,在他神父长衫腰间束了根绣花腰带,人挺机灵。他仿佛早料到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不需要他的祝福,故此首先伸出手来和他们握手问好,总的说,他举止全无拘谨之态,既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招惹是非;他稍稍嘲笑了神学校里的拉丁文深,却又极力卫护主教;两杯葡萄酒下肚后斟第三杯时他便婉拒了;他接受了阿尔卡季递上的雪茄,然而没有抽,说是要带回家去。使人感到微微不悦的只一样:用手抓苍蝇。他伸出手去,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猛一下抓他脸上的苍蝇,有时真被他抓住了。他含蓄地表示不妨玩玩纸牌,结果从巴扎罗夫手里赢走了两卢布四十戈比纸币——合多少银卢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家谁也算不清楚……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照旧坐在儿子身边(她从不玩牌),照旧用小拳支着脸儿,只在吩咐取什么美味时方站立起来。她怕流露出爱子的一片深情,因为巴扎罗夫不鼓励,而且瓦西里·伊凡内奇也一再劝她别“打扰”。“年轻人不喜欢婆婆妈**,”他解释道。这天的饭食之丰富没法儿说尽,季莫菲伊奇亲自策马赶早集,选买了切尔卡斯上等牛肉,管事则去另一方向采购来江鳕、棘鲈和龙蝦,单蘑菇一项,就付给了村姑四十二个铜戈比。此时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目不转睛地瞧着巴扎罗夫,流露出的不单单是钟爱和柔情,还有感伤、好奇和惧怕,且又隐含责备。
  但巴扎罗夫无心分析母亲的眼神,很少和她说话,即使说,也只是简单几句。有一回他请求她伸手给他握一握,希望交个“好运”。她默默地把她那柔软的小手放进他粗糙的大手掌。
  “怎样?”她待了会儿,问,“起作用吗?”
  “手气更糟。”他说罢,漫不经心地一笑。
  “他打出的牌太冒险了,”阿历克赛神父像是惋惜般捋了捋漂亮的胡子。
  “那是拿破仑方式,神父,拿破仑用的方式”瓦西里·伊凡内奇打出了爱司。
  “这可把他送上了圣赫勒拿岛,”阿历克赛神父打出王牌,把爱司盖了。
  “想喝些醋栗果水吗,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问。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
  “不成!”第二天他对阿尔卡季说,“明天我非走不可,太无聊了。我想工作,在这儿却没法工作。上你家去吧,我的标本还留在你家呢。在你那里至少可以关起门不受干扰,但在这儿,我父亲嘴上说‘书房归你使用,谁也不来妨碍’,实际上他跟着我寸步不离,而如果关门拒绝,却又不忍心,我母亲也是同出一辙,老在隔壁房里叹息,去看她吧,又没什么好说的。”
  “她会感到非常难受的,”阿尔卡季说,“你父亲也一样。”
  “以后我还要回来探望。”
  “什么时候?”
  “返回彼得堡之前。”
  “我特别同情你母亲。”
  “为什么?因为请你吃马林果了吗?”
  阿尔卡季垂下眼睛。
  “你对母亲了解不够,叶夫根尼。她不单是位出色的妇女,而且非常聪慧,今天早上还和我谈了半小时的话,谈得很切实,也很有趣。”
  “准是说我?”
  “不单说你。”
  “你作为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个妇女,对你能说上半小时,那是好兆。不过,我还是要走。”
  “告诉他们说是要走,可不太容易开口。他们原以为,我们能在此地住上两个星期。”
  “不容易。今儿早晨,鬼使神差般还让父亲讨了个没趣。前两天他命令鞭打了他的一个佃农。是的,是的,打得好,打得对,——你别那么害怕地瞅我!——因为那人又是小偷,又是醉鬼。然而父亲万万没料到我知道了这事,很觉难堪,现在又给他雪上加霜……但没关系,过后他会渐渐缓过气来的。”
  巴扎罗夫嘴说“没关系”一整天迟迟疑疑都没敢真的出口把主意告诉瓦西里·伊凡内奇,只是到了晚上,在书房里道晚安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说:
  “是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请吩咐赶我们的马去费多特那儿套车。”
  瓦西里·伊凡内奇骤然吃了一惊。
  “难道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里·伊凡内奇转过身来。
  “你要走了?”
  “是的,必须走,派马的事,请吩咐下去吧。”
  “好……”老人哆嗦着说,“去套车……好……不过……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必须到他家去一个时期,然后回来。”
  “是的……去一个时期……好,”瓦西里·伊凡内奇掏出手帕擤鼻子,腰几乎猫到了地上,“派马?……一切都会办妥的。我本想,你能在家住得久些。三天……离别了三年,太少了些,太少了些,叶夫根尼!”
  “我已说了,很快就回来,我去有事儿。”
  “有事……哪能不去?任务最最重要……那么吩咐去派马?好。当然,我和阿琳娜万没有料到。她还向女邻居讨来了花,准备点缀你的房间。”瓦西里·伊凡内奇没提他每天天光刚亮,便赤脚趿拉着拖鞋和季莫菲伊奇议事,并用颤抖的手指,数一张张破烂的纸币,委托对方去采办各色物品,特别是食品和红葡萄酒,因为他注意到年轻人非常喜欢这种红酒。
  “主要的是……自由。这是我的原则……来不得勉强……来不得……”
  他突然歇了嘴,朝门口走去。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父亲,真的。”
  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没有回头,他一挥手,出了房门。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已经睡下,为不吵醒她,小着声作祷告。
  妻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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