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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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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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没有回头,他一挥手,出了房门。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已经睡下,为不吵醒她,小着声作祷告。
  妻子还是给惊醒了,她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是你?”
  “是我,孩子妈。”
  “从叶夫根尼那儿来?我担心他睡在沙发上是不是舒服,为此嘱咐过安菲苏什卡,把你行军用的褥子和新枕头送去。我本还打算给他送我们的羽绒被,可我记起他不喜欢盖太软的被子。”
  “没关系,孩子妈,你放心,他睡得挺好。主啊,请饶恕我们罪人!”瓦西里·伊凡内奇怜惜老伴,不想在当时就告诉她面临的痛苦,所以继续他的祷告。
  过罢一宿,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笼罩在忧郁之中。安菲苏什卡手里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费奇卡忘了穿靴子;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反平常习性,无为地忙碌,又为了显示勇气,说话高起嗓门并且跺他的脚,但脸显然瘦了,瘪了,目光在儿子身体左右恍恍惚惚地流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劝说了她整整两小时,定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当巴扎罗夫一再答应不出一个月便就回来、挣扎出拥抱、坐进马车,当马儿启步、响起了铃铛、车轮开始滚动,当扬起的尘土复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驼着腰跌跌撞撞地回他的房间,当只剩下老两口而他俩忽地也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的时候,没多会儿前还在台阶上使劲挥动手帕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跌坐进椅子,头直垂到胸口,“抛弃了,把我们抛弃了!”他在绝望地呻吟,“抛下我们走了。跟我们一起觉得寂寞无聊。眼下只剩下咱俩孤单老人了!”说的时候他伸手竖起一根食指。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这时走到他跟前,白首相依着说:“有什么法子呢,瓦西里!儿子是身上剐下的肉。他像鹰,高兴就飞来,高兴就飞走。但我们却是树孔里的两朵菌子,长在一起动不了,我厮守着你,你厮守着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拥抱了妻子,他的伴侣,即使在他年轻时也没有如此紧紧拥抱过,是她,抚慰了他心头的哀伤。
  第22节
  我们的两个朋友自出家门到费多特马车店,偶或交换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外一路沉默不语。巴扎罗夫对自己不满,阿尔卡季则对巴扎罗夫不满,除此外心中还寓着一种莫名的、只有年轻人才熟悉的惆怅。车夫换过马,坐到驾驭台上问:往右还是往左?
  阿尔卡季打了一颤。往右,是经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奥金左娃的庄园。
  他瞥一眼巴扎罗夫,问:“叶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扎罗夫掉过头。
  “何必干那蠢事?”他说。
  “我知道这是蠢事,”阿尔卡季回答,“但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是第一遭?“
  巴扎罗夫把帽子压到前额上。
  “照你说的办吧,”最后他说。
  “往左!”阿尔卡季嚷道。
  四轮篷车左拐直奔尼科里村。在决定干这蠢事之后两个朋友更不说一句话,像是生了气似的。
  即以奥金左娃家的管家在台阶上迎接的表情看,两个朋友也能猜出他们这次突然的拜访很不合时宜,显然出之于主人的意外。他俩苦着脸在客厅里坐了许久奥金左娃方始接见。她以通常那种好客的表情迎接他们,却为他们如此之快返回感到惊奇,迟疑的动作和言语都表明不甚高兴他们此次造访。他们赶忙解释,说只是顺道来的,待上四个钟点左右便将去省城。她对他们的匆忙略表惊讶,继而请阿尔卡季转达她对他父亲的问候,然后派人去请姨妈。
  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苍老多皱的脸看来更多了一分怒气。卡捷琳娜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出她的卧房。阿尔卡季忽然觉得他不但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样也想见到卡捷琳娜。四个钟点在闲谈中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或听、或说,都没展示过笑容,只是在分别的时候,原先的友谊似乎在她心里忽闪了一下。
  “现在我心境不佳,”她说,“请不要因此介意,愿过些时候再来,这话是对你们俩说的。”
  巴扎罗夫也罢,阿尔卡季也罢,对她只是默默鞠了个躬,便登上马车而去。马不停蹄,次日傍晚便到了玛丽伊诺。路上谁也没有再提奥金左娃,尤其巴扎罗夫,他眼睛凝视着路旁,脸上露出紧张的、狠着心似的表情。
  在玛丽伊诺,人人都为他们的来到而高兴。分别好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早就为儿子感到不安,所以当费多西娅跑来睁着兴奋的眼睛告诉他“两位年轻少爷”来到的时候,他惊叫一声,舞动双脚,从沙发上一蹴而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受到愉快气氛的冲击,在同归来的游子们握手时脸上显示出温和的微笑。交谈,询问。阿尔卡季在晚餐桌上说得尤其多。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吩咐打开了好几瓶刚从莫斯科运来的高度黑啤酒,晚餐直持续到半夜以后。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也都喝得两腮通红,不断发出既不像孩子又不像神经质的笑声。兴奋情绪也感染给了仆人们,杜尼亚莎像着了火似的跑前跑后,开门关门;彼得到了子夜两点多钟还在他的吉他上弹奏哥萨克圆舞曲。琴弦在静止不动的空气中热切地颤动,但除了开头几下装饰音外,这位受过新法教育的侍仆没有弹出什么新名堂,天性没有赋予他音乐才能乃如未赋予他别的才能一样。
  此时的玛丽伊诺情况不太美妙,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处处为难。农场的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要解决这些事既棘手又使人心烦意乱。雇工简直在坑人:有的要求结账或者追加工钱,有的领过工资便扬长而去。马匹生病,轭具没用多久就坏了,地里活干得不精细,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两台脱粒机一台太重没法用,另一台刚启用就出毛病。畜舍遭了火灾,焚毁了一半,起火原因是一个管院的瞎老婆子,在刮大风时拿了块燃烧的木头去薰牛舍时引着的。但据老婆子说,该怪老爷出的馊主意:要做一种从未有过的干酪和牛奶制品……总管突然懒起来了,身体开始发胖。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如此,一旦“吃喝不愁”,便身体发福。总管远远看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捡块木柈子扔向跑过面前的猪仔,或者冲着半光身子的小孩吆喝几声以表示他的勤勉,但除此之外便是倒头睡大觉。佃农不如期交纳租金,让偷林子里的木材。守夜人几乎每夜都逮到农民在“农场”草地里放牧的耕马,有时不免发生厮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过处罚的条文,但闹到最后,还是扣下的马匹白吃了一两天老爷的饲料,让马主人牵走了事。除此之外农民相互争吵:兄弟二人要求分家,兄弟的婆娘在一处合不来,忽又发生了打架,于是所有的人像听到号令般集中在事务所的台阶前,有人带着伤痕或酒醉的鬼脸,要求老爷评理、给处理。喧嚷,喊叫,婆娘的哭闹,男人的咒骂互相交织,你必须去分清是非,叫干嗓门,其实你早就知道这样的案于清官难断。收割工作短缺人手,相邻的小地主堆起嬉皮笑脸,说借用他一个农民每割一俄亩得付两个卢布,而自己的农妇呢,也漫天要价。收割的事没有谈妥,地里的麦子在纷纷掉粒,慈善基金会却在催索延期的借款和利息……
  “我没有能耐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发出绝望的哀叹,“要我去干架——不可能,派人去请检察局长——
  与我原则不符,但如不严加惩治则一事无成!“
  “Ducalme,ducalme①,”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告诫他,但自己也在哼哼,皱眉,捋胡子。
  ①法语:安静,安静。
  巴扎罗夫离“无谓的争吵”远远的,再说,他是客,不应参与别人的事,他来到玛丽伊诺的第二天便专心致志地研究他的青蛙、鞭毛虫和各种化合剂。阿尔卡季与之相反,认为有责任就算帮不了父亲的忙,至少也该作出帮助的样儿。他耐着性子听父亲唠叨,甚至有一次还帮出了个主意,当然,不是什么好主意,而是表示一种参与意识。他并不对事务性工作反感,不,他还幻想投身农业。但这时的阿尔卡季在他头脑里又滋生了其他的念头:无休无止地想念尼科里村。他自己也觉奇怪,怎么会呢?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说和巴扎罗夫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会觉得寂寞,他一定耸耸肩表示否定。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呀!但他真的感到寂寞,想走开去,他到外面散步,走啊走的,直到抬不动脚,然而寂寞无归处。有一次从父亲的谈话中得知,家中还保留着几封信,是奥金左娃母亲某个时候写给阿尔卡季母亲的,内容挺有意思。他缠住父亲非要这几封信不可,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翻遍二十只箱笼。几张破烂的信纸到手后阿尔卡季像是安心了,似乎看到了要去的目的地。他常悄声自语:“有她的亲口话:这是对你们两位说的。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管它呢!”但旋即想起最后一次造访时所遭冷遇,落得的狼狈境地,不由感到胆怯。但年轻人好“碰运气”,对幸福有着殷切的追求,总想在无任何人监护下试试自己的锋芒。回玛丽伊诺不满十天,他借口了解主日学校①的体制去了省城,由省城而尼科里村。他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他像青年军官初上战场那样又害怕、又高兴、又急切,“主要的是:别多想!”他这样命令自己。马车夫恰恰是条精力旺盛的汉子,逢上小酒馆便问“碰一杯吗?”或者“要不要碰一杯?”碰一杯后对他的三套马一点也不留情。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房顶……“我干什么来了?”这念头倏地在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三套马在协调地奔驶,马车夫在吆喝、打口哨,小桥在马蹄和车轮下轧轧作响,两旁整齐地排列看枞树的林荫道到了……女人粉红色衣裙从绿丛中飘过,从小阳伞穗子下面探出年轻姑娘的脸……他认出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也认出了他。阿尔卡季吩咐勒住奔跑的马,从篷车上跳下来走近她。“哦,是您!”说罢她脸上泛出了红晕。“走,咱俩去找姐姐,她就在这花园里,见到您一定会高兴的。”
  ①主日学校是那时为成年人开办的初等学校,每逢星期天上课。
  卡捷琳娜把阿尔卡季带进花园深处。跟她这次见面,看来是个好兆,因为她遇见他时像遇见亲人般由衷感到喜悦。一切顺顺当当,不用管家的迎迓和通报。他看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小径转弯处背他站着,此时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觉得局促不安了。但她的第一句话即安了他的心。
  “您好,逃亡者!”她用亲切悦耳的语调说,并朝他迎面走来,脸带微笑,因阳光、因风眯起她的眼睛。“你从哪儿找到他的,卡捷琳娜?”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他开口便说,“我给您带来一件您万万没预料到的东西……”
  “您把自己带来了,这比什么都好。”
  第23节
  巴扎罗夫送别阿尔卡季时面带同情和嘲笑,这是想叫对方知道,这次出行的真正目的瞒不过他。阿尔卡季走后他闭门独处,专心于工作,再不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生争论。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他在场时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族气派,只是哼而哈哧而不用语言来表示意见。只一次,在谈及时下最常谈的波罗的海沿岸俄籍日耳曼贵族问题时他和虚无主义者发生了争执,但他也是及时制止了纷争,只冷冷地、有礼貌地说了句:
  “当然我们难于相互理解,至少我没有理解您的缘份。”
  “自然不过啦!”巴扎罗夫回敬道,“人能理解一切:以太是怎样躁动的,太阳又是怎样的,但别人擤鼻子跟自己擤的不一样,他就理解不了。”
  “什么,这算是俏皮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似问非问般嘟噜了一句,便走开了。
  晚上,他有时请巴扎罗夫允许他观看实验,有一回竟然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洒过香水的脸凑近显微镜,观察透明的鞭毛虫如何吞噬绿色的尘粒,又如何使用喉管里拳状纤毛灵巧地把尘粒消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哥哥来的次数多得多,如果不是事务缠身,他每天必到。据他说,是去“学习”。他并没有使得年轻的自然科学实验家感到不快,他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坐,一心一意观看,偶或谨慎地提一两个问题。午餐及晚餐桌上他竭力把话题引到物理学、地质学或者化学方面,因为其他方面,甚至土地经营方面的问题如果不引发冲突,也会使得双方不快,政治问题就更别谈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猜到他哥哥对巴扎罗夫的敌意从未消减。种种迹象之中,有过这么一件事:那时霍乱渐渐波及邻近地区,甚至还从玛丽伊诺“带走了”两个人。有天夜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高烧,直折腾到天亮,但就是不愿向巴扎罗夫求治。隔了一天,当问及为什么不派人找他时,脸虽苍白却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已梳得整整齐齐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据我记忆所及,您不是说您不信医学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巴扎罗夫努力地、悒郁地工作……此时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家中另一位人物,虽不能使巴扎罗夫一吐悒郁,但也很愿意与之交谈……此人便是费多西娅。
  他多半在清早的花园里或者院子里遇见她。他从来不进她的卧室,她也仅仅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问她能否给米佳洗澡。她不单信任他,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比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更感自由,更无拘谨之感。为什么?这事很难说清,也许她从下意识中觉察出巴扎罗夫身上没有贵族气,那种既使人向往又叫人害怕的上流人的威势。在她眼里,他是个出色的医生,是个朴实无华的好人。她可以当着他面毫无顾忌地摆弄孩子,甚至有一回突然头晕,喝了他亲手用匙子喂的药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时她躲着巴扎罗夫——不是她存着小心眼,而是出于礼仪。现在她最怕的要算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了。不知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常常注视着她,有时候他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身旁:一副英国式打扮,傲然的脸,犀利的目光,手插在裤兜里。“我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似的,”费多西娅对杜尼亚莎诉说道。杜尼亚莎只是用叹气来回答她,心里想着另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巴扎罗夫不知道自己居然成了杜尼亚莎心中“残酷的暴君”。
  费多西娅喜欢巴扎罗夫,巴扎罗夫也喜欢她,和她谈话的时候脸色也变得开朗了,和善了,随便了,在他的玩笑中带着关注。费多西娅一天比一天美。年轻少妇的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时期:她有如夏天的玫瑰,会突然间吐蕊怒放。费多西娅也来到了这样的时期,一切,甚至那七月的炎热,都使得她更加艳丽动人。她穿一件白色的薄裙衫,以至使她自己也感到轻盈了许多。她躲得了日晒,却躲不了暑热,暑热给她的脸和耳朵增加了一层红晕,给她身子增加了一份恹恹的慵懒,给她美丽的眼睛加了昏然欲睡般的困倦。活儿几乎拿不起来,她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滑落到膝头上,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她为她那乏乏的可笑举动而叹息,而抱怨。
  “你最好多洗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他在一个尚未干涸的池塘上盖上麻布帐篷,把池塘改成了澡堂。
  “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不到池塘便没命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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