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动了气,认为这是不吉之兆。巴扎罗夫却是想:“他起得那么早是因为有事,可我们呢?”
“好像是大老爷来了,”彼得低声说。
巴扎罗夫抬眼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穿件花格子薄上装,下身一条雪白的裤子,掖了只裹着绿呢的匣子正匆匆而来。
“请原谅,大概使你们久等了,”他说着,先是向巴扎罗夫,后又向彼得躬身致意,因为彼得此时像是公证人,应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打紧,我们也刚到,”巴扎罗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环顾一下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来妨碍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新的解释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动手,把子弹上膛?”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匣子里拿出两管手枪,问。
“不,您上子弹,我量步数。”巴扎罗夫接着笑了笑,补充说:“我的腿长。一,二,三……”
彼得此时像发寒热病似的全身打颤,他结结巴巴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不管怎么说,我可要走了。”“四……五……你走开得了,老弟,你走开得了,甚至可以站到树的后面,捂住耳朵,但眼睛不能闭,如果有谁倒下,你就跑去搀扶,六……七……八……”巴扎罗夫收住脚。“够了吗?”
他问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或者,再增加两步?”
“听便,”后者回答,他正在装第二颗子弹。
“那好,再增加两步。”巴扎罗夫又走了两步,用脚尖在地上划了条线,“这便是界线了。顺便问问:我俩各从自己的界线后退几步呢?这个重要问题是昨天没有讨论过的。”
“我建议各人后退十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把两支枪递给巴扎罗夫,“我俯请您挑选。”
“我恭敬从命,然而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认为我们这次决斗是多么不平常,多么可笑吗?您不妨瞧瞧我们公证人那脸蛋。”
“您真爱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我不反对您的说法,我们这次决斗确实有点儿古怪、不寻常,但我有责任提醒您,我是认真对待它的。Abonentendeur,salut!①”
“啊,我一点不怀疑,我们是来厮杀的,但为什么就不能utiledulci②?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说拉丁语。”
①法语:明人不用多说。
②拉丁语:把有用的和愉快的掺和一起。
“我交起手来可是认真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说。他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巴扎罗夫也在他那一侧的距界线十步的地方站定。
“您准备好了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一切准备就绪。”
“那就可以互相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地向前走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慢慢地举起枪,枪口瞄准对方,迎面走来……“他在对着我鼻子瞄准哩,”巴扎罗夫暗自想,“还正儿八经的眯起眼儿,这强盗!给我这样的感受倒底不愉快。让我来瞄准他胸口的表链……”刷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了巴扎罗夫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枪响。“听见了,就是说没事了,”这想法在他头脑里一闪。他逼近一步,不加瞄准就扣动了板机。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颤,用手扶住大腿,血沿着雪白的裤管往下流。
巴扎罗夫抛开手枪,朝敌方奔去。“您受伤了?”他问。“您有权叫我再走近界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的时候呼吸急促,“这是无关紧要的轻伤,按规定双方还可以各补一枪。”
“哦,对不起,把这搁到以后吧,”巴扎罗夫说着抱住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见对方的脸色在渐渐发白,“如今我已不是决斗者而是医生,首先得看看您的伤口。彼得,你过来,彼得!
你躲到哪儿去了?“
“小事一桩……我不需要谁的帮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应该……再……”他刚想捻捻胡子,但手已乏得抬不起来,眼珠往上翻,忽地晕厥过去了。
“新鲜事!昏过去了!才好办呢!”巴扎罗夫叹道,他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放倒在草地上,“让我瞧瞧伤口怎样。”他掏出手帕,拭去血,按了按伤口周围,“没有伤着股骨,”他半抿着嘴说,“子弹擦过肌肉,vastusexternus①,伤口不深,三个星期后又好好的了……但,他却昏厥了。啊,这等人的神经多么脆弱!皮多嫩!”
“大老爷被打死了?”从他身后传来彼得的低语。
巴扎罗夫回过头去。
“快取水去,老弟,往后他还要和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呢。”
但那位有教养的仆人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愣着不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睁开了眼。“就要死啦!”彼得喃喃说着开始划十字。
“你们说得对……我这么一张傻脸!”受伤的绅士强笑说。
“快去取水,你这家伙!”巴扎罗夫大声说。
“不用……我只是vertige②,一下子便能过去的……请扶我坐起来……好,就这样。这么个小小的擦伤,敷点儿药就行,我可以走着回家,或者派辆马车接我。如果您同意,决斗到此为止,今天您做得很体面……今天,请您记着。”
①拉丁文:股外筋。
②法语:头晕。
“过去的事不再提,”巴扎罗夫回答道,“至于将来嘛,不必为此费神,因为我已决定离开此地。现在让我给您包扎一下伤口。您的伤没有危险,但还是止住血为好。眼下首先要叫这木头人醒一醒。”
巴扎罗夫揪住彼得的领子搡了几下,命他快去找马车。
“注意别把我弟弟吓着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冲彼得的后背补充道,“万万告诉他不得。”
彼得一溜烟走了,两个仇敌坐在草地上,不作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尽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罗夫:就此重归于好——他不愿意,但又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的失利、为这番愚蠢的行为而羞愧,虽然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好的了。“谢天谢地,至少这人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他安慰自己说。沉默是如此地久,如此使人难耐,各人都觉得不是滋味。各人明知对方在想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心照不宣当然愉快,但作为仇敌,就很不痛快了,特别是当既无法走开而又无法解释的时候。
“我包扎得不太紧吗?”巴扎罗夫还是开了口。
“不,挺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会儿,又补充说:“这事瞒不了我兄弟。我们就说是政治争端。”
“行,”巴扎罗夫道,“您就说我骂了所有的亲英派。”
“很好。现在,您认为那个看见我们的人会怎么想?”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路过的农民问。那人在他们决斗前曾赶着拴在一起的马匹打从巴扎罗夫身边走过,现在他原路返回,见有“老爷”在,便脱帽表示“敬意”。
“谁知道!”巴扎罗夫答道,“大有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国农民是猜不看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①曾不止一次论证过。谁弄得明白?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①拉特克利甫(AnnRadcliff,一七八四——一八二三),英国女作家,她因写神秘恐怖小说在文学史中有一定名望。
“啊,又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要往下说,忽地嚷道:“瞧,您那蠢货彼得惹出什么事来了!我兄弟赶来这儿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果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两轮马车里,苍白着脸。他不等马车停止便跳了下来,直奔他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问,“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请教到底为了什么?”
“没什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代为回答,“白白地把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龃龉,为此我受了小小的惩罚。”
“上帝啊,到底是什么起头的呢?”
“怎么对你说好呢?因为巴扎罗夫先生对皮尔·罗伯特①爵士出言不恭。但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过错,是我招惹起的,巴扎罗夫先生与此无涉。”
①拉特克利甫(AnnRadcliff,一七八四——一八二三),英国女作家,她因写神秘恐怖小说在文学史中有一定名望。
“哎哟,你还流着血呢!”
“你以为我血管里淌的是水?放点儿血,对健康有益处,您说是吗,大夫?且莫愁,先扶我上车,赶明儿就会好的。对,这样坐很好,走吧,赶车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本想走在最后……
“我要拜托您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我这就去省城另请医生。”
巴扎罗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个钟点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到了床上,脚已经过妥善包扎。全家上下惊动。费多西娅直觉得身体不舒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呢,默默地搓手。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嬉着脸在开玩笑,尤其跟巴扎罗夫。他眼下穿件麻纱衬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顶帽;他还不准放下窗幔,笑着诉苦说他不得不拒绝进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头痛。此时城里的医生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听从他哥哥的话,仍延请了医生,况且巴扎罗夫也希望他去请个新的来。一整天巴扎罗夫独坐在自己房里气恼,不是个脸色,每次去看病人也只是匆匆的,没一会儿便回自己的屋。他两次遇见费多西娅,但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开去。)新来的医生主张多喝冷饮散热,同时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话,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哥哥是不慎自己打伤的,对此医生“哼”了声,后来,当接过二十六个银卢布时他开了口:
“是呀,这样的事常常有。”
宅子里的人谁都没有宽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忽儿踮起脚尖去看哥哥,忽儿踮起脚尖从他那儿走开,而后者在轻轻地呻吟,睡得不好,用法语对弟弟说:“Couchez—vous①。”不断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命费多西娅端来一杯柠檬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她细细瞅了一眼,把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早晨,热度升高了,发出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呓语。但后来他突然睁开眼来,恰好见他弟弟俯身床头,说道:
“尼古拉,你说费多西娅是不是有点儿像内莉?”
①法语:请去睡吧。
“哪一个内莉呀,帕维尔?”
“怎么你还要问!我是说像P公爵夫人,特别是她那上半部脸,CMestdelameYmefamille①。”
①法语:相似的容貌。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嘴里没回答,心里则在暗暗惊奇,他哥哥居然还那么一往情深。
“头脑里准又想起旧事来了,”他私下对自己说。
“啊,我多么爱她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操在脑后顾自说道。“我绝不允许哪个下流家伙碰她一个指头,”停了停他又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一声,压根儿不知道这话是指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左右,巴扎罗夫来辞行,他已理好了行装,并把收集来的青蛙、昆虫和鸟儿放走了。
“您是来告别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起身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并且赞同您的决定。当然,错在我哥哥,为此已得到惩罚。他亲自对我说过,是他逼的,您别无选择。我相信,在当时,决斗是无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你们的观点分歧……已到无可调和的程度(说到此处几乎话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旧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固执……谢天谢地,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已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张扬……”
“我给您留下我的地址,以备万一出问题,”巴扎罗夫冷冷说。
“我希望不出任何问题,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感遗憾的是,您此次来我家作客,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我还感到遗憾,阿尔卡季……”
“我今后还能和他见面的,”巴扎罗夫对“解释”和“遗憾”很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道,“但要是见不上他,就请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但巴扎罗夫没等他说完便退出去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得悉巴扎罗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话别。但巴扎罗夫只是冷着脸,他明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宏大量罢了。他没有来得及和费多西娅告别,只是隔窗对望了一眼。她的脸色似乎很忧伤。“她可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说,“不过,好歹总能挨过去!”但彼得不然,他动情到了伏在巴扎罗夫肩上恸哭的地步,直至巴扎罗夫问他:“眼睛是不是水做的?”才止住泪水。杜尼亚莎不得不躲到小树林后面去以掩饰她那断肠的伤心泪。这位一切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马车,点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弯处最后一次瞅了瞅基尔萨诺夫家的庄园和那一排地主家的新屋,吐了口唾沫说:“可恶的地主乡绅们,去他们的吧!”接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不过,他还是被迫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按他的话来说过了两个星期的“囚禁”生活。他很讲究外貌,还不断吩咐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他读报,费多西娅像原先那样侍候他:端肉汤,柠檬水,煮好的嫩鸡蛋。她每次进他房间的时候都觉得害怕,因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次出人意外之举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她。只普罗科菲伊奇见怪不怪,他说在他那时代老爷们决斗是常有的事,“有身份的老爷才这么做哩,至于滑头、骗子手,只配发落去马厩挨顿痛打。”
费多西娅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过,想起这次争端的原因来不免难过,再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注目看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时候也感觉得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担惊受怕,她瘦了,但也益发楚楚动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多了,从床上移身到沙发上。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知他病情大有好转后去了打谷场。费多西娅端来了茶,放到小桌上正打算离开,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住了。
“您急匆匆的去哪儿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难道有事吗?”
“没有……不过……要去斟茶。”
“没您,杜尼亚莎也能对付,和您的病人坐会儿吧,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费多西娅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捻了一下胡子,说,“我早就想问:您好像是在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正眼看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费多西娅红了脸瞅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觉得他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静的吧?”他问。
“我为什么要心不安呢?”她低声说。
“这样的事也可能有。不过,在谁的面前您会心不安呢?在我面前吗?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这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是爱着他吗?”
“爱他。”
“一心一意地爱?”
“我一心一意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看着我,费多西娅(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您知道,最大的罪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