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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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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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说的对……”
  “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料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为诧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该同意他们的说法吗?再说,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跟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夷他们。”
  “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赞同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
  “嘿,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矢口否认您无所事事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别涉及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不至于忘掉自尊,先生……医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奉告阁下,您以为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宠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次次都没能站住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恼怒起来,脸成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也不宣扬,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仅在不久以前,我们说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是控诉派!好像就是这么称呼来着。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单单空谈当然可以不花气力,但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者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侈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谈什么,但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因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我们没有益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践自己:宁可把到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道,“因此,你们把这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
  忽地里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稀有的平静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方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傻事。”这几句话仿佛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了,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回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而他立时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怎么去破坏呢?
  甚至连为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插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是的,力量本身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了气。“你有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发疯!力量!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吗?我们珍视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会说,这种果实一文不值,但即使是个庸才,unbarTbouilleur①,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非蒙古人的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记住,大力士先生们,你们统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①法语:一个画匠,画工。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时还难肯定。我们的人数并不如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焚毁了莫斯科。”巴扎罗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骄傲,继之以嘲弄。瞧吧,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地被征服的!快来欣赏,其中之一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在蔓延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蒂冈,认为拉斐尔几乎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但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越不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不堪。依您看来,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不学无术,而现在只消对他们说一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蛋’,于是万事大吉。年轻人听了当然高兴。不久前他们是空谈家,如今忽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所夸耀的自尊走样啦,”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而阿尔卡季在一旁满脸通红,眼睛冒火。“我们扯得太远了……最好就此打住。”他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您如能举出当前的一种制度,无论是家庭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的,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那时我再来赞成您的高见。”
  “我可以举出千万种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声说,“千千万万!就以村社为例。”
  巴扎罗夫扭嘴冷笑。
  “关于村社嘛,”他说,“您最好跟令弟去谈。村杜啦,连环保啦,戒酒啦,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什么玩艺儿,他眼见得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他一直保存在我们的农民中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差不多是在嚷了。
  “这问题我劝您不细究为好。您大概听说过扒灰老头的事吧?请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且用一两天时间去好好想想,一下子怕难以找到案例的。您去分析一下我们的各个阶层,然后对每一阶层作仔细研究,眼下我和阿尔卡季要……”
  “要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茬道。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出门去了,只剩下兄弟俩,您望我,我望你。
  “你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瞧,这就是当代青年!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辩论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像坐在火炭上,时不时痛苦地瞅上阿尔卡季一眼。“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有一回老母亲跟我闹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此她大为委屈。但我那时想:有什么法子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上你我了——你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苦药丸吧!”
  “你太仁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赞成他的话。“我与你相反,相信我们比这些少爷正确,虽然我们用的言语可能不那么入时,vieilli①,不具备那种狂妄式的自信……你瞧年轻人那股神气劲儿!若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您喜欢喝哪一种酒,白酒还是红酒?‘他会回答说:“我素来只喝红的!’他那调门、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呀,就像天底下的人都在等他的重大决定……”
  ①法语:老式,陈旧。
  “你们不用茶了吗?”费多西娅从门外探头问。客厅里争执正烈的时候她没敢进来。
  “不,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撤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招呼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声bonsoir①,便回他自己的书房。
  ①法语:晚安。
  第11节
  半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喜爱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间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将来还要越来越大。是啊,他每年冬天去彼得堡,整天坐在那里研读最新的文章,听年轻人议论,在炽烈的议论中为能插上几句话而高兴,所有这一切都是白做了。他在想:“哥哥说我们是正确的,且把自尊自爱心理搁在一边不说,他们比起我们来离开真理要更远些,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具有某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青春吗?不,不单单是青春。
  优势是否在于比之我们少些贵族习气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头去,用手抚脸。
  “可是,诗歌也要抛弃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也要排斥吗?”
  他环视四周,像是要弄明白怎么可以排斥大自然。天已傍晚,太阳躲进了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小片山杨林里,长长的山杨林影横卧在寂静的田野上。一个农民跨匹白马,正从容不迫地从阴暗的林边小径经过,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上的补丁也都看得一清二楚,白马则欢快地迈着小步儿。阳光射在林丛里,把山杨树照得暖暖的,仿佛成了松树树干,连那叶子也变得苍翠欲滴。而在山杨树顶上是淡蓝的天空和粉红色晚霞。燕子在高处飞翔,风儿歇了,晚归的蜜蜂懒懒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一群蚊蚋围着一根高耸的孤枝飞舞。“啊,多美,我的上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道,诗句就将脱口而出,可是猛想起阿尔卡季和《stoffundkraft》,便又缄口不语,继续坐着,继续让他悲喜交集的孤独思绪任意驰骋。他喜欢来点儿幻想,乡村生活养成了这种癖好。但是啊,自他在马车站等他儿子归来到现在,时间没隔多久,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时他有过关于父子关系的模糊幻想,如今由模糊而清晰了……而且如此地分明!他又想起了已故的爱妻,不过不是多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形象,不是那个操持家务的仁慈主妇,而是位柳腰淑女和她天真无邪的、探询似的眼神,那垂在粉脖上的紧紧编扎的发辫。他想起了邂逅相识的事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他在借住的那幢楼房扶梯上一不小心碰了她,忙回头表示歉意,慌乱中用错了词:“Pardon,monsieur①。”她仰头一笑,像是害怕似的逃走了,可又在楼梯转弯处睨了他一眼,堆满红云的脸露出一副庄重神色。之后是怯生生的拜访,吞吞吐吐的交谈,欲展不露的微笑,既有过疑虑,也有过忧伤和激情,后来是充盈整个身心的欢乐……这些都到哪儿去了呢?最后她成了他的妻子,他非常幸福,世人少有的幸福……“但是那甜蜜的、最初的恋情为什么不能长存?”他想。
  ①法语:很抱歉,先生。
  他无意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只想有一种较之记忆更强的力量来拦断时间的流逝,重和玛丽娅在一起,感受她温馨的呼吸,就在他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当儿……近处响起了费多西娅的声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在哪儿?”他打了个哆嗦,他既不觉得哀痛,也没有感到不安……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拿妻子和费多西娅相比,但他觉得可惜:她怎么想起找他来了?她的声音倏忽间使他想起了他的华发,他的老境,他的现实……
  那个由怀旧的波涛推出的神奇世界,刚履其境,它却垮了,消失了。
  “我在这儿,待会儿就回,你先走吧。”他回答过后旋又想起:“怀旧——这也是贵族阶级的痕迹。”费多西娅往凉亭探了探头走开了。他惊奇地发觉,在他沉湎于思索时夜已悄然来临,四周的一切昏暗朦胧,岑寂无声,近在眼前的费多西娅的面庞也只是白影似的那么一闪。他站起身准备回屋,但胸膛里那颗伤逝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了,于是他沿着花园小径漫步,一忽儿瞅着脚尖凝思,一忽儿抬头望天,看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走了很久很久,累得走不动了还在走,而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激荡不散。啊,要是巴扎罗夫这时瞧见他并知道他那纷扰的内心,准会嘲笑他,给阿尔卡季遇上也非遭谴责不可!他,四十三岁的人,农学家,一家之主,居然噙着无名之泪,这可比拉大提琴坏一百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停地走呀,走呀,总不想回屋,回他那和平的舒服的窝,虽然所有窗户都亮着诱人的灯光。他无力离开黑暗,离开花园,离开拂面的清凉夜气和……几许伤愁。
  在小径拐弯处他遇见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这是怎么啦?”后者问道,“像幽灵般苍白,你病了?干吗不去睡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说了内心的感受后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尽头。他也在沉思,也在举首望天,但在他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星光外什么也没反映,他生来就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一样冷的带点儿法国厌世主义的心灵是不善幻想的。
  “你知道吗?”同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父亲说接到你家一个阔亲戚邀请,你父亲不打算去。我想,咱俩去×××一趟倒怪有意思的,那位先生也邀请了你。我们不妨用五六天时间,趁这好天气见识见识那个城市。”
  “玩过后你还回这里吗?”
  “之后去看望我的父亲。我家离×××只有三十俄里。我已好久没见他和母亲了,应该回去安慰一下老人,两个老好人,尤其父亲,挺可笑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要去好久吗?”
  “不,住久了会觉得腻味。”
  “那么回程路上再到我家来作客。”
  “说不准……到时再定。你以为怎样?咱俩就出发吧?”
  “也好,”阿尔卡季懒懒地回答。对他朋友的建议打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但他觉得应该把感情掩饰起来,因为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和巴扎罗夫出发到×××去了。玛丽伊诺的年轻人为他们的离开感到惋惜,杜尼亚莎甚至哭了……但老人们松了口气。
  第12节
  我们这两个朋友所去的×××市,是在一位年轻省长治理之下,他既是个进步分子,又是个暴君,——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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