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逸洲摇头,但赵乐鱼不管他,韩逸洲的手,碰到灼热的窗口就弹开,他的身子也支撑不了自己的重量。
“你快走吧。我以前对你不好……”韩逸洲似乎放弃了,坐在地上喘息。
大火给他的和田玉脸上渡上年轻亮丽的神采,他虽然面对死亡,一双秀雅的眼睛依然纯净无尘。赵乐鱼心里一动,也瘫下来,搂住他的腰:“我也不走了,要死一起死吧。你到了阴间教我写字,我给你每天炖烧鸡吃。”
韩逸洲的嘴唇嫣红,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就像深山老林中的海子,是星星沐浴的乐园。
赵乐鱼让他背对着火,面对着自己,在被浓烟熏倒之前,他亲了韩逸洲的眼睫毛一下。
一片火海,引来来救火的卫士,大批人看着猗兰馆附近的所有房屋分崩离析。他们并不知道里面有人,但是翰林院的书稿,也是智慧的财富。但火势汹涌,人们来不及压制它。随着焦炭灰烬的弥漫,有一个金色影子,抱着两个人从屋顶飞旋而出。
那一刹,就是人间的凤凰重生。
凤凰于飞,谁,是那天外飞仙?
赵乐鱼做了一场梦,他感觉自己在烈火中被炙烤,骨髓中都翻滚着叫人无暇思考的热气。五色的魔影在黑暗中叫嚣,永无止境。他也抗争,但终于屈服于人类软弱的天性,听任自己为火舌吞噬。
在昏沉的时刻,他似乎看到韩逸洲,但又似乎不是他。漫天大雪,他们水深火热。
他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极其疲惫。他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张床上,屋内宁静,只有一盏快熄灭的油灯隐隐约约。赵乐鱼先是长出了口气,忽然,他猛的跳了起来,大喊了一声。
他在哪里?如何死里逃生?
他转了一下头,床边的地上有个人抱膝而坐。透过乌木面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是你?〃赵乐鱼咧了下嘴,好像笑了一笑,而后他皱起眉头,眼珠转了又转。他习惯性的伸手去摸后脑勺,一阵疼痛,他才发觉自己的左手缠上了白纱,根本不易动弹。
〃你的手烧坏了,恐怕以后留下大片的疤痕。我要晚来一会儿,你这小魔王就到阎王爷面前去听差遣了。〃那人说着站起来,虽然时值春天,他还穿着冬装。可是,简单的衣服在他的身上,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合适,华美。乌木面具毫无生气,可是光是那双灵慧的眼睛,就与屋中的月华融合一体,充满朦胧的仙气。
赵乐鱼问:〃韩逸洲安全么?〃
那人昂头一笑:〃呵,我是粗人,请问谁是韩逸洲?〃他抬起手指一转身,举止清逸若舞。〃……你说和你一起的小白脸么?我顺便救了。多亏你的手臂够长,他在你怀里毫发未损,我把他丢给一个姓方的翰林了。〃
赵乐鱼惊道:〃方纯彦? 他也在翰林院中……?那我现在在哪里?〃
〃你当然在我的住处了。怎么大火一烧,脑子不好使了?〃那人瞳仁一闪:〃该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遭受天遣?〃
赵乐鱼惭愧的笑了一声:〃老天眷顾才是,不然怎么有美人来为我庆生?我最近老想起你说我当捕快吃苦头,都是自找的。真是一点不错。那么说,大姐也在京都?〃
〃是。不过沈夫人不便出面。因此带上了我。〃
赵乐鱼想了想:〃听白诚说:你七天之前,还与我姐夫一起在昆仑山。如何来得及赶来?〃
〃也没什么来不及,若日夜不停,不吃不睡,肯定来得及。〃
〃可见你的武功更高了,前夜在卢府,是你用核儿打我?我也想过是你,又觉得不大可能……你现今是武林二当家了,不服不行。〃赵乐鱼说,伸手指乌木面具:〃快脱下来,你光屁股的时候就和我一块玩耍,现在还要这个?〃
少年一笑,摘下了面具。他只不过十七岁,就是江湖上传奇的人物。赵乐鱼当然熟悉他,他是武林盟主沈逐浪的二当家,赵乐鱼最好的朋友:冷静晨。不知道是否名如其人,赵乐鱼看见他自信的脸面,心下顿时安宁了不少,黑暗的房间似乎也盈满了光明的晨曦。
冷静晨虽然小小年纪,名字却让许多人害怕,赵乐鱼也见过他运筹帷幄,决断千里。但在他的眼睛里,无论如何,冷静晨总是不变的。
赵乐鱼数月来,在翰林院的风波中屡次困顿。只有此刻见了好朋友,才感到轻松。他对冷静晨说:〃可惜不能在你这里久留,我必须赶到翰林院去。此刻,情势不知变化到何种模样了。〃
冷静晨微笑,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把赵乐鱼挤到一边:〃小鱼,我想不到你竟然趟翰林院这无底浑水。天子脚下的是非,难道有对错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武林中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多数人连仇家都没处找去。你怎么就答应了查这案子?〃
赵乐鱼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冷静晨也不看他,继续说:〃我暗中跟了你两日,翰林院中从道貌岸然的圣人学士算起,都是九转肠子的货色。就算皇帝老儿用了你,把当年的是非全盘告知你了吗?昨夜我跟着你从河边狂奔到翰林院,你爬进去找那姓韩的时候,我瞅见一条黑影。按说我冷静晨跟人,绝没有跟丢的道理,但心里还是惦记你,便没有穷追不舍。还好……把你救了出来,我看到不少救火的禁军,其中有刚赶来的方状元,你也知道我学他书法多年。他说自己懂得医术,自告奋勇的给你们救治。我也不说话,只看着他。果然好手段,你的手,若不是他这样的良医在场,恐怕要伤筋骨。我不放心你,恰巧白诚领着埋伏在河畔的禁军们到了。他当然不会泄漏我的身份,只说我是皇帝请来的高手。我与他约定,天亮后把你送回翰林院你的住处。〃
赵乐鱼沉思着,身体挪了挪。
冷静晨仰面躺下,含笑说:〃就这半觉你都睡不踏实?亏我想着你的生日。〃
赵乐鱼也笑了,把枕头推给他:〃方才小人占了公子的床,现在请冷公子用枕头。〃
冷静晨侧身说:〃不用。我从小和你挤在一起的时候多了。你什么时候如此好心?〃
赵乐鱼讪讪的,也躺下,冷静晨的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香气,总让人神定气闲。
赵乐鱼心中记挂着翰林院的人与事,但冷静晨千里奔波,又是他的知己,情面难却。他只好乖乖的睡下,手上的伤倒并不让他担忧。他想起了韩逸洲,但此时此刻,确实不便细细考虑。赵乐鱼并不好男色,在那种生死相依的情况下,他也有情不自禁。
〃小鱼,我不想当什么二当家。〃当赵乐鱼以为冷静晨要睡着的时候,他轻声说。
〃你也别当捕快了。我这次去了天山和昆屯山,景色之开阔,足以洗涤人心,你我年青,何必拘泥于朝野和江湖的争权夺利?〃冷静晨的清澈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居然有点悲伤。
赵乐鱼好像受不了现实一样,也低声说:〃也好……只是将来的事也说不定。〃
冷静晨沉默了。
赵乐鱼合上眼皮,情况瞬息万变,翰林院中又发生了惊人大事。
黎明时分,翰林院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扑火的禁军们个个赤着胳膊,为炭火熏黑的脸上大汗淋漓。不要说分出职位高下,就连彼此辨认也有困难。
白诚冷不防从一丛烧焦的树木后面走出来。夜幕甚浓,众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不说话,只是顺着小径朝徐孔孟的住所“翠斟轩”走去。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白诚也没有理由例外。空气中本来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焦炭气味,但到了翠斟轩的窗下,他依稀看见了一个白色身影。
借着朦胧的曙色,方纯彦几乎摸黑在靠窗的桌上书写,他是大家公子出身,又是位状元。白诚也知道他的名头。可是,这个时刻的方纯彦,平静,端雅,对失火处的噪杂超常的漠然,似乎一道冰雪的屏障,阻隔了纷乱,似乎屋内是一片清凉世界。他的风范,竟然让白诚霎那间肃然起敬。
白诚用眼睛扫了扫他派去“照顾”方纯彦与他的病人韩逸洲的几名禁军。有人悄声说:“白大人,韩大人睡着了。方状元寻来纸笔,也不点灯,写到现在。”
白诚挥手,抖了抖身上的烟灰,他抱拳道:“方编修,多谢你来得及时。翰林院中除了卢学士,还有你这样的良医,真是幸事。”
方纯彦没有搭理他。
白诚有点不自在:“方编修的孩子不是受了伤么?怎么想得到来翰林院呢?”
方纯彦的鼻尖动了一动,抬起头,脸庞正如他的字体一样令人击节赞叹。可惜,毫无血色:“我在家见了翰林院的冲天火光,因此想来看一看。”
白诚问:“韩大人与赵编修没有大碍吗?我还要给宫内准信儿。”
方纯彦说:“韩修撰受了惊吓,只不过眩晕而已。醒来就没有大碍了。至于赵翰林,不是给万岁派来的高手接去了?白侍卫问我做甚?他的手,很快就可以复原,当然手上会留疤痕。”
白诚脸色不变,说:“嗯。我是例行公事,就算我眼前发生的事,我也要确认才好。我们跑腿的,凡事就求稳妥二字。编修请勿见怪。”
白诚是周嘉的亲信,就连卢雪泽也给他面子,但方纯彦此刻连半句答话都没有。
白诚习武,眼力颇好,方纯彦的字里行间有许多他不太懂得的记号,虽然没有借助火烛,他的书写仍然整齐而优美。
“这是什么?编修现在就要写下?”白诚试探的问,并不指望方纯彦回答。
方纯彦轻轻的说:“韩逸洲主持编撰的曲谱恐怕早就烧毁了,我这几日参与,也记下些,现在及时写下来,也算对得起我自己。”
白诚听了,搓了搓指甲关节:“佩服。状元宫稳如姜太公,这种心急火燎的时候,还可以挂念作学问的事。”
方纯彦薄而苍白的嘴唇上浮现出半点笑容:“心急火燎,也改不了命。我只是尽我的人事而已。”
白诚干笑一声,走进里屋去看韩逸洲,方纯彦忽然停下笔,也跟着进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屋上的影子一闪,冷静晨已经抱着赵乐鱼入了对面的紫竹小筑。
他把赵乐鱼放在床上,才解开他的穴道。
赵乐鱼眨巴眼睛道:“我的手受伤,你为什么非要点我的穴,抱我回来?”
冷静晨摘下乌木面具,灵巧嫣然:“我愿意。”
赵乐鱼摇头:“你真是孩子脾气,还在卢家的石榴籽上,雕着娃娃脸呢。”
冷静晨面具下光洁面颊,闪烁着骄傲的青春,带着太阳爱抚的红润。他四周翻看,发现赵乐鱼的锅子:“我好几天没有吃饱餐了,你什么时候烧鸡汤给我喝呢?”
赵乐鱼玩笑道:“你的救命之恩,我每天给你煮汤也是应该。”
“救命之恩?这话可见外。”冷静晨笑了笑:“我要离开了,过几日再见。你要当心,猫也只有九条命,何况你是只老鼠。”
赵乐鱼点头。
冷静晨忽然想起什么,把一个翡翠盒子塞入他手:“这是给你的寿礼。”
赵乐鱼打开,一朵墨色的雪莲花清艳无比。
冷静晨道:“我为了它,花了一夜,才爬到昆仑山的悬崖壁上摘的。”
赵乐鱼皱皱鼻子:“你这疯子……我又不爱花啊草啊,你费那么大劲儿?”
冷静晨秀目里似乎住着春天,温暖一片:“嘿,我知道。是我喜欢这朵花,就想让你和我一起看到它。从现在起,它就是马上枯萎,也值得了。”
赵乐鱼还没有回神,冷静晨一晃就不见了。
他闭上眼睛,墨色的雪莲香气奇异,他爬起来,在屋子里朝外眺望。马上就发现了对面的禁军,韩逸洲是否在那里呢?
韩逸洲没有醒,白诚和方纯彦在他的床边侯了好久,彼此也不说话。他们两人说是等着韩逸洲醒,眼神没有一个盯着韩逸洲的。
屋内只有三个人均匀的呼吸声。
白诚心里乱纷纷的,他知道皇帝除了这里,还有一个摊子要处理。因为牵涉到东方谐,甚至可能有卢雪泽,不知如何收场。
忽然,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白诚一看,正是自己的一个亲信。
“白大哥!不好了……我们……我们……”那小子咽了口唾沫。
白诚和那禁军大眼瞪小眼,连方纯彦也为之侧目。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们刚才清理瓦砾,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尸体上,……有翰林才有的金牌。”
白诚慌忙朝外走,方纯彦也不由跟了他出去。
他走了几步,回头朝床上的韩逸洲看了一眼。
第一丝早晨的阳光射入屋内,恰好照亮了韩逸洲清丽如白玉观音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昏睡大半夜的韩逸洲已经张开了眼睛,似笑非笑。
所谓红粉骷髅。无论怎样的清华人物,去了皮肉都是丑陋的。众人看着白诚仔细的审视尸体,四周焦臭的味道引人反胃。有个少年禁军忍不住捂着鼻子,被白诚打了一记手。
“没出息,活像个娘们儿。”白诚约摸憋火,狠狠地骂道。
他对着远处的方纯彦招手:“方状元,请你过来。”
方纯彦缓缓的走了过去,尸体焦黑,面部都烧得模糊,宽大的牙床暴露在早晨的阳光下。他手心有点出汗,愣了一愣。
“是他么?”白诚的目光炯炯,审视方纯彦的脸面。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方纯彦刚才救人一板一眼,可见了尸首能寒成那样?!
方纯彦稳定心绪,道:“我觉得是。身量和牙齿都像。这身上的腰带扣子也是。”
旁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见白诚脱下一件外衫罩住尸首,朗声道:“你们把尸体运到刑部,把三位老仵作都请来。此外,去翰林院编修魏宜简的家中,请他夫人无论如何坚持到刑部来一回。”
白诚又对方纯彦说:“你有没有金牌?每个翰林的金牌有不同吗?”
方纯彦点头:“我有,但我没有见过别人的。……”他瞟了一眼衣服下的尸体:“魏宜简怎么在这里?为什么烧死了?”
白诚第一次见他好奇,上下扫了他几眼,摊开手:“我是神仙才能明白。方大人好好顶着翰林院的差事吧。现下你们这儿,还顶用的没有几个了。”
方纯彦脸色微变:“卢学士……东方大人……不来吗?”
白诚没有回答,黑着脸苦笑。
过去的一夜,对东方谐真是惊心动魄。他并不知道翰林院中的大火,也没有经历皮肉之伤。但天明之时,当他面对着卢雪泽,他有一种虚脱之感。
虽然被禁军团团围住,但是没有人敢于惊动卢雪泽。开始,卢学士只是说了一句话:“若任何一人碰到我,那么……万岁是见不到活口的。”
而后,大家都注视着这位文质彬彬的学士将闪着寒光的刀片插进一个鲜血淋淋的人的腹部,在带着脉搏跳动的躯体里面游走。在何有伦一声呻吟之后,卢雪泽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袖,将布片横贯入何有伦的口中。对东方谐说:“你勒住两端,别让他咬伤舌头。”
东方谐照着做,他的脑子里怪纷纷的念头,他想:既然何有伦命都不保,还想着他的舌头做什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