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役是个好办法,眼下的情况更宜用募役法。”陶勋解释道:“盖因民心趋利,今年天灾人祸不断,谁给饭吃百姓就跟谁,官府现在是在开仓放粮,妖教同样也在放粮笼络民心。既然争就要争得彻底,募役之法就是放利与民,百姓从官府得到好处,就会因为害怕所获之利被妖教夺走而自觉地站到官府这边。”
“对呀,还是你看得透彻。如果还有征役法,会更加激起草民的反感,征役和募役应当看具体的情况来选择。”
陶勋乘机开导道:“故治民之术贵在因时制宜,先王之法、圣人之术必须根据实际的情况调整、实施,切不可生搬硬套。”
“呵呵,亭渊说的道理比书上的生动,早知道孤就该奏请父皇下令让你做孤的老师。”
“臣惶恐。”
“不过你说的固然有理,可孤这几天闲时翻看过衙门帐簿,帐面上的钱粮多已见底,孤亦向李通判问过,仓库中实际的钱粮数比帐面上的更少,这些天已经消耗掉了不少,现在你要募役,钱粮从哪里出?”
“卖仙丹所得、征集城内外余粮所得、向缙绅富室募捐所得还能凑些钱粮出来,而且华天师日前曾对下官说,他约到不少朋友半月之后送钱粮支援大军,相信得到这些援助后可以应付一段日子。”
瑞王闻言大喜,兴奋地道:“要是有更多仙人来助阵,孤复何忧。就是不知能否请动仙人们先送孤回京城,也好免去三军将士后顾之忧。”
陶勋泼了瓢冷水:“殿下是钦命平贼将军,若弃三军而走,圣上会如何看?百官会如何议论?史官会如何写?况且下官听华天师说,他的朋友只答应支援些钱粮过来,动手助战是绝对不会做的。”
瑞王苦着脸长叹一口气:“唉,多些钱粮总算件好事吧。”
陶勋想了想道:“下官接手州衙时曾查检帐簿、文书等,发现其中有不少问题,当时要求相关官吏写出书面答辩状,前日他们都已经交上来,状中所述颇多涉及前任主官,殿下有没有兴趣看看?”
瑞王愤愤地道:“若非前任贪墨,池屏局面怎会糜烂如是?你将那些书状送到孤的书房,孤要好好看看。”转而和颜悦色地道:“军政大事请你多多费心,孤的身家性命可全交在你手上呀。”
过了午时,靖寇军前营主将胡敬天、靖寇军后营主将康沣、民兵左营主将欧野明、民兵右营主将毛绶还有李幡陆续按命令来到衙门汇报,事涉军事机密,瑞王在内衙主持议事。
四位主将依次汇报了各营的损失情况。
在这场意外的炸营兵乱中,四座军营共死亡七百四十一人、伤两千三百六十七人、失踪人数暂时还未统计出来,预计不下三千,营帐、器械损毁无数。
瑞王再一次暴怒起来:“好呀,真有本事,这还没跟贼军照面呐,你们就折损了两停队伍,圣上将军队交到你们手里就是用来这样折损着玩的吗?朝廷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这样闹笑话的吗?孤的面子就是给你们这样作践的吗?
孤还指望你们守住池屏,朝廷还指望你们剿灭反贼,圣上还指望你们为社稷立下功勋,全他妈指望不上了。李幡,你说你练的什么兵?还在孤面前吹牛当年练兵如何如何厉害,原来厉害到了这样的地步,废物,饭桶,白痴,王八蛋!”
听着瑞王不顾皇家体面地脏字满天飞,在场的将官除了有限几人之外,一个个吓得脸色灰白,噤若寒蝉。
陶勋劝道:“殿下,无论靖寇军还是民兵都是刚刚招募来,成军不过旬日,士卒不谙军令,不习战阵,连自己的主官也认不全,炸营之变事起仓促,黑暗之中惊惶失措出些岔子在所难免。”
瑞王怒火正盛,转向陶勋骂道:“你还好意思说?孤将军务大权交给你,你却整天埋头民政,一天到晚只知道放告审案,沽名钓誉,全没将军国大事放在心上,要是你肯拿出一半的精力督促他们加紧练兵,怎会出这样的丑事?”
陶勋知他在气头上,也不争辩,摘下乌纱跪伏在地:“下官失职,难辞其咎,有负圣上、朝廷期许,愧对殿下重托,愿自请罢免。”
旁边的众将官见状也一齐自去顶冠,伏地请罪。
瑞王生气归生气,其实心里倒怕他们真的摞挑子,又骂过几句狠话,语气转平和些:“孤无意责罚你们,这次的过失暂且记下,你们以后将功补过吧。”
陶勋领众将官谢罢起身,道:“下官以为,昨夜兵营之祸为害甚烈,幸未发生在接敌之时,只须督促众将官加紧练兵,假以时日必可一扫颓势,成就一支虎狼之师。只是贼军逼迫日近,时日无多,非常之时必须以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才可收非常之功,靖寇、民兵二军诸级将校宜做调整。”
第五章 炸营之后(下)
瑞王点头道:“准允所请,你速拟好章程报与孤闻。”
“下官恳请殿下即日亲巡四营,一则代天家和朝廷安抚三军以安军心,二则检校诸营损失以定陟罚臧否,三则考察将校贤愚以定黜拔升降。”
事涉众人的切身利益,在场的将官多露出惊疑之色。
瑞王不理会他们的丰富表情,自顾击掌叫好:“好,很好,正合孤意。不过孤身体不适不宜出行,就由卿家全权代劳吧,孤信得过你。”
这一席话是两人早就商量好的,更是不得不为之举。
官场重文轻武的习气由来已久,武官的地位很低,各卫所世袭军户官员更加不堪,为不被士大夫们看不起,许多卫所武官弃武学文蔚为风尚,譬如池屏千户所的几位主官们,吟诗作赋的本事比带兵打仗的本事要强得多。
前任知州张臻并不太昏聩,非常清楚胡敬天等人的本事,平时与他们诗歌唱酬粉饰太平,真要打仗出兵的时候将他们晾在一旁,出兵老窑岭时将千户所知战、能战的将士几乎全部带走了,留下来的要么只会舞文弄墨,要么只懂挥锄头种地,以这些人为班底来组建靖寇军和民兵的素质可想而知。
当然,在留守的千户所官兵中并非全无有真本事的人,譬如游击将军綦离,陶勋初时不知道他的底细,后来一查他的履历不禁大喜过望,原来綦离出身边军,从一个普通士兵凭借军功累升至参将,是一个知兵善战的骁勇之将。
这人却有个毛病,极不善于与文官出身的上级相处,五年前就得罪了新来的上司,而且不幸的是这位上司是兵部尚书、靖宁侯裴恺的亲信,他因此遭到了残酷的打击和迫害,曾一年之内连降数级,不数年就被贬到池屏千户所做了个小小的镇抚。
到了池屏后綦离的脾性虽有所收敛,为人仍不为张臻所喜,所以出剿白莲教便没有带上他,这也可算是张臻为池屏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陶勋有提拔綦离为将的打算,但之前对胡敬天等人不好安排,总不能刚刚任命不久即突然撤其职,昨夜兵营之乱恰好为他重组指挥系统提供了绝好借口。
在这次兵乱当中,綦离的表现极为抢眼,他以前在边军时威信素重,被贬池屏时身边有二三十个身经百战的亲兵追随,他们久经阵伍,带兵打战极有一套。
新军之中将校奇缺,綦离也不避嫌,提拔亲兵做了本部的军官,短短几天之内将所部整顿得基本有了点军队的模样。
炸营发生之前,綦离所部首先发现了被仙术困住的刺客并将之格杀;炸营发生后,綦离所部亦曾受到一定波及,但各级军官迅速约束住了部下,綦离领兵当场击杀了几个明显在煽动闹事的家伙,军心由是大定。
随后綦离率领所部官兵一方面踞营戒备,阻止乱兵冲击,另一方面领兵迅速占领各处营门,阻止乱兵逃散,这其中还当机立断地斩杀了几个被吓破了胆带头奔逃的军官以立威,由是平息各处营地的混乱,然后安抚和收拢逃散的士卒,保护重要的辎重物资。
在他的冷静指挥下,靖寇军前营拂晓前就平定了混乱,全营的损失也是四营中最小的。
陶勋顾不上吃午饭就和四营主将及亲兵随从一起,持瑞王的节仗巡抚四营,一趟走下来,明了各营的损失,大致看到各营将校的能力。
四营之中以前营的损失最小,欧野明的民兵左营次之,最惨的是民兵右营,它的人员和物资损失占全部损失的四成。
这一趟忙到入夜,一起回来的还有胡敬天、康沣、毛绶,这三个只会舞文弄墨的人不能继续担挡大任,陶勋将他们明升暗降解除兵权,另行任命了临时代理将官,三人不满之余竟流露出几分松了口气的表情。
入得城来,听见武庙方向人声鼎沸,喝彩声如潮水般汹涌,守城的士卒禀报说瑞王和元朔天师正在主持祷天求钢的仪式。
华元朔的排场一如他一贯的风格,极其夸张华丽之能事,还从城里城外找来上百个道士、和尚凑热闹,这让整场祷天仪式看起来更像在操办一场全堂水陆道场法事。
老百姓们多数不懂道家的全套排场规矩,加上华天师的大名已经深入人心,人人都怀着敬畏之心前来观礼祈福。
这一次,在法台上执剑作法的华元朔脑后三寸处生出一个半透明的、熠熠生辉的光盘,光盘由内至外分别呈白、青、金三色,号称仙光、灵光、金光聚顶,是天庭神仙的知觉法相。
他这模样跟各地道观壁画里的天宫神仙别无二致,对普通人很有杀伤力,老百姓纷纷虔诚地执香向他叩拜不已。
华元朔心头十分得意,他的道基还没到飞升期,自然变不出这仙灵金三光聚顶的法相,是陶勋教了他这个小法术,以他出窍期的修为尽可用得,制造出来的幻像没有传说中应有那种无上神通,胜在卖相十足,唬得住人,以后他凭这手本事多骗些钱财不在话下。
心情好干劲就足,他卖力地按照自己杜撰出来的程序表演着,时不时地露两手法术出来,赢得一阵阵喝彩声。
冗长的仪式只是前奏,最关键之处在于从而降的钢铁,武庙的广场上已经摆放了五个从附近道观、寺庙中借来的铁鼎,鼎身上贴满纸符灵篆,四周由士兵守卫,外圈由衙役维持秩序,武庙外停着许多运输车辆。
华元朔烧完奏章后跌坐在法台的蒲团上念念有词,过不了多久,但见正上空九天之上出现了一个亮点,亮点飞快地扩大,很快变作一个巨大的火球,空中霹雳声不绝于耳,四下里绝无半点风起。
人们兀自惊疑之时,忽见火球表面一阵扭曲,渐渐变化出一张人脸的模样,眉目之间跟道观、寺庙里的怒目金刚神将颇多相似。
华元朔翻身向天拜倒,所有的百姓跟着跪拜在地叩首不已。
俄而便见那神将面孔的火球开口说话:“元朔天师听真,吾乃玉帝驾下卫跸大将,奉玉帝之旨宣谕尔知晓,尔之奏请已达天庭,玉帝准尔所奏,拔南海龙宫新炼之钢三十万斤予尔。吾奉旨送钢来,尔速摆下承接之器。”
“臣谢玉帝隆恩。”华元朔手指着铁鼎道:“请天使将天庭所赐之钢放入那边五个鼎之中。”
火球扭动了一下,天空中忽地落下无数点火光,恰似暴雨一般,火团降到半空汇成数股自动落入鼎里,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持续了不到五息工夫,空中一声云板响起,火星雨倏忽收起。
“吾使命已毕,天师可还有他事上奏天庭?吾或可一并带到。”
瑞王抢先道:“尊神在上,吾乃下界奉天承运皇帝敕封的瑞亲王,敢问尊神,池屏妖贼作乱还需多久方能平灭?”
“白莲妖教逆天作乱,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切皆有定数。妖教之乱乃池屏一劫,自需有无数人应劫。与妖教有干系者,若心不被妖教妖言迷惑者、能迷途知返者或可侥幸逃生;与妖教没有干系的人,只要在劫数之中,又对下界天授之君心怀不轨者亦是逃不过的,譬如昨夜城外四军营之乱便是应劫而生。待劫数满了,池屏承平可期。事涉天机,吾只能言尽于此,余者非尔等凡人可知晓。天师既无他事,吾当回天宫复命去也。”
说罢不待众人再问,又是霹雳数声,火团流星般越飞越高,转眼间消失在群星之中。
第六章 大祀天神(上)
华元朔笑嘻嘻地发出一道令牌,金光闪动之中,五只铁鼎齐齐无风自鸣,从里面飞出一团团兵器的精胚直接落到早备在一旁的车辆里。
这些飞出来的兵器精胚已基本成型,只需要开锋就可使用。旁边几名士兵随意从中抽出几件,当众递给城里有名气的铁匠和掌管兵器匠作的官吏鉴别,他们细细看过后连声赞叹果然都是上好的钢铁、上好的兵器。
消息传开去,池屏城里又不知多出来多少元朔天师的忠实信徒。
看完大戏的瑞王坚持到戍时三刻才回府接见早已等候金时的陶勋等人,他温言安抚了一番胡敬天等被投闲置散的将官,将他们遣回各自在城里的家,午夜之后方哈欠连天地回房休息去了。
陶勋送走瑞王后来到花厅,这里有七个儒服的书生在此等候,他们都是公开招募来的候选幕宾。
提任代理知州后,陶勋被繁忙的公务所淹没,纵有半仙之体也觉得吃不消,他不由怀念起秋垣时有两位老师爷辅佐的日子,便发布公告公开招募幕宾,一时应者如云。
初步选出二十二个人,经过几次考核后只剩下了眼前的七个人。他对这七个人的能力还是认可的,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不光是要有能力,更要有的是忠诚,新招募的师爷要辅助他处理军政事务,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机密,如果他们当中有白莲教的奸细后果就严重了。
对如何鉴别忠奸他自有绝招,命令神将伯沓拘来侯选人的魂魄一问,什么都清楚了。
他向七个侯选的师爷口述了自己对重新整编三军、任免军中各级军官、重新部署各营兵力、重新布防城防兵力、重新分配钱粮辎重等方面军政事务的计划,命他们根据各自分工连夜写出公文,如此一来七人当晚只能住在衙门公廨里,好方便伯沓动手。
回到房间,陶勋唤出伯沓吩咐道:“请到花厅拘来屋中七人的魂魄,我要分辨其中是否有白莲教的奸细。”
伯沓的表情有点怪,也没多说什么一闪即逝。
几乎只眨眼之间,伯沓去而复返,并没有拘到魂魄,直接回报在那七个侯选人之中有两人是白莲教的奸细,一人倾向白莲教。
陶勋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只可拘魂,不可讯问魂魄么?”
伯沓道:“神察识心本是神仙道天生的本事,只辨其是否与邪教勾结何须讯问他们的生魂?莫说区区七个人,就算成千上万人对小神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陶勋眼睛一亮,拍额道:“哎呀,我怎么忘了神仙道有神察识心的本事,倒让自己空烦恼了许久。”
伯沓不解地问:“上仙为何事烦恼?”
“池屏州乃西边三省白莲教的巢穴所在地,妖教势力根深蒂固,信教的百姓多不胜数。为抗击妖教大军,前些天我不得不仓促招募三万大军,仓促成军来不及对士卒进行考虑,这其中难免良莠不齐,混进来的奸细不知道凡几。各级将校武官大多用的本地人,他们中忠于朝廷的也未知凡几。”
“斯诚可虑。”
“不将这些奸细辨别出来,想要挽救池屏危局终不可为,可是我又不能用搜魂术将所有人一个一个地辨别一遍,这几日真为此头痛呐。”
“如果上仙只需要知道他们是否忠于朝廷,则此事对我甚易,上仙为我设一个神坛,设三牲之礼召三军将士于前祭拜,我须臾间可辨其忠奸。”
陶勋喜道:“此计甚善,我明日便禀明瑞王,以朝廷的名义为你设祀。”
伯沓连连摆手:“那倒不必,我是天界神明而非凡界神祗,凡界香火对我反是拖累,要是朝廷设祀则日后香火难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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