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遭到嘲讽,欲怒却因忌惮着而怒不起来。
“陛下慕神仙之道,贪的是长生,为何要长生,因为身为帝王享尽人间富贵,却又怕一朝身死再不能享受它们。修仙之道逆天而行,固然能活得久,可是要抛却的很多,陛下能抛弃几样?”
这个问题皇帝无法回答,但继续强辩道:“仙师身在福中自然说得轻巧。”
“修炼仙法,一次入定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上百年,入定之时尚不知能否醒转;亦或一朝不慎,坠入魔道,终为它人做了嫁衣裳;历经艰险熬到渡劫之时,要经历天劫殛杀,其中凶险万端难以言表,得飞升者,万不存一。活着的时候享受不到富贵,死后一切皆空,请问陛下,福在何处?”
“习得仙法能随心所欲,就算不能长生不也是享福么?”
“修仙之人若无机缘,连一株凡间茅草也不能折断,修炼上千年,越是功力深厚越是遭天忌,动辄横遭天劫,时刻面临魂飞魄散之祸,哪个时候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心所欲的下场只能死得更快。”
皇帝被陶勋的话吓住,脸色变幻不定,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仙师这是在吓唬朕吧。”
“陛下方才亲眼看到玄微、玄彻、玄云三人的下场,他们三个修炼六百多年终不免一朝飞灰烟灭,固是他们咎由自取,亦未尝不是天道假我之手将其殄灭。他们的神通陛下亲身体验过,看到他们的下场,陛下还认为修仙道便真的能随心所欲么?”
皇帝脸色渐渐惨白,半天作不得声。
“修仙之人不能以仙术干预天道;而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无论向善、向恶,一念、一言、一行举则牵动亿万黎庶之生死、悲喜,此乃驭天道而行,此为修仙者力所不能及也。陛下身膺天命,数十年来所行止者却在违拗天命,逆天不详,由此观之,陛下遭受今天的下场未曾不是上天假手妖邪降下的惩罚。”
“那是妖人狡猾,朕不曾防备才……”
陶勋厉声打断皇帝辩解喝道:“陛下仍执迷不悟,殊无忏悔之意,非要一错再错直到身死国灭,留下千秋骂名、成为万世笑料才肯罢休么?”
皇帝脸色刷地一下变作死白,浑身颤栗不休,过了一会,开始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等了许久,皇帝渐渐平静些,站起身很端正地向陶勋、丁柔拜倒:“朕知错了,求二位仙师救我。”
丁柔撇嘴道:“死到临头仍要费我夫君许多口水才肯反悔,也不嫌迟么?”
皇帝又惊又惧,颤声问:“莫非朕大限已近,请教仙师,朕还能活多久?”
丁柔道:“邪教以慢性剧毒控制你,类似的毒药我们去年曾在北地草原的西戎部落可汗身上见到过,你所中的毒药毒性比他的更强、更厉害千倍。别看你每次服药之后精神百倍、飘飘欲仙,实则乃耗损阳寿所得。依我看你最多还能活三个月,若停药只怕活不过一个月。”
皇帝闻言心胆俱裂,惶恐地看向陶勋。
陶勋叹口气道:“内子所言不差,我们身上倒是有解毒之药,可是陛下服食毒丹时日太久,纵然解去毒性,寿数早被消耗几近,三月之寿还是乐观估计。”
皇帝两眼重又泪涌而出,向陶勋、丁柔叩拜哀泣道:“求二位天师大慈大悲延朕寿数。”
丁柔冷笑道:“你寿数已近,天意如此,我们若助你,便是逆天,立遭天劫,尤其你是皇帝,身系天下之运,延你寿数势必使天数有变,如此则上天所降之劫更比寻常酷烈千倍、万倍。你自咎由自取,奈何要我们替你承受灭顶之灾?”
皇帝一愣,呆了呆,泣道:“非朕自私,实因奸党秉政日久,党羽遍布朝野内外,朕被妖道所挟误杀太子,朝中无人能与奸党对抗,朕另一嫡子瑞王远在封地,亦遭奸党党羽凌迫旦夕不保。倘若朕寿促身死,奸党必然择立一傀儡继位,地方诸侯亦必以勤王为名纷纷拥藩王自立。
天下改朝换代事小,只恐因此刀兵四起,又要动荡不安、兵连祸结,只苦了百姓呀。救仙师看在亿万生灵的份上,救朕一救,只要给朕一年时间,定能扫清奸党,使太下不至震荡。”
丁柔讽刺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高居帝位,身负天下重责,更应当克勤克谨、战战兢兢,享受之时未曾想到过后果,落难之时却想让人替你受过,天下间的好事岂能都被你占尽?”
陶勋却是心中大动,面露怆色,变出两颗药丸:“这两枚丹药,一枚是解毒丹,可以使陛下不再受毒药控制,另一枚是吊命丹,能吊一年寿数。”
丁柔大惊,失声道:“你疯啦!天数已定,你延他一岁寿数,上天岂能饶你?”
陶勋淡然一笑:“今天我做下的触动天谴的事多了去,不差这一件。”
“你……”
陶勋打断妻子,传声道:“他说得没错,若果真改朝换代,天下兵连祸结,我们的家人岂能逃脱大难独善其身?纵然是为自家、为父母我也须冒这个险。”
丁柔目光坚毅,抓紧他的手:“这一次生死我都要同你在一起。”
陶勋笑笑,轻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慰。
皇帝已接过丹药,服下后很快臭屁连连,接下来自感身子轻健许多,知晓这两位神仙所赐的果是仙丹,心中感激,再三感激。
陶勋谦辞一番,正色道:“陛下能翻然悔悟,此天下之福。今妖人虽除,奸党未灭,陛下打算如何做?”
皇帝刚刚露出的喜色被此问打消,忧色袭上面容:“朕被奸党、妖邪以毒药控制已达半年有余,朝中重臣、要害部院主事官吏都被裴恺换上他的亲信把持;禁宫侍卫、京畿驻军多半被换上他的人马;之所以还留着朕,是因为他还没有将各省的势力尽揽手中。但今晚之变,裴贼知其势易,定不会束手待毙,若贼尽起手中力量垂死一搏……”
丁柔哂道:“看来你又想求我们出手吧。”
皇帝赧然无语。
陶勋道:“仙术不是用来对凡人施展的,我今日以仙术平乱,异日便会有人以仙术作乱,治国之道岂能不主正而主奇?”
皇帝无奈地道:“朝中忠义之士多遭贬窜,朕苦无可用之人。”
陶勋道:“我们临行之前就知道陛下定然会遭遇此一困境。”
皇帝喜道:“听仙师言下之意,想是早有对策?”
陶勋取出早准备好的文件:“这有份名单,陛下下斟酌使用。还有些诏旨请陛下自行定夺。”
皇帝接过名册、诏旨飞快地浏览一遍,警惕地道:“原来仙师早有准备。朕若是不照准呢?”
“不瞒陛下,邪道妖人暗中布局数十年以图掌控朝局,此时此刻实已到社稷危急存亡之秋,正道修仙多有对邪道妖人不忿者,来之前我已经联络好一批有志之士共赴此难。我和内人入宫解救陛下,其他人分散到京城各要害部位候命,只待陛下圣旨发出,即照令行事。
这些诏旨陛下若觉得可用便用,若不可用自可不用,请陛下另行书旨;若陛下信任我们,所颁圣旨可由我们代为传送以争取时间,若陛下为防微杜渐亦可自行安排亲信捧旨行事;若陛下需要我们帮助,我们的人可临时充任护卫,若陛下不需我们相助,我们便各自回山修仙去也。”
第十章 再历一劫(下)
皇帝躬身道:“仙师言重矣。朕观这些名册、诏旨切中要害,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剪除奸党刻不容缓,朕即刻签名、用印,有劳诸位仙师辛苦传送、护送。”
他的戒心只是下意识出现的,性命都是陶勋、丁柔所救,而这些名册、诏旨的确又是合用之物,故而他只略一犹豫即全部照准。
陶勋等皇帝将文书签过用印,当场使动法术,将文件传送到宫外。
皇帝见他仙术神妙,忽想到一事,有些担心地问:“仙师诛除三玄妖道,又诛除京城群邪,与之勾结的裴贼定然知道情况有变,我们已在此说了许久的话,会不会奸贼那边早已从容造乱了?”
陶勋笑道:“陛下勿忧,我进殿后已在殿中使用仙法,殿中半日殿外仅过半刻,我们说话的这会工夫,裴恺那里才只刚刚得到消息。”
皇帝大大松口气:“如此甚好。等平定奸党,朕要敕封诸位天师。”
“陛下奈何才好了伤疤便忘记痛?”陶勋眉头微皱:“封敕神仙之事请陛下以后再也休提。”
皇帝尴尬地道:“仙师之言,朕自谨记。”
陶勋道:“诏旨已发出,我的同伴正带几名重要人物进宫面圣,有这几个人的辅佐,陛下身边自然无忧。”
说到此,陶勋忽然眉头一皱,一个瞬移消失不见。
丁柔意识到不妙,惨然惊叫:“亭渊!”身形一晃硬生生撞破殿墙飞到外面。
果然,大殿之外异象已生。
一道粗似水缸的电舌犹如灵蛇扑食,穿越无尽星空,从天空极深远、虚无处直落而下,将正瞬移出殿外的陶勋截下来,宫殿远近尽被电束照成刺眼的白色。
丁柔撞出宫殿,看到丈夫被天雷吸住的景象。
天雷凝成的电束不象平常雷电那般一闪即逝,而仿佛是一条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白色瀑布。
陶勋在承受天雷能量后变成一个异常耀眼的光点,让人无法正视,巨大的噪音和巨大的斥力充斥在他周围,宫殿以及它周围的建筑、地面都在被巨力撼动起来,瓦砾、沙石、枯枝等等一切没有固定的东西纷纷悬浮到半空,没有任何规律地上下左右剧烈颤抖。
丁柔能感应到电束中心那令她筋酥骨软的可怕力量,而她的丈夫就在天雷攻击的正中。她发疯地挣扎着,不顾一切地要向他靠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死在一起。
“柔柔快退后,别让我分心。”陶勋的声音忽然在丁柔脑海中响起,与此同时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她缓慢却又坚定地推回去。
丁柔觉得全身失去力气,软软地瘫坐到地上,狠命地哭喊:“死人,说好了再不分开的,你若不在,我也不独活。”
陶勋没有回答妻子,这个时候他再顾不上旁事。
天谴劫雷的威力越来越大,不光只纯粹的破坏力、毁灭力,更充斥着更高层次的法则之力,比之接引天君几乎杀死他的神通毫不逊色,这已经超出了他目前所理解、了解、掌握的天地本源法则之力,是他所无力抗拒的。
一道、两道、三道,不断有天劫电束从虚无星空中击落,很快攻击的电束达到二十七根后数目不再增加,宫殿外电束集合在一起形成的亮光将整座紫禁城照得只剩下两种颜色:黑色和白色。
诡异的是,陶勋的身影反而在电光集束的中心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的体表有一喜层淡淡的黑色光雾覆盖,顽强而又显脆弱地抵挡着天谴雷电,这已是他目前所能动用的最强的力量。
问题是,他所动用的力量又超出了凡界法则的承受力,于是又一轮新的天谴雪上加霜地到来,生死之际他陷入恶性循环当中。
毫无征兆的,陶勋的全身上下每寸肌肤、每个毛孔窜出三尺长的紫焰,温度之高瞬间将周围的地面烧成光滑、透明的琉璃状。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闻九天,震得那些悬浮在半空中的瓦砾、石子、枯枝等杂物纷纷碎裂。
随着这声惨叫,他体表那层淡淡的黑錣光雾瞬间消失,旋即二十七道电束和紫焰融合在一起,彻底将他吞没不见。
丁柔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紫宸殿外上演的这场惊天天劫将整个京城都惊动了,被皇宫异象惊醒的人们走出房门,涌上街头,纷纷诧异、兴奋地看向紫禁城的天空。
有人眼尖发现异常后大叫起来:“快看,天上的月亮往皇宫里落下去了。”
就在近百万百姓的注目下,天上的那轮满月化作流星,往皇宫方向坠落。满月离开,天空一轮几乎分辨不清的残月月影露出头,木然地注视着下界。
那是夺月珠坠下来,目标直指生死不知的陶勋处。夺月珠流星般坠入电束、紫焰组成的光团里,好象一颗沙粒掉进波涛汹涌的大海,连个涟漪也没激起。
但两个天谴的雷、火之劫居然在夺月珠落入其中后不久突然完全静止,随即如百川灌河猛往中心位置收缩,只用不到一个眨眼的工夫,天地谴劫之威就消失个干净,剩下黯淡无光的珠子和焦炭般的人体坠落在玻化的地面。
殿外异象消失,一直藏在殿内的人胆子大的开始探头探脑地从丁柔撞出的墙洞旁窥视。
咳嗽一声,皇帝排开众人率先从墙洞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命令宫娥救护昏厥的丁柔,他自己则向被烧焦的陶勋走去。
快要接近的时候,陶勋的躯体迸出万道光芒,将在场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光芒中,陶勋背对着众人盘腿坐起来,一身的焦皮簌簌落下,华光凝成的衣物随着死皮的褪去覆盖住他的身躯,从脚到头,很快地全部换过一遍。
皇帝离得最近,是以透过不远处被玻化的栏杆的反光,他看到了一个景象,当场惊呆,全身不可遏止地颤栗起来。
陶勋完全苏醒,变化回入宫时的样貌,收起地上的夺月珠,站起来,转过身,目光越过身前的皇帝,落到刚被几名宫娥扶起的丁柔身上。
他神色大变,双手微抬,宫娥手中的丁柔便不见踪影。
再一闪,陶勋将丁柔抱在怀中,对她吹口气,轻轻唤道:“柔柔醒来。”
丁柔身体一动,睁开双眼,入目看见他,先前的怨气全被担忧、喜悦代替:“你……你还活着吗?我们俩又在一起啦。”
“是呀,我还活着,我熬过了这轮天劫。”
丁柔挥拳砸在他胸膛:“你又撇下我,说好了生死在一起的,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撇下我独自去受难?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陶勋被她拳头砸在胸口,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鼻中溢出。
丁柔吓了一跳,刚刚收起眼泪顿时重新涌出:“你受伤啦?”
陶勋微笑道:“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受点小伤,不碍事。”
丁柔着急地道:“我带你回仙云山疗伤。”
陶勋安抚道:“真的不打紧,先将京城的事了结我们再回峨嵋吧。”
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皇帝回过神来,忽然疾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仙师的真容和号甫与朕认识的一个人一模一样。”
陶勋略一运神,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地道:“陛下治下百姓何止亿万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偶尔几个人相貌相似或号甫相重也不稀奇。为君不易,万望陛下毋将心思耽于小节,当以黎民为重,则天下幸甚。”
皇帝的神情为之一愣,道:“仙师说得对。请教两位仙师的尊号。”
陶勋答道:“鄙人自号孤云真人,内子号枫林真人。”
皇帝又问:“敢问两位仙师可认识太仆卿陶勋?”
第十一章 会见群英(上)
陶勋没有回答皇帝,往宫门方向望去,道:“紫宸殿连番天相异变,宫中禁卫当早被惊动,陛下须小心应对以防有变。”
“朕省得。”
“恩旨起复的十几名文臣武将已经直接从天牢送达宫门外面,请陛下即刻传旨开门召见。”
皇帝精神大振,回转身正想向内侍太监下达命令,从宫门方向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喊杀声,一部分太监、宫女神色大变,惊惶失措地看向那边。
先前玄微等人使仙剑攻击陶勋时误杀紫宸殿一批侍卫,余众都被吓跑,如今留在皇帝身边的只有太监、宫女,其中大半又是靖宁侯安插的奸细。他们先是畏惧于丁柔的威压,后来被皇帝积威所镇,现在听到宫门外传来的动静后不免心思活络起来。
皇帝看也未看宫门方向一眼,极是镇定地道:“慌什么,朕膺天命,天命在朕,门外几个跳梁小丑翻不起风浪。尔等互相检举谁是奸党头目,首恶必诛,胁从既往不咎,有功者奖赏,钦此!”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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