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没瞅见,乃是嗣皇帝传旨宣召他去的,李大人这样做岂不是和圣上对着干!”
“我只弹劾他陶侍郎哭灵不谨,至于原因管他作甚。”
众人恍然大悟:敢情这位李大人是为搏名。
旁边一人接道:“我也要上折子。”
众人问:“你也要告他?”
那人理直气壮地道:“我要上折向圣上推荐陶大人入阁。”
众人了然,不少人也开始打起这样的主意来。
陶勋由太监引着来到嗣皇帝休息之处。
嗣皇帝本是歪倚在椅上,看到他进来赶紧坐直并抢先道:“岳城你来啦,不必行礼,快快坐下。”
“礼不可废。”陶勋坚持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后,才在太监的引导下就座。
“岳城,朕与卿君臣相得,卿何必拘礼。”嗣皇帝从几上拿起一份奏章递向他,道:“先看看这个,真是气杀朕了。”
陶勋接过奏章迅速看过,合上恭敬地呈还,道:“不知圣上为何生气?”
“依朕看,礼部王尚书是老糊涂了。大行皇帝龙驭宾天,奉安陵寝,这么大的事,要他拿个方案出来,他在奏折里竟然一再要求简省;还有议上谥号,居然有神、灵两字。大行皇帝在位凡四十有七年,文治武功,四海安定,有大功于天下,难道身后要遭受这样的污辱吗?”
“圣上息怒。”陶勋不慌不忙地道:“大行皇帝的治绩天下人皆共睹,臣等所上谥号中用神、灵两字,实乃出自公心,不唯礼部王尚书一人,此亦乃内阁、各部首长众议的结果,圣上以一片纯孝之心生怒足感动天下,然则此乃大事,自有制度办理,请陛下勿以私情而害公事。”
嗣皇帝听陶勋说得坚决,满肚子的火气不觉消了大半,无奈地道:“卿总是如此待朕,朕论不过你。你们为大行皇帝身后上怎样的谥号,朕可以不计较,但奉安葬祭仪礼却无论如何不可简省。大行皇帝生前生活十分简朴,朕为人子定不许父皇的陵寝仍如此寒酸。”说到此处,他眼睛一酸,眼泪便淌下来。
陶勋语结,历朝以孝治天下,嗣皇帝拿孝道来压他,他一时还真不好批驳。
“卿不要总是对朕说国库空虚,出不起这笔钱,国库再空也不能省。朕一再说过,朕愿自内帑出一部分,国库再出一部分,可薛先生他们几个却总不许。”嗣皇帝收起眼泪道:“岳城,你去帮朕同他们说说,让他们松松口,朕实不愿践位之始就同内阁闹僵呀。”
陶勋道:“圣上,臣署户部大半年,对国库的帐务有所了解,国库的确是没有银子了。在裴逆柄政期间,逆党大肆挥霍国库银子以作私用,地方上官吏贪腐横行,纷纷敛财贿赂裴逆党徒以搏高位,地方民生凋蔽,最近两年国家财税收入锐减,加上逆党、王公、勋贵、大臣从户部借支的数额惊人。大行皇帝消灭逆党后,臣接手时户部的银库里只有区区二十万两现银。
而先帝欲励精图治,治河、治淮、清漕、备边、剿寇等等八十七项举措哪一件不要化银子,臣殚精竭虑多方腾挪才勉强支应了前期的部分款项,余下的大数如何支给至今仍在头痛,全指望着夏税收上来。按照礼部的葬仪方案,所需的钱数户部就已拿不出来,更何况圣上要求厚葬,臣实在无能为力了。”
“卿也没有办法?”嗣皇帝压低声音道:“要不卿找找元朔天师,请他从天庭赊些银子来应应急吧。”
陶勋将脸一跌,起身跪倒,脱下帽子放在身边,叩头道:“臣斗胆请陛下勿忘先帝的教训,再休要误信神仙之说。”
嗣皇帝起身过来扶起陶勋:“朕只是说说而已,卿休要认真。”
陶勋倔强地道:“臣请圣上防微杜渐,勿因小眚而失大德。”
“好,好,好,朕知错了。”嗣皇帝无奈地道:“想当年在池屏共渡艰难的经历犹历历在目,真不知卿对神仙之道反而如此忌讳。”
“彼时圣上尚为亲王,今则已践大位,为君者务要脚踏实地,神仙之道与治世之道完全不同,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请圣上审之、慎之。”
嗣皇帝转身吩咐太监:“让起居注官暂避片刻,朕有私话与陶先生说。”
服侍的太监领命去了。
嗣皇帝等人走了,才小声对陶勋道:“岳城,朕知道你是一片忠心,父皇栽在神仙事上,你是怕朕也步后尘。在池屏的时候是你多方经营,不光保住朕的性命,还使朕洗心革面重入正途,更劝谏朕经营好与父皇和文愍太子的关系,若非当年幸运遇着你,朕绝不会有今天。”
“这是圣上聪明睿智、善纳诤言。”
“你是朕的患难之交,更是朕的良师益友,朕是以一片赤诚之心真诚待你,你却总是瞒着朕。”
“不知圣上所指何事?”
“你是神仙,对不对?”嗣皇帝很直接地问道。
陶勋翻身跪倒:“不知圣上从何处听到的谣言?恳请陛下不要相信。”
“谣言?你以为朕当年在池屏的时候就没有半点怀疑么?当年发生的种种神迹,还有元朔天师对你畏惧入骨的表现,朕非傻子焉得看不出来?”
“当年的种种神奇之事,的确全是华元朔的功劳,臣以儒生不信怪力乱神,故对他不假言辞,若以此认为他畏惧臣实在没有半点道理。”
“你还不承认。好,就算朕当年看差了眼,先帝却不会看错的。”
“先帝看到什么了?”
第十章 暗中考验(上)
嗣帝迎着陶勋微显惶惑的目光微微一笑:“去年九月二十七日那晚,孤云真人、枫林真人进宫消灭三名妖道,后来天降大劫到紫宸殿前,尽数被孤云真人挡下,但当时天雷落下时将殿前栏杆烧成琉璃状,先帝借助其上的反光正好看到孤云真人露出真容。”
此事陶勋的分知不曾经历,事后陶勋亦未曾说及,是以他颇为犹疑。
嗣皇帝以为他要否认,进一步道:“父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病床之上再三告诉我此情,难道父皇说假话?还有枫林真人在你抗天劫时失口唤你为‘亭渊’,不是你又是谁?你出身于孤云山下景云府,名为陶骥长兄之遗子过继,实则是你父亲从孤云山中捡来的,所以才用孤云为号。你的岳父丁崇告老还乡定居潭州府,你替他买下宅地取名枫林山庄,文愍太子的门下曾有秘报,你的妻子丁氏是出身峨嵋派的剑仙,所以你的妻子用枫林为号。当晚出手救驾的分明就是你们夫妻二人,难道不是吗?”
陶勋毫不犹豫地答道:“不是,圣上所说之事都不是臣和臣妻所为。臣愿对天赌咒,若所言有假,臣愿立遭万剑穿心之刑。”
“真不是你?”嗣皇帝见他说得决绝,狐疑地道:“不是你又是谁?”
“臣实不知。”
嗣皇帝眼珠一转,逼近前道:“你说不是你,那好,你在朕面前赌咒,这些事和做这些事的人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否则你、你妻子、你父亲、你岳父都不得善终,你可敢赌咒?”
陶勋大恚:“圣上若见疑,臣请立即告老还乡。”
“呵呵,朕不准。”嗣皇帝得意地道:“当年你忽然改了号甫弃用亭渊二字时朕就起了疑心,不论刚才说的是不是你,但一定同你有关系。今天朕给你两条路选择,要么今天照朕的意思赌下咒,要么去将亭渊给朕找来。”
“臣若不答应呢?”
“办你个抗旨不遵,将你九族全都下诏狱,朕就不相信亭渊会不袖手不管。”
“你……”陶勋气急,脸憋得通红,对于这个耍无赖的皇帝实在无可奈何。
“唉,朕不知道你到底是岳城还是亭渊,朕不管你用什么身份,但朕和亭渊是肝胆兄弟,朕如今遇到为难的事恳求亭渊再来帮朕一把。这么多年了,朕也想和亭渊叙叙旧情,此为私谊,请岳城成全朕吧。”说着,嗣皇帝摆出要给他下拜的姿态。
陶勋赶紧挡住他,无奈地道:“圣上实在强人所难,请宽限臣几日。”
嗣皇帝也没真想下拜,直起身兴奋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三天之内朕一定要见到亭渊。”
陶岳城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府上,妻子亲自到门前接他,悄悄地告诉他,兄长、阿姊和他们的门人弟子来了。他闻信大喜,快步奔回内院。
陶勋、丁柔带领着董思焉、孙思正、欧野明、杜希言、官觳、田姎儿正在内宅用茶,蒯月朋、丁媃、令狐壏等人陪着大伙儿说话。
陶岳城奔进来急切地道:“兄长,您可来了,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陶勋讶道:“什么事让你堂堂户部侍郎如此为难?”
“请兄长别僻一室详谈。”
陶勋只得对丁柔道:“夫人,你们先在此和弟妹说说话。”
陶岳城领陶勋到书房,愁眉苦脸地将嗣皇帝相逼的事讲了出来。
陶勋问他:“你是怎么打算的?”
“弟恐双亲和泰山大人受连累,实在心乱如麻。”
陶勋冷冷地道:“你岂是怕双亲受连累,分明是舍不得锦绣的前程,舍不得身居高位执掌权柄留名史册的机会。”
“兄长,我……”陶岳城被他说得脸如赤肝,却无力反驳。
“难道不是么?你熬过去年的牢狱之灾,眼看入阁拜相就在眼前,只盼着苦尽甘来一朝身居高位名扬天下,所以今天才会受瑞王所制。”
“瑞王殿下很快便要正式登极,眼下已是嗣皇帝。”
“岳城,不是我说你,这便是区别,在我眼里他永远就是瑞王。为何,因我无求于他。为何我无求于他,因为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无须他给予。”
“兄长是仙家,自然无求于他。”
“荒谬,倘若今日你换过来,你知我将如何回答瑞王么?”
“不知。”
“我会取下冠冕,向他道:‘臣身受先帝大恩,欲报之于陛下,然君臣猜忌不惟君道之大忌亦臣道之大恨也。先帝在位时裴逆之祸前鉴不远,今陛下初践大位即刚愎自用欲蹈覆辙于前,复见疑于微臣于后,迫臣取谄佞之道媚上,臣万死不敢奉诏。臣请陛下赐以鸩酒白绫刀斧,若以臣之微躯并九族性命能换得陛下改弦更张重回王道,虽九死不悔’。”
陶岳城听后呆了半晌,极郑重地施大礼道:“兄长之言振聋发聩,弟谨受教。我马上进宫向嗣皇帝面争,倘若不幸惹祸,家中、双亲、亲族便拜托兄长细心照拂,请兄长万勿因修仙而疏远亲情。”
“倒不必如此匆忙,免得瑞王起疑心,反而坏事。”陶勋止住他,道:“他给了你三天的时间,你便在这三天里散去家财、遣散奴仆、安排身后之事,三日后再入宫。”
“还是兄长想得周到。我是糊涂了,倘若这一次被嗣帝逼迫成功,他日后但凡有事则故计重施,我受制于他事小,他崇神仙方术必定比先帝更有过之,好不容易出现转机的朝政又得一团乱麻,届时我和那裴逆又有何区别。”
“你能不被名利迷惑就好。以前你总埋怨我只独自做逍遥的神仙,不肯引你入道。其实你虽然是我的分身,但却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你对人间权势的恋栈远胜过对于仙道的向往,所以你的天地在红尘中。但是你须谨记,不要让这个成为你的弱点,就象这一次,你就被瑞王抓住弱点施以胁迫。”
“兄之教导,弟谨记在心。”陶岳城诚恳地再次施礼相谢,起身后又道:“弟还有一桩疑难请兄长参详一二。”接着将嗣皇帝想要追加葬仪预算的事讲了。
陶勋道:“呵呵,他想赚神仙的钱就以孝道来压你,好笑。这样的钱更不能让他得到,否则见钱来得容易,你又好压榨,必定穷奢极侈,挥霍无度,再大的家业也被他用垮。别说户部已经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一文钱不能给,我们正好拿此事来考验他。”
“如何考验?”
“你上道折子,极力赞同瑞王增加预算,但是增加的部分请皇帝尽出内帑充之,同时你还要奏请他简省内宫开支,尽遣先帝未幸之宫女。还有一条,要求他废除人殉。”
“嗯,后面这两条我已经拟了奏章,正打算明天递上去。”
“如果他肯一一照准,则将来应该有所作为,你尽心辅佐就是。”
“如果他不肯呢?”
“你就要经常匡正他的过失,要联合大臣节制他妄为。”
“呵呵,你自己不做,却唆使我做。”陶岳城笑了一会,想起心事,长叹了一口气:“唉。”
“你叹气作甚?”
“你希望我以天下为己任,在皇帝身边时刻匡正他的过失。我署理户部大半年时间,深知这个家太难当,去年国库岁入才区区白银五百余万两,而各项支出一省再省之后却有白银近七百万两。我倒怀念起在秋垣县、在池屏州、在潭州府的时候,做地方的长官,我们借助景祥商行不声不响地将上百万两的银子散布到民间,购入大量商货,使得治境很快百业繁荣起来,官衙的收入连年倍增。如今做到户部的长官,那些手段却无法在全国推行,囊中空有几千万两白银和几千万两黄金而无法花出去,一方面朝廷、地方到处伸手要钱开销,另一方面自家囊中有钱却不能掏出来花掉,总不能直接拿钱装到国库库房里吧。”
第十章 暗中考验(下)
陶勋亦道:“是呀,我们当年的手段用在一地可以,想要在全国推行太难。本朝推崇程朱理学,歧视工、商,限制人口流动,限制商品贸易,藏富于国而国富民贫,地方吏治败坏,百姓受剥削而益贫,随着人口增长,终有一天将酿成大祸。自古以来,江山换代、治乱更替不绝,受苦的最终都是百姓。”
“你是神仙,有大神通在身,总该有办法吧?”
“若不能将农、工、商并举,民富国强便如水中月、镜中花。可是想要改变儒教、理学的地位非一两个人或者一两代人就能做到。”
“做名教的罪人?不光我们要被天下读书人唾沫淹死,就连先人也要受到连累。最可虑的是,就算我们借助皇帝之手强行推行重视工商之策,自古变法多一两代而终,变法者多不得善终。除非……”他显得有些犹豫。
“岳城,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兄长所言的道理,其实近几年我一直在反复思考。譬如前朝荆公变法败在用人不当,尤其地方官吏或为邀功利强推变法害民,或为害变法而扬害舍利故意害民,最终使得民怨沸腾、新法废弃。我们若变法,则必须在地方官吏这一层上下功夫。”
“你且道来。”
“国家疆域太广,东西、南北万里,从京城到地方消息数月才通,中央不能够及时了解地方的状况,这便给了贪官污吏可乘之机。倘若我们将太平门、通灵玉坠用于监控地方,必可从根源上防微杜渐,其用大有利于国家。”
陶勋被他说得有些动心,露出沉吟之色。
陶岳城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担忧将太平门、通灵玉坠用于朝廷事务会不会犯天忌,可你想一想,太平门下全是凡人,要犯忌早犯透了,怎不见天谴?何况此为大有利于天下苍生,试一试终究无妨的。”
“你让我好好斟酌斟酌,三天之后你进宫回复瑞王的通牒,不妨先看看他如何作为后再议此事。”
“也好,三日后再议不迟。”陶岳城知道事不急于一时,问他:“兄长今天忽然登门,还将门人弟子尽数带来,是不是修仙界出什么大事了?”
“不错,修仙界的大浩劫已经开始,峨嵋派也处漩涡之中难以独善,我们夫妇还有这些门人弟子不能继续留在仙云山,以免运数相冲贻害他们。”
“什么样的大浩劫连峨嵋派、兄长你都无法独善?我看兄长的气色也好象不大好,却是怎么回事?”
“修仙界的事总有天数在掌控着,浩劫降世谁也挡不住。我因是数中之人所以受了伤,并不妨事。”陶勋没有向他详细解释,转而道:“我从仙云山下山,刚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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