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勋不等陶骥回答,抢先说道:“许爷爷,明天拜师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礼节我也很熟,这点小事你和爹爹就不用陪我去了。”
丁崇与陶家的关系只有陶骥和许伫知道,并没有向陶勋提起过,陶勋还以为许伫还是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信不过自己。陶骥看到陶勋的反应,心里很高兴,这个儿子自从去年通过府试之后就开始以成人自居,要家里人以大人来看待他,并且闹着要父亲给他取个字,现在又在标榜自己是大人。陶骥心里高兴,也不忍扫了儿子的兴头,说道:“那好吧,明天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吧。可不许失了礼数,对待你的恩师丁大人要十分敬重才是。”
陶勋答应了一声,忙不迭地拖着两人回家庆贺去了。
第二天上午,陶勋来到丁崇在府学的行馆,先将自己的名帖递了进去,不一会儿差役传话说丁大人有请。陶勋正了正衣冠后随着差役走进了正堂,看到堂上端坐着一位相貌俊朗、双目如电的中年人,正是丁崇。陶勋脚一跨进大门,赶忙急走两步,恭恭敬敬地向丁崇行了个大礼:“恩师大人在上,请受学生陶勋大礼。”
丁崇拈须微笑着坦然受了陶勋的行礼,右手虚抬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礼,请坐。”旁边差役已经将座椅和香茗准备好。
丁崇等到陶勋坐定后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道:“好一个翩然少年,神采秀发,果然是人如其文。这次院试的制文写得很好呀,引经据点之处显见你涉猎很广,怕是不止于诗书经义吧?”
陶勋听得一愣,没有想到丁崇一开口就切到学业上,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客套应答之辞一句也用不上。他不知道丁崇讲这番话的意图,于是恭谨地答道:“自隋以降,历朝以科举简拔寒士入仕,至本朝尤重经义。文章乃经世之伟业、不朽之盛事,学生蒙昧,忝为愚篇,贻笑大方,实不足以当恩师誉赞。学生自四岁入蒙,资质愚钝,于经义研习十载,只能算勉强看到了门槛,想要跨进门槛却自觉力有不逮。古人云‘读书破万卷’,因此学生暇时也看看一些闲书,冀此增广见闻,以作稗益。”
丁崇听罢,微微颌首:“你有此进取之心,难能可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少年时从学最要紧的是打好基础,基础牢了,作出文章来才会有根有骨,根骨足了才会有血有肉。何为基础?你在府学里学的经义是也,学好这些、研透这些,根基才牢,就象大树,树干直正才能成材,经义之外的其他书籍譬如树上的枝叶,没有根基、主干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陶勋这才算是听出丁崇话中的深义了,暗想:“原来这位丁大人是暗责我不该涉猎经义之外的书呀,这也太古板了些吧。”心中大大地不以为然。
陶勋自打八岁之后就开始觉得经义太过古板,开口闭口就是大义什么的,如果这辈子真的百分之百地身体力行那一套,一定活得太累;再说陶家经商,交往的人多、成份也复杂,往往从他们讲述的故事中得知世上许许多多不平的事,而做下这些不平事的官府里的大老爷、缙绅士子哪一个没有读过诗书经义呀,哪一个不明白书上那些做人的大道理呀,偏偏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与诗书经义的义旨背道而驰,可见这个世上固然是“天不变,道亦不变”,只不过这个“道”却不是诗书经义上讲的大道理,至于是什么他也想不明白,只知道如果真的跟大多数人一样虚伪做作、违背良心地做人那就活得太假。想通了这番道理,陶勋对诗书经义也渐渐丧失了最初的兴趣,他曾将自己的感想跟父亲谈过,陶骥认为读书是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世道就是如此,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当官进而光耀门庭,至于当官之后是否按诗书中所阐释的标准行动就看各人的品行了,从单纯的做人角度来说陶骥还是希望儿子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要无愧于天地,现在最重要的是达到以制举入仕途光耀门庭的目的,所以不要因噎废食。陶勋觉得这样做是要分裂自己的人格,但是毕竟念了几年书后经义中提到的做人的条条框框已经深入思想骨髓,基于孝道他不得不服从于来自父亲的压力,至少是在表面上表现得发奋读书,但他开始渐渐广泛涉猎诸子百家,各种各样的书籍都找来看,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各派学说中道家的学说和书籍是他最爱看的,那种不受束缚、齐生死、自由自在的感觉对陶勋有种天然的吸引力。陶家的生意中本就经营刻书坊,加上先夫人又是个出自书香世家的才女,家中藏书颇丰,满足了陶勋的求知欲。陶骥见陶勋沉浸于旁门杂说,一开始还劝阻,但是他经常要外出经商,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时间管束,后来见儿子的学业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于是也就默认了。陶勋在院试制文里不经意间住用了经义之外的典故,事后自认为不着痕迹,没料到给丁崇看出来,因此他对于丁崇还是满佩服的。面对丁崇的训导,陶勋表面上一点也不表露出异样,只是愈发恭谨地听着丁崇的教诲,不时地点头表示受教。
丁崇又讲了一番大道理,见陶勋一副虚心聆教的模样,心里也暗暗高兴,于是话锋渐渐变软:“厚积而薄发,多读些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你不被外物所迷惑,严守圣人的训导,时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以你的资质将来必能成大器,到时上报君恩、下泽黎民,流芳百世方不负此生。”
陶勋赶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恩师之训示,令学生豁然开朗,恩师之期许,则令勋感愧无地。学生当不负老师所望,将来不论穷达与否均以济世为己任,效范文正公之志,绝不独善其身。”
丁崇满意地挥手示意陶勋坐下,然后转变了话题:“你今年多大了,父母安好,还没有取字吧?”
陶勋答道:“学生虚岁十四,家严讳骥字明升,本府人士,二十年前乡试第四名举人,家严尚未给学生取字。”
“陶明升?”丁崇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嗯,果然是家学风范、书香门第,我还想越俎代庖赠字于你的,原来竟然是要班门弄斧了,哈哈。”
“学生去年已禀明家严乞赐字,家严说要等我十八岁行冠礼时再取字,父命不敢不从。老师美意,学生但感激则已。”说罢起身又向丁崇鞠躬施礼。
丁崇见陶勋举止遵礼、应对得体心中颇多赞许,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一时高兴忍不住揶揄他道:“那令尊可曾给你订亲?等你成了亲,也就不一定需要等到行冠礼后才可以有字,哈哈哈!我有一女,比你小一岁,还未曾许配人家,你若不嫌我女儿蒲柳之质,就将她许给你如何?”
陶勋闻言心里一阵慌乱,一来是少年人脸皮薄,听到有关男女之事总会有些不自然,但更重要的是他自打喜欢道教清净、自由的教旨之后就心驰神往,加上受父亲信神仙的影响一直在幻想有一天能够如神仙一般自由来往于天地之间,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一生不要有所挂碍,家室之累尤其不可。他是少年心性,心机也比较简单,全没意识到这只是丁崇的玩笑之语,便要当真,赶忙长躬施礼道:“老师盛意学生更不敢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敢自专。且学生年纪尚幼,当以学业为重,余者皆不足虑也。”
丁崇只是开个玩笑,也没有当真。他对陶勋如预料般的慌乱表现有些好笑,对这个学生的还算得体应答比较满意,至少看到了陶勋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于是好言嘉勉了一番。师生二人又谈了半个时辰,陶勋才告辞而去。
到了下午,差役送了张名帖进来,丁崇接过一看,署名是“陶骥”。
“陶骥,陶明升……不是陶勋的父亲吗。奇怪了,这个名字好象很久以前听说过。”丁崇对于他有点好奇,不过也没忘了问差役:“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还有一个老仆,带了一个盒子在门外候着。”
“盒子?装的什么?你对这个陶骥可有了解?”
“回大人,盒子包了层红绸,里面装的什么小的没有问,不过看上去像是礼盒。这个陶骥是府城里的一大善人,经营景福商行生意做得还不小,平时捐桥修路、乐善好施,在本府小有名气。”
丁崇沉吟了一下后说:“告诉他,说我身体有恙,不便见客,让他请回吧。”
差役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丁崇心里未免有点不痛快,原本看在陶勋的身上觉得这个陶骥应当是个君子,没想到竟然也做些送礼求事的俗事,令他颇有些失望。稍顷,差役又走了进来通禀:“大人,那个陶骥不肯离开,让小的带张纸条给您,说是如果大人看了之后仍不见,才肯死心。”说罢双手呈过来一张纸笺。
丁崇接过来看,纸色微微泛黄,显然有些年岁了,上面写着一首诗:“松兰高洁山间茂,利欲熏人市井遒。敢叹苍天私毓秀,人间正道待何秋。”
丁崇心里很诧异,他少年时曾听过父亲丁云涑念这首诗,尤其家中书房所挂的父亲生前亲手所画的一幅松兰图上也题了这首诗的前两句,这个陶骥又不曾到过自己家里,如何知道这首诗呢?而且更让他疑惑的是纸笺上前两句的笔迹出自他父亲丁云涑之手,而后两句字迹绢秀应当出自妇人之手。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见到父亲的手迹仍不免让他的心里一阵激动,稍一思量后吩咐差役:“你去将陶骥一个人带到前厅,让他的仆人带着盒子先在门房里候着吧,不可怠慢。”
丁崇整了整衣冠后走到前厅,不一会儿差役带着陶骥走了进来。
陶骥见到丁崇,脚步缓了下来,盯着他的面容细细看了半晌,没由来心里一酸,眼睛里变得模糊起来,紧趋两步长揖行礼,嗓中哽咽,说不出话来。
丁崇见来人莫名其妙地垂泪,显然是心里激动所致,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对方长揖的姿式一动不动半天没有出声,于是轻咳了一声,然后问:“请问陶贤兄光临有何赐教?”
陶骥缓了口气,强压住心里的激动:“骥见到大人伟仪,如再见令尊云涑公之颜,二十八年来对云涑公之感念常萦于心,陶家受云涑公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惜乎云涑公驾鹤西去十余载,骥却俗务缠身无缘拜祭,惭愧无以言状,一时失仪,望大人见谅。”说罢,再深深施一揖,悄悄用袖口拭去眼泪。
丁崇听后,心中释然,这才明白原来父亲曾经救过陶骥,同时想起父亲来心里也不由得感伤,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陶骥接着道:“骥二十八年前于南昌府,因先父、先岳之冤狱与内人一起欲进京告状,到了安庆府宿于锦松客栈遇见云涑公微服赴江西巡按任,晚饭时内人闻云涑公作了笺中诗前两句,因家中变故有感便接了下两句,云涑公听后便知我夫妇二人有冤情,后来更不惧贵戚威势秉公断案,为先父、先岳父洗刷冤情,却受累几乎丢官,此恩此德骥永志不敢忘怀。”说完后又一揖到地。
丁崇侧身让过,用手将陶骥扶起来:“明升兄的事,端明(丁崇的字)少年时也曾听先翁提起过,先翁对尊夫人很是赞赏,常说是少有的奇女子。难怪我看到明升兄的名字觉得很熟悉,原来你我有此渊源,也算是世交了。”
“骥不敢有此奢望。余自听闻大人要到景云府来的消息后,心中振奋,立即恨不得肋生双翼出迎千里,只是犬子陶勋此番也要参加大人主持的院试,知道云涑公最重气节,家风严谨,若贸然前来拜访,瓜田李下必有损于大人清誉,更为大人所不齿,故迟迟不敢前来。后观大人主持院试前后之行止及今日见面,果然有云涑公之风,清风傲骨,令人景仰。”
陶骥的话中褒扬之意,丁崇如何听不出来,但是他讲的也是事实,所以心里很得意,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各自落座。
“明升兄,你我也是世交,如蒙不弃,还是以兄弟相称吧,我曾听先翁说过你长我几岁,就叫我端明好了。”
“这……”陶骥还要推辞。
丁崇故作生气:“若兄不允,就是看不起我。”
“那就有僭了。这次拜访端明兄,一来是叙旧,当年云涑公仙去的时候明升在泉州办货,第二年我到京城办货想拜见他老人家的时候才知道恩人已经驾鹤,端明兄扶灵返乡,缘悭一面。明升当时就想赴潭州府拜祭云涑公,然而想到内人也曾深受大恩,应当一起前往才是,所以没有即时动身。不料回到家后迭遇变故,一直俗务缠身,无缘前往,至为恨事,内疚之剧以至夜不能寐。”
“明升兄不必内疚,先翁生前曾经说过为民昭雪伸冤是做官的本份更是做人的本份,所以绝不能因为自己只做了本份的事而洋洋自得或者要人回报。对了,先翁曾说尊夫人是世上少有的奇女子,明升兄能与此佳人偕老,可知陶家福泽深厚,必定是积善之家。兄回家后一定要代问嫂夫人安好。”
陶骥两眼一红:“唉,自古红颜多薄命,贱内十年前就已弃我先去了。”
丁崇忙道:“逝者已矣,兄毋须伤怀。我看令郎聪慧,果然虎父无犬子。”
“端明兄见笑了,犬子顽劣,不是兄照拂,也不可能院试取第一。”
“兄过谦了,”丁崇摇手道:“令郎才思敏捷,博闻强志,小小年纪见解不凡,院试文章文从字顺,立意新奇,阐述得当,比起其他人要高明许多,我取令郎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哪里,哪里,兄过誉了。此子顽劣,常常看些旁门之书,明升又常常出门在外,难以管教,实在拿他没办法呀。”
“令郎的应试文章里有一处用典出自《道德经》,虽然还算贴切未害主旨,必竟有干文义,也是一处瑕疵。上午我见他的时候还劝导他少年时要专注于经义,待根基牢后方可涉猎其他。原来有此因由,倒是端明所不知道的。”
“亡妻过世得早,我又常年在外,对犬子疏于教导。犬子曾说,书中大道虽然是正理,但是世间逆天理的事比顺天理的事多得多,逆天理反倒活得好好的人比顺天理而遭横祸的人多得多,所以不愿再念书,被我狠狠责备了一番才回心转意,不过又瞒着我看旁门杂书,我管也管不了。”陶骥被丁崇勾起了心事,加上不知为何对丁崇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不知不觉将心里的苦恼也讲了出来。
“令郎有此见解,的确难得,看来我上午是错怪他了。不过他的想法忒也悲观了一些。家先翁生前一身正气,最看不得不公之事。他常常教导我说,生年有尽而世间不平之事恒不可尽,遇不平之事当矫之,断不可畏手畏尾逡巡不前,方无愧于七尺之躯。先人已矣,而吾辈仍碌碌于世,莫管他人如何做,要在自己身体力行,若独善其身,则天理愈加不可昭。”
陶骥频频点头:“云涑公之高义,天神共鉴,忧世人之心,可昭日月。”
丁崇心里得意,不知为何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他这次出差到景云府本就是为当今圣上选拔人才,陶勋天资聪颖、气度儒雅、心有正义,回京复命后此行的成果将在户部和吏部分别备案,如此一来陶勋的前程就有了一个好基础,难得丁、陶两家又有渊源,何不将上午的戏言假戏真做呢?他来不及在心里权衡一番,鬼使神差般开口便对陶骥道:“明升兄,我十分喜爱令郎。弟有一女,名叫丁柔,比令郎小一岁。上午令郎前来的时候我曾言要将小女许配给他,令郎说婚姻大事须父母做主。今兄既来之,以为此事可否?”
陶骥闻言心中大喜,丁崇毕竟是在京中做官,两家结亲对于儿子以后的前程必定大有助力,这本来是自己想也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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