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还是离去了,回到南燕。而他,没有去送行。
“侯爷,云洛走了。”总管赵福垂手恭立一边,觑着凌霁月的神色,小心地说道。他不明白侯爷与云洛之间的纠缠,只知道,侯爷对她,是有感情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让她随南燕使者离开,去那遥远的千里之外?
凌霁月负着双手,望天。他这般地看天,已经看了半个时辰。如今是暮春,天却很蓝,比早春更蓝,万里无云,是很澄净很纯粹的颜色。偶尔飞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却都是形单影只,就像他,也像她。
虽然他表面上是那么的平静,然而,听到赵福的话语,负在背后的手依然情不自禁地紧了紧。他似有似无地回答了一声:“嗯。”
“您不去送送吗?”
“送?不送了。”凌霁月幽幽地叹息一声,想起昨夜两人的话别……
那时的月色很好,天却不是蓝的,夜里的天,总是黑沉沉的。她轻轻偎在他怀里,身子泛着冷。他紧紧地搂着她,却给不了她温暖,因为,他也是冷的。
“霁月,明天我就要走了。”她幽微地道,纵然有委屈,有不愿,却还是会走。
“嗯,回到南燕,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含着离愁,殷殷叮咛。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道:“你才该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记得,你的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如果伤了,我只怕也是要跟着吃苦。”她想起那个刺客。她不是傻子,怎会相信他轻描淡写的说辞。但他不要她担心,她就不担心。她是明白他的,只要他多留心点,没有什么人可以伤害到他。所以,她用自己逼着他小心。
“我明白了。洛儿,我不会让你再受那钻心之苦。”他承诺她。
她柔婉却凄清地一笑,自他怀里起来,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明天,不要来送我。”
“为什么?”他心中了然,却仍是问出了口。
“你知道的。”她回眸轻轻一笑,“我怕你送了,我就走不了了。我会舍不得,你也会的,所以……相送不如不送。”“相送不如不送!好一个相送不如不送……”
深深地、深深地,她望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眸子,离开。
渐行渐远中,她曼声轻吟:“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直到柔弱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那凄清的嗓音却依然在幽幽地回荡。
那句诗,在他离开南燕之即,她也吟过,如今,是第二次了。
“侯爷,您不送吗?那该到何时才能再见着面啊。”老总管的唠叨将凌霁月拉回现实之中。
“相送不如不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送你会后悔的。”白衣迎风,长身玉立,斯文中带着不羁。李彻不知何时已来到侯府。
“王爷。”赵福躬身为礼,默默地退了下去。
“后悔?”他垂首,静静地问了一句。
“不错。你以为你不送就会好受些吗?不会的,你依然是在这里自苦。还不如去见她一面,聊慰相思之情。”李彻注视着他的双眸,却看不出什么情绪。那眸子就像一汪深潭,好似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凌霁月抬头,微微一笑,“这次也不会后悔。”如果连今天的别离都经受不了,那往后该如何是好?他爱她,却不会效那儿女之态。
“好,好一个不会后悔。”李彻的眼睛亮了起来,拉了他就走,“那你我不妨来个不醉不休,忘却所有烦心之事。”
凌霁月笑笑,不醉不休?也好!
是夜,冷月凄清,早已是万籁俱寂。然而,大唐廷悦行馆的客房之中,却有一人翻来覆去,辗转不能成眠。既然没有一点睡意,他干脆起身,离开微微气闷的屋子,缓缓地踱到院中。
清幽的月光斜斜照下,为那张斯文而贵气的脸庞洒上如梦如幻的轻纱。那人,便是当朝尚书的公子卫徇。自从那日与凌霁月他们分别,他的心绪就再没有平静过。不,应该是说,自从见到云洛依开始,他的心就已经乱了。她的温婉、她的美好、她的执着,在他的心里扎了根,怎么也忘却不了。
可惜他却知道,这样一个女子,是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她早已认定了凌霁月,跟定了凌霁月,她更是凌霁月的妻子,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去抢?甚至,他觉得,连偷偷地想她也是一种亵渎。因此,纵然他时刻关心着安远侯府的动向,也明白她今天清晨已经离开长安,他却一直没有去拜访,也没有去送她。他怕自己越陷越深,所以不要见她,也不敢见她。
今日,东晋太子拓拔宏为了拉拢身为六部之首的户部尚书,特地摆了酒宴,请他这个公子大驾光临。他原本对拓拔宏毫无好感,但这几日心烦意乱之下,也就应了下来,希冀通过这纷扰的宴席,忘却心中那抹倩影。
一路胡思乱想,不大工夫,已走到了行馆的后园。后园已经许久没有整理,一片的荒芜,在月光下更显森冷。卫徇苦笑地摇摇头,才想举步离去,却忽然听见后园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双脚在草丛中摩挲的声响,也好像夹杂着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他不由一惊,这么晚了,什么人竟然那么鬼祟。几乎没有考虑的,他立刻闪身隐蔽在回廊的柱子后面,凝神去听。
“殿下,事情已经妥了,只怕过了今夜,云洛那女人就再也不会活在世上了。”
“哪里算办妥了?她可还没有死。本来雇杀手是想杀了凌霁月的,谁知道绝情门动了一次手后居然说杀不了,不愿再下手了。真是气死我了!”
卫徇越听越惊,这个声音,他是认得的,可不正是东晋太子拓拔宏。而另一个声音,听来似乎是他的手下。原来,飞凤楼上那个歌女,竟然是他雇的杀手。而且,他居然还想杀云洛依,这真是……他慌忙稳住心绪,继续听下去。
“真是太可惜了,如果那次刺杀成功了,不但可以除去殿下的心头大患,还可以破坏大唐和南燕的关系。凌霁月死在大唐,只怕南燕君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只怕大唐和南燕,是有的热闹看了。”
“可惜,他的命太硬,武功也太好。”拓拔宏咬牙道,“不过没有关系,杀不了他,我就杀了他重视的人。为了这个云洛,他废了我一条臂膀,如今,我要他用心爱的女人的命来偿还。哈哈,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丑时了,那时,世上就没有云洛这个女人了。”
再也不敢听下去,卫徇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离后园。他只想离开那里,离得越远越好。
终于站在了行馆门外,他的额角溢出了点点冷汗,呼吸也浓重起来。回头再看了一眼泛着阴森的行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现在,卫徇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云洛依,一定要救云洛依!
还有一个时辰,他又不会武功,该如何才能救她?略略定了定心神,他想到的是凌霁月。
去安远侯府,凌霁月一定可以救她。
第10章(1)
紧皱着眉,脸色是一片的煞白,耳边满是呼啸的风声,凌霁月生平第一次长街跃马。跨下千里骏马早已用尽全力地奔驰,他踩着马镫的双腿也因用力过度而一阵又一阵地抽痛,然而,即使是这样,依然无法减轻心中半点的焦急与惊惶。
当卫徇汗水涔涔地叩开侯府的大门,又不等旁人通报一路冲进他的寝居,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有人要杀王妃,你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只听了这么一句话,他却再没有多问什么,便骑着骏马冲出了侯府大门。他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质疑消息的可信度,因为,他没有时间,也不敢用洛儿的性命去赌。
白衣翻飞,马鬃激狂。片刻工夫,一人一骑已近城门。然而,城门却是关着的。眼前正是宵禁时分,按理,无论是谁,想要进出城门,都要等到过了宵禁,也就是说,要到破晓之后才能出城。
“什么人?还不给我勒马。”巡城的守备眼看有人深夜纵马,大声喝道。
凌霁月住马,不是因为那声吆喝,而是因为那关得紧紧的城门。他拱手道:“在下有急事想要出城,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出城,要出城得等天亮,你不懂规矩吗?”
强忍着忧心如焚,凌霁月道:“可是在下真的有急事,耽搁不得。大人可否通融一下?”
守备借着月色,将凌霁月打量了一番,忽然惊道:“咦?这不是安远侯吗?您那么晚了还要出城做什么?您要出城,有没有皇上的令牌?”这守备原是宫里的侍卫统领,曾在宫中的宴席上见过凌霁月。今日他刚好当值,不想竟遇到了这位侯爷。
“令牌?在下没有,可是……”凌霁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守备打断。
“如果没有令牌,恕下官无法让侯爷出城。”别说现在是宵禁时分,就算平时,他也不敢让安远侯轻易出城啊。他是别国的质子,出城后万一不再回来,或是有个什么闪失,给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凌霁月的眉心紧紧地锁了起来,时间也在一点一滴地耗去,洛儿等不了那么久的。看来这守备是铁了心不让他出城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顾忌什么,自马上翻身而起,将内力运于掌心,一掌击在城门之上。
只听得“轰”的一声,城门向两边徐徐开启。
“侯爷你……”守备与手下军士瞠目结舌地望着这般场景,还未回过神来,凌霁月已闪身上马,用力一拍马臀,骏马一声嘶鸣,已扬蹄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以及凌霁月那句“得罪了。”
“老天,他竟然……”望着绝尘而去的一人一骑,守备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向手下叫道,“还不快去向上面禀告,就说安远侯夜闯城门而出,不知所终。”
从南燕到大唐,向来只有一条官道,官道之上,零星地开着几家小客栈,为来往的客商们提供歇脚之地。
云洛依一行乘的是马车,一天也赶不了几里路,天色暗下来后,莫言就为她找了家小店休息。
客栈果然是很小,摆设也普通到了简陋的地步,但云洛依却并不在乎这些,事实上,即使没有这样一家客栈,她也可以在马车上休息。她唯一在意的,是从今往后,她将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见不到他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她却难以入梦。于是,披衣起身,走下早已“咯吱”作响的木制楼梯,来到客栈的外面。这里的客栈自然是没有前院后园的,只在门口树了面招牌,告诉客人这里是客栈罢了。
客栈是正对着官道的,所以云洛依一出客栈,看见的就是官道。官道一个人都没有,寂静而沉闷。她的性子喜静,因此也不觉得寂寞,只是心里闷闷的,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很难受。只是分别一天,竟已如此难熬,而这样的日子,今后却还有很多。
云洛依苦笑,抬头望着天边的皓月,不期然地想到那歌女唱的曲子,那曲子她只听过一遍,却全记住了,这不是因为她的记忆力好,而是,那词那曲,委实唱到了她心里。
“君若天上云,侬若云中鸟,相依相恋,天上人间。君似湖心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若昙花一现。”
轻轻地、轻轻地,曼声而唱,其中的韵味却只有“凄凉”二字。
“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这首曲子。”忽然间,一个又甜又腻,却又泛着冷意的声音说道。
云洛依一惊,定睛望去,说话的女子青衣短衫打扮,却正是飞凤楼中遇见过的那个歌女。她在甜甜地笑,但是,那美丽的眸子里却没有笑意,只有森冷。
她仅仅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不再开口。纤手探入怀中,寒光顿现,匕首在月色下划出一抹白芒,直直向云洛依扎去。
“啊。”云洛依轻呼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向旁边一侧,逃过了心口的一刀,肩膀处却眼看就要被刺中。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一只生着厚茧的手握住了匕首,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匕首落下,满目猩红。
莫言一手握住匕首,一手已经向那歌女攻去。他早已知道云洛依心情不好,眼见她出了客栈却没有阻止,只是在暗中保护着她。谁知竟会出现这样一个杀手,他始料未及之下,只得用手为云洛依挡下这一刀。他向云洛依道:“王妃,您快离开这里。”
两人互拆几招,早已摸清对方深浅,以莫言的功力,只怕难以支撑五十招,何况,他出来得匆忙,手中连兵刃都没有。
那歌女的匕首被莫言握住,挣脱不了,不由大为恼怒,右手用力一绞,匕首深深嵌入莫言的血肉之中。
莫言不由痛得闷哼一声,手底一慢,已然又在胸口中了一掌。鲜血自口中狂喷而出,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然而,他却依然牢牢地抓住那柄匕首,死活不肯松手。
“你……”那歌女不由被这样一份刚烈镇住,瞪了他良久,忽然一咬牙,用力一抽,匕首带起一线血光,终于被夺了回来。莫言再度承受这样的剧痛,终于晕厥过去。
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他,歌女一个纵身,一掌向云洛依击去,同时,匕首也径直扎向云洛依的心口。
云洛依左躲右闪,已然身中数刀,血涔涔地浸透了衣裙。忽然,她足底一绊,跌倒在地上,匕首狠狠地向她扎下,她几乎可以料定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第10章(2)
就在这时,官道之上,烟尘滚滚,马蹄嘶扬,没有人知道来的是谁,然而,云洛依原本几近绝望的心忽然又涌起希望,一定要再撑一下,她不要死,她答应过要等他的。她捡起身边一块岩石,往心口一挡,“当”的一声,心口震了一下,匕首骇然击在岩石之上。
那歌女却是一惊,无论来者是谁,都不免节外生枝。于是,她下定决心,速战速决地杀了云洛依也好交差。然而,就在匕首再度刺向云洛依时,她的手心却一阵钻心的剧痛,匕首掉落在云洛依的身侧。而她的手上,却颤巍巍地插着一只木钗。
骏马嘶鸣,凌霁月自马背飞身而起,两个起落间,已来到云洛依身侧,带着刻骨的恨意,他一掌向那歌女挥去,歌女想要闪躲已是来不及,只得接下一掌。然而,自掌中迸射而出的庞大内力,却不是她能够接下的,双臂蓦然被震得发麻,胸口窒闷到了极点,她不由得惨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霁月。”云洛依颤颤地唤了一声,唤得他心中也是一颤,狠狠地绞痛起来。
然而,他却只是向她温暖地笑笑,便径自朝莫言走去。莫言受了太重的内伤,如不立刻救治,只怕会留下病根。
云洛依痴痴地望着他,看他运起真力,为莫言化去胸口的淤血;看他翻找伤药,为莫言包扎手掌的刀痕;看他轻蹙眉心,额间淌下淋漓的汗水。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清晨,她离去时,以为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却不料,那么快她就见到了他。然而见到了,是否……还是要分离?
好不容易为莫言治疗了内伤,凌霁月这才松了口气,回眸向云洛依望去。目光交汇处,是说不尽的情思与诉不尽的忧心。她依然是跌坐在地上,满身尽是血污,而他,一路策马狂奔,早已鬓发皆乱,满脸风尘。
再也忍不住,凌霁月行至她身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今夜,他差点就要失去她了。如果不是卫徇前来通知,如果不是莫言舍命相护,他就真的失去她了。而今回想,他依然情不自禁地感到后怕。
云洛依偎在他怀里,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