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有小炉,炉上还煎着容隐交待要沸起小珠的汤药。铁手见无情正在思忖,便拿起药罐倒了一碗药吹凉了递给他。
无情瞟一眼铁手,轻轻一笑,接过药碗:“铁手,你倒是对容隐深信不疑啊。”
铁手疑惑:“怎么不该信他么?你看过药方后不是同意我按方帮你运气?”
无情轻轻喝了一口药后才说,“你觉得容隐不会在药方中加些什么对我不利的东西?”
这个……铁手有点怔,他倒不相信容隐,只是太过相信无情。既然无情说过“容隐不会与我为难”、“按方医治就是”,他便不再怀疑无情的判断。被无情这一问他倒开始躇踌,看无情还在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药,有点紧张的看看药罐,又有点慌张的想去接过药碗:“余儿,还是不要喝了……”
无情喝完最后一口,放下药碗后抬眼,目光如炬:“你叫我什么?”
铁手心里“登”了一下,正色道:“……是,大师兄!”
“容隐要对我做什么,倒在其次。”无情正襟而坐,“你忘了我们来三同是做什么的?那泼墨桃花图明显是容隐放入江湖之中,江湖中人,无不被这张泼墨桃花图弄得如痴如颠,单是私下争斗明着暗着也不知道多了多少,那裴战狂,更不惜犯下灭门惨案引你和追命入瓮,累你们几乎丢了性命。大宋最近民怨四起,皆拜传播此图者莽撞行事所赐。你一向办得起大案,经得起大事,既不偏激癖好,也不刚断任事,怎么这次却因为无聊的事情乱了阵脚,混了主次?”
一番话说得铁手胸口一闷,大股热浪扑将过来,滚烫难受。他赧然的看着无情,那天下名捕之首执起一枚黑子,轻轻在天元位上放下:“你重然诺、守信义,但前些日子在客栈与我说过的闲话,我没在意,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半抬长睫,斜睨着铁手,“若我没估错,世叔应已来到三同,追命不羁,冷血冲动,他那边,还是你去帮手最合适。”
铁手脸红红脸,他说出的话从来是落地作金声,况且是那日铁了心与他许的一生之诺?又岂是无情淡淡然一句“不必放在心上”就可以不计较的?
但铁手到底是铁手,定定神,接道:“师兄说要我回去,你却要独自留在穆王府中查案,可是不是?”先不管自己是否真的“乱了主次”,追命临走前劝无情不要独自承担,那话既是说给无情听,自然也是在提醒铁手。
无情又拿起一粒白子,下在四星位上:“我在这别院中,也查不了什么案,只是我现在若离开,容隐的医瘾没犯够,还是会与我犯难,反倒碍了神捕府做事。我就好端端地任他试药,看他到底想治到什么时候。”他平静的说,“我在这儿住得好,吃得好,也不用费神操心什么事情,不是挺好?”
“不行,”铁手摇头,“既然世叔来了,他自然主持得了大局,三师弟、四师弟也能独挡一面。我须得留下,即使你不为查案,我在也有个照应。”他低头看着无情那摆弄棋局的手指,“穆王府终究是非之地,若是那容隐突然翻脸,师兄你……”
无情冷笑,抓一把黑子顺手一扬,那棋子如星芒般一闪飞过,打在对面的屋梁之上,竟是深深的嵌了进去。
“你是担心我不能自保?”无情伸伸手指,“我既然自愿留下,容隐已经解了那些封我力气的穴道,就算他要为难我,我又怎么会在同一个人手上吃两次亏?”
铁手欲言又止,叹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是要我一个人抛下你先走,对吧?”
无情目光转得温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笺递给铁手,“你不是抛下我而走,而是帮我送信去给世叔的。”
铁手闷气的接过信,转而想到一事,“你要我送信,莫非是知道两个师弟会埋怨我,所以随便派个差事给我?”
无情慢慢的拿起黑子再下一手,垂睫道,“师弟,你又在想无关大局的事情了。”他拿着黑白两子摆着棋局,铁手就静静的在一边看着那棋盘上的似乎有两股无比强大的气息彼此互相厮杀,各种阵法撞击在一起形成山崩地裂的阵局,在那片阵局中,似乎冥冥中有着无比重要的东西正吸引着他——铁手却看不出来那是什么,总觉得心里有重要的事情没有想到。人的思想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偶然会有刹那的灵感,但又不易捕捉,轻易溜走,不容易回想得起来。
无情忽然哗啦啦拨散了棋局,“你愣着干吗?还不走?!”像是真的动了怒,眉目间冰霜如刀如剑,冷得刺骨。待铁手拱手离去后,他坐了半晌,终是慢慢收拾起残局。
黑子归左盒,白子归右盒,而他这个残废,天生要归寂寞。各得其所,也没什么不好,世上诸事诸物诸人,无不如此。
就像他的那三个同门师弟,终归是可以活得热闹、快活的那种人。
无情无奈的苦笑笑,拾起最后一枚棋子轻掷入盒,仰头看窗外春光正好,屋里一片敞亮,只是阳光未必太刺眼了些,眼角一湿,又被春风抹去了。
春山暖日和风,阑杆楼阁帘栊。日色渐长.春色淡远,唯听鸟雀调嗽,无人来往,独有回廊而已
侧耳听得来人刻意放重的脚步,他实在是想苦笑,目力虽是废了些,还不至于那么大个青色人影看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需要被人如此小心对待了。
“王爷,您找我。”容隐在身前三尺外停住,毕恭毕敬的揖道。
“嗯。”穆王在先帝崩时,虽在兄弟中最为年长,却因眼疾不得继位,以帝兄拜太傅,徙国来此,已经二十年。外人都道皇上给了块福足之地给他,足见兄弟情深,他却知道,今日富甲天下,多仗着容隐之能。是以虽是主仆,尊卑有别,却不与他提那些繁文琐节,直接说道,“你最近都不在王府中,下人说是去了别院?”
“是,”容隐答道,“王爷生辰将至,我想您还是不想留在这儿等人来祝寿的,所以先过去别院布置了一下。”
穆王深深的看了容隐一眼,“你倒是用心。”
“往年的生辰,王爷也是能躲则躲的。”容隐微微一笑,“我也将王爷宠爱的小妾安置了一些过去,到时候,您自去休养,王府这儿我照应着。”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穆王叹道,“我让你办的那件事情,你做得怎样了?”
容隐略一沉吟,摇头说:“没有下落。”
穆王有些焦躁的站起踱步,容隐躬身退至一旁,垂手道:“王爷不必心焦,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物是人非,总是需要慢慢找的。”
“……”穆王摇头不语,良久,他才慢慢说道,“别的事情,可以慢慢找,但静姬去世前只有这一个心愿,这些年来,我只觉得我没用心去找过。这次依了你的法子,广布天下,只希望当年宴间的人看得到这图,但这些时日过去,为什么还不见人来呢?”他看了一眼容隐那恭恭敬敬的模糊身影,“是不是,我与静儿的心愿一辈子也无法达成了……”
那话中的悲意让容隐犹豫了一下,片刻便又坚定的拜下:“逝者已矣,王爷千金之躯,更当顺应天命,早作其他打算。”
穆王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摆摆手示意容隐退下。独目远景,在阳光下,花园的一切就像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离眼前近了许多,也模糊了许多。
追命睡在屋顶上,吃饱喝足睡得像只偷懒的猫。春无三日晴,连着春雨绵绵,难得有个晴天,只晒得浑身毛孔都张开,暖暖的说不出的舒服。
冷血走进院子,看院子里面,往日活泼有余的四剑童却是一声不吭的在修缮轮椅,平时无情教过他们一些机括关节,燕窝设计虽精巧,零件却不是特别难制,寻常铁匠铺、木工店中也找得到,自无情失陷穆王府,四童便慢慢找齐了配件,这会儿也修葺得差不多。他又抬头看看屋顶,飞身上檐,在追命身边躺下,合目养神。
“喂,狼崽子,不要偷懒。”追命懒洋洋的抬脚踢踢他,“世叔不是说要去穆王府赴宴?快去准备。”
冷血道,“你在这不也是偷懒?”
追命嘻嘻一笑道,“我与你不同,世叔没安排公事给我,我要做我的私事,自然可以决定我什么时候偷懒,什么时候认真。”
冷血微微张眸,精光一闪又即合上,“你的私事什么时候去做?”
追命却摇头晃脑的吟起诗来:“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别念了……”冷血烦躁的说,“他不在,没人听得懂。”
追命仰头喝了一口酒,“你又在怪我没把他带回来?”
冷血摇摇头,“我怪你也没用,他要是不想留下,也没人困得住他。”直视着远方,他补充说,“况且我知道他在哪,我就不会去找他?”
追命“噗”的一笑,眯着眼睛看着屋檐上绿得发白的青苔。
“你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什么,”追命笑着说,“你想要跑去马上把他打晕了藏起来对不对?他那个性格,绝对不会甘心受制于任何人。他若朝你发火还好,他若不发火,只是一个人默默伤心,你又怎么办?你若忍得住他伤心,那他对你掉一滴眼泪,你能顶得住?好吧,就算你现在只是跑去他身边待着,但若他朝你一瞪眼要赶你走,你岂能赖得下来?”
他说这番话时,冷血一直狠狠瞅着他,大有一言不合,即拔剑相见之气概。说着说着,冷血目中凶光渐少,末了却赌气般转过头去,“是啊,我是没办法,你还不是被他赶回来?”
“我是没待多久,铁手也不见得能待得住。”追命嘿嘿笑着,拿起酒葫芦喝一口,“奶奶个熊,我猜他又想独扛,那个容隐虽然说是给他治病,我可没忘记那一百多淬了毒的弓箭手。”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冷血坐了起来,“所以?”
追命点点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所以,我的私事就是,我要再去一次穆王府,一定要知道无情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又坚决的骂了一次,“奶奶个熊,什么三月之约,他压根儿就是在拖!”他变得忿忿不平,“我懒得跟他耗,我要直接去把他打昏了抱走。”
他刚才还在嘲笑冷血的想法,现下自己又说了出来,冷血不乐意了,“他不能受制于我,凭什么就会受制于你?”
追命白他一眼,“跟你这野人沟通起来就是辛苦——我说了要打昏了他藏起来么?我是要把他打昏了带回来!管那个穆王府有什么阴谋,总之不能让他独个儿承受着。”说着,追命的心头又一寒,铁手说不准已经在被打发回来的路上,要现在有什么变故……
冷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的说:“我也要去!”
追命呵呵笑着拍拍他的手,“你跟世叔去赴宴吧!我都说了我是办私事,嘿嘿,就不与世叔交待了。”
他泥鳅般的滑身闪开冷血的手,飞纵而去。他既名追命,自然是执着得很。千万别成为他的目标,否则哪怕是天涯海角,他也会舍命追了你去。
泼墨桃花断章之追无篇 得失
“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做,所以不能去京城。”少年手足无措的低头,却不敢看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要不……十年、十年后!我一定去找你!”
他身前,坐在轮椅上的小孩说道,“世叔诚心邀你……你这个人,与谁都许诺,说过的话能算数么?”
“不同的!不同的!”少年半蹲下,努力地鼓起勇气平视小孩,“你看,你有弱症,我也有内伤,我们活得了活不了十年还是个问题,所以这许诺本就算不了数。但是只要我们都能活到十年后,我就一定去找你。”说着说着,他的心不打招呼地疼惜了起来,不禁又看着小孩瘫痪的双腿而忘了转移视线。
小孩刹地寒白了脸,叱责道:“老看什么?没见过断腿的人吗!”扬手便是一道白光,直贴着少年的额发飞了出去。他扁了扁嘴,很难过似的道,“我以前也是像你一样,有手有腿的——”
少年倒也不躲——小孩本来就无意伤他,他若躲了,倒有可能真中了那一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喃喃的说,“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我都不怨,你又何必难过……”
小孩嗤的一笑,笑靥天真烂漫,刚才的难过神情早没了影:“我自然也不难过。”他停一停又说,“十年!那就约定十年!十年后,你一定要来京城找我!”
少年欣慰的笑了,弯下腰伸出小指与小孩用力一勾:“盛小娃儿,崔哥哥约定你,十年后再见。”
狂风卷著雪头呼啸著,翻滚著,鹅毛般的雪花,时而旋起,时而下跌。正值岁末,偏僻小镇早已关门闭户,不见人踪。
镇外荒路上,独有两匹瘦马雪中艰难的行进着。
外号“追命”的县镇小捕快崔略商喝了一口酒,哈出一口白气,转身对着身后一直喋喋不休的同伴说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拿人就行了。”
“好啊!”说了那么久,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穿着同样捕快衣的人乐呵呵的把碟文往追命手中一塞,“你看,只是要带个小孩回来受审而已,容易得很。何苦我们两个都在这大雪天巴巴的跑去镜湖山庄呢?”他一边拢着棉褛一边拨转马头说道,“况且师爷已经说了,这冰天雪地的,小孩在途中冻死个把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他笑得诡异,“镜湖山庄的严大人出手可是大方得很的。”
“嗯。”追命略一点头,看着同伴急不可耐的拨马回奔。县城的府衙中,有的是热炕美酒、佳人怀抱,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孩子,赶上一天的雪路,跑去山中那个鬼地方。
追命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摇晃晃酒葫芦,所剩不多。于是莫名的有点烦躁,开始有点抱怨那个小孩子,这么冷的天,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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