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傍晚,容隐抱着双臂默默地陪在他身边看着花园中的溪水,细细地流过假山涵洞,夕阳把他身上笼罩着一层金色,越发衬得那个蒙着眼睛的白布条明晃晃地扎眼。
“容先生,”穆王轻声地喊道,“我只怕这个大夫也治不好我的眼睛。近些日子,我连奕儿的脸都快看不清了。”当年的太子妃,如今已是穆王妃,在三月前诞下世子,取名赵奕,深得穆王宠爱,将其视为掌上明珠,每日都要抱入怀中逗弄几番才作罢。
容隐柔声道,“殿下又不是完全看不见,只要有医生诊对了症,总会有办法的。”他最近也在连番查看医书,却不得其方,只是这焦躁却不能让穆王知道。深吸一口气,他又安慰道,“世子还小,也看不出什么样子来。待他满岁了,说不定殿下的眼睛也就好了。”
穆王轻笑出声,“怎么会看不出样子,百日抓周时,都说他长得像静姬。连父皇也说奕儿不像我,将来怕没人知道他是我儿子。”
“我看也不是,”容隐沉声道,“少主还是很像王爷的。”他心里默默说,他有双跟你一模一样的眼睛,若我见到,肯定是一眼便能认出来。
穆王不再说话,良久,他叹道,“容先生,我想过了,父皇虽废我,却封了我去三同,这也是父皇的慈爱之心。”他抬头向容隐的方向,默默扯下蒙着眼的布条,努力地想看清他的样子,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容先生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弃我而去,我已经很感激,总算是我没有信错人——只是三同虽富,却不是容先生大展拳脚的地方,我会禀明父皇,哪怕我去了封地,也要留容先生继续在朝中为相。”
容隐一笑,“我留在开封干什么?我一无父母二无家眷,难道要我留下来为太子办事?”他笑声开朗,“殿下若不嫌弃,容某去三同帮殿下管管帐,训训下人,当个管家,也没什么不好。”
穆王惊道,“这怎么行,容先生乃定国安邦之材,怎么能——”
“有什么不能。”容隐看着乳娘抱了世子过来,笑着伸手接过,“况且殿下前日还说要早日为少主寻觅良师,容某虽不才,为世子启蒙总还是可以吧。”见穆王还要说,容隐忙将孩子放入穆王怀中,笑道,“殿下您看,少主只有七分像王妃呢,眉眼间的那三分气质,还是您的。”
——回忆太长太多。
——也有些太重太深。
时至今日,容隐背着手在长廊中缓缓而行,四月江南风光正好,各色花草千姿百态,远处的小湖被风抚动,像龟背一样裂成美丽的纹理,却并不破裂,绿波荡漾,可照人影。
快走到长廊尽头时,容隐放轻脚步,却还是惹得桃树下、石桌前的白衣少年默默地头一抬,冷冷地眼一瞟——那眉眼间的三分气质,实在是跟那个人的温良纯朴差得远,却又让人觉得仿佛与昔日那人的影像重叠,容隐心中暗叹,也许这便是血缘之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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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容隐实在是不喜欢对着这少年,跟他心上之人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却总带着种寂寞刀锋冷的俊,如冰在刀,像看得透世间的一切,让他有种无可遁形的不自在。
本来每次想及往事,他都会莫名烦躁,最近因常看到无情,更是郁闷,得努力抵制心中的焦躁,尽量带着谦恭地笑容走近揖道,“少主。”他目光扫过石桌上打开的红木条盒,正是自己交给无情的那个。
无情静默,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看向容隐,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般带着些了然,容隐快被这双眼看得有些窝火时,无情移开目光,从膝上拿起半掩的画卷,在石桌上慢慢铺开,“我一直在看这画。”他静静看着画中的两个人,“看得久了,倒是越看越觉得奇怪了。”他秀雅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穆王夫妇的肖像画,“我三师弟一看此画也断定我是这两人的孩子,我居京城多年,常在禁宫内行走,怎的不见有人对我的身世发出疑问?”
容隐勉力笑笑,依礼拜过,也在石桌边坐下,“少主容貌多似王妃。王妃父亲乃封疆大吏,常驻边关,王妃入京即为太子妃,贤淑德惠,深居简出,不久后又孕有少主,在东宫内都甚少走动,见的人也不多。少主未及满岁,宫内剧变,王妃即随王爷去了三同,不久后病逝。之后太子登基,王妃家那边也失了势,加之人丁不旺,渐见没落,王妃的样貌被人慢慢遗忘,倒也不奇怪。”
“可是容总管还记得。”无情盯着容隐,“你一眼就认出我。你说过,我的脸很特别。”
容隐道,“少主说你师弟一看画像都知道你与穆王夫妇的关系,况且我这个一直在穆王身边的下人。二十年来,王爷一直拿着这画像睹貌思人,念叨着少主,我心里自然会更留意些。”
无情将画轴轻扔在石桌上,道,“二十年?只是念叨,却从来不曾找过我。”
容隐叹道,“怪只怪小人办事不力,王爷时时怪责,我也深知自罪。”
无情不语,容隐知他心中起疑,便又道,“世子勿需多疑。我今请世子犒军,并非是意图加害,而是为着一个关键——二十年前,世子被抱走的当日,还有另一件惊动天下的大事。”
无情道,“什么大事?”
容隐道,“小鞋诏,先帝亲拟的,一封写明穆王之弟端王百年后,由穆王之子赵奕继承大统的诏书。那诏书藏在世子婴儿鞋的夹层,当年被甄秀衣一起带出了皇宫。这之后,到底成亭田是不是交给了诸葛正我,又或者是杀手灭门成家时拿走……”
无情截道,“杀手不是容先生的人么?”
容隐否认道,“自然不是!”他沉声道,“二十年间,我只当是成亭田在抚养少主,才会作了那泼墨图要寻他下落。”
无情点头道,“是了,若杀手是出自你的授意,你自然会知道当年的盛家灭门案,也不会再寻成亭田。”
容隐恼道,“成亭田是我的结义兄弟,我怎么会派人灭他满门!”
无情看着他道,“原来如此。你对我好,是为着成亭田的面子。”他唇角微微上扬,“我总觉得容总管的态度对我有些游移——你言语中辱我、奚落我,倒不奇怪,我早猜到我的样貌必定勾到你的伤心之事。但你为我治病开药方,我倒一直没想透,原来是你念及我曾是成亭田的养子,给些照顾。”
容隐想反驳两句,却见这人渐渐扬起一个笑容,眼睛亮晃晃,水漾漾,实在是像极了某人,便一时语塞,只得一声叹息。
“若当时你在我身边长大,我绝不会让你受苦的。”容隐看着无情的双腿说道。无情眉一皱,蓦地扬手,容隐伸手夹住他射出的柳叶刃,叹息更深,“奕儿,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后究竟是好、不好。我想慢慢告诉你,却又怕时日无多——我只应承你,待明日天下皆知你便是二十年前失踪的穆王世子后,我便知无不言。”
无情道,“你所说的我必须先犒军才能见穆王的关键,究竟是什么?是那小鞋诏?还是你怕我见过穆王后便不能认父?”
容隐苦笑,“说是小鞋诏也行,说是父子相见不是什么好事也行……至少,对于穆王来说,一点都不是什么好事。”
无情道,“那就是说我这个儿子,对于穆王来说,认了只是个麻烦,还不如继续再扔在一遍不管不问的好。”
容隐皱眉道,“少主为人之子,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我知世子突然得知身世,会有些惊愕——却绝不该怀疑王爷!王爷视世子如同掌中珍宝,日以继夜的思之念之。世子不说尽孝承欢,至少也不该对王爷生疑。”
无情手扶轮椅,提高了声音道,“那我到底是不是穆王的麻烦,就该让穆王来决定!容总管敢不敢这就带我去见穆王?还是,”他冷笑道,“穆王如今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受你控制,被你要挟,你存着私念,容不得我们父子相认?”
容隐怒起,掌中蓄力,无情一拨机括,轮椅连退几步,再扬手扯出折扇在手,警惕地看着容隐。
对峙间,却听有人大叫“容总管”飞纵而来,正是稍早被派出去联络的唐世英。他见到容隐和无情,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喜形于色,连扑带爬的滚将过来,连跑还边喊,“少主救我!”
无情眉头一皱,看清是冷血正在追他,面色更是不豫,折扇一摆,两颗丧门钉“突”地钉入唐世英的双膝间,唐世英没料到无情出手,被打了个正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冷血正好赶上,剑尖一转,剑把“啪啪”两下拍了他的要穴,又飞起一脚,将唐世英踢到了路边。
容隐深吸一口气,勉强笑笑,对无情拱手道,“少主看谁不高兴,只管惩治就是。我穆王府的一切均是穆王的,便也是少主的。龙纹佩为信物已在少主手中,待容某让世子与王爷相见,世子那时再要怀疑容某,我也无话可说。”
无情点头,待容隐拂袖而去,才瞪一眼冷血,招手叫来家仆:“把唐世英押去三同府衙,就说他是刑部重犯,现押解归案。”
冷血道,“这人今天又在外犯了案,”他扔给家仆一个纸包,“他正准备往人家水井中投药时被我发现,你当证物一并呈上去。”
家仆依言而行,无情却深吸了口气,强压怒意道,“你怎么又跟他动了手?”
冷血看着家仆把唐世英拖走,才走过来道,“总不能看着他害人不管吧。这种人损人不利己,留在外面总不好。”
无情恼怒地看着冷血的手掌上未及愈合又扯开裂的伤口,想不管他,到底又不忍心,扯了他的手仔细查看一番——冷血怔了怔,转而一笑,正想说话,却瞟见石桌上的画卷——他一愣,脱口而出:“这个……是师兄你的父母吗?”
无情一笑,道,“正是。”他拿起画卷,摊平整了给冷血看,“这是穆王与王妃的画像。”
冷血定睛看去,画像上的穆王妃明眸善睐,花容月貌,五官跟无情像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似的,而穆王爷则眉开眼笑,眼间带着浅浅的幸福意味。看看画像,再看看大师兄,冷血说,“真像……”
“嗯?”
“师兄跟王妃长得真像……”冷血喃喃地说道,无情心中一动,知冷血是想起了他自己的身世,原本在给冷血整着绷带的手放了下来,“长得像又如何,二十年不顾不问,我仍是个孤儿。”他冷漠说道,“我跟你还是没什么不同的。”
冷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不掩饰他的热情。无情有点不自在地挺直背脊,皱眉道,“明日演武之时,你替我做件事。”
冷血一愣,“什么事?”
无情沉吟着慢慢说道,“容隐不让我与穆王相见,我怀疑与我生母有关——容隐对我的态度爱恨交织,我本想不出是为什么,但照他的说法,倒像他与穆王妃有过什么瓜葛,”无情迟疑地摇摇头,“如果这样看来,穆王凶多吉少,只怕这么多年来,穆王已成容隐的傀儡,身不由己了。”
冷血认真的听着,插话道,“大师兄怀疑想起兵的人不是穆王,而是容隐?”
无情料他不弄个清楚便不会罢休,而明日又实在需要他帮忙,思量权衡了下,便点了头解释道,“明日,容隐说会安排穆王与我相见,你先去演武场埋伏,若穆王不出现也罢,若他现身,”他停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你就刺他一剑!”
冷血道,“刺他?”
无情道,“你以为你能刺得中他?”
冷血不服气地说,“你是不是要我刺中他?”言下之意,只要他开口,他便真能刺得到。
无情道,“穆王若真现身,容隐及众家将肯定是在的,你近身都困难。另外,我的目的也不是要你刺中他,我只是想要场面混乱,我才能救穆王脱离容隐的控制。”他停了停,又说,“你也不需全力进攻,只用攻一剑即可,一剑之后即退,不要被容隐伤到。”
“退?”冷血提高了声调。
无情瞪他一眼道,“你不听我的话了?”
冷血恼道,“我不听!你让我退,你自己怎么办?你说要救穆王脱困,容隐的武功比你我加起来都强!”
无情愣了愣,道,“我总会比你有办法!”
冷血道,“你说说你是什么办法?”
无情又愣了愣,恼火的扬手,冷血却抢在那暗器发出前握住他的手,俯下身去,“跟我走,大师兄。”冷血看着他眼说道,“只要你离开穆王府,明日演武便不会改变现在的局面,你也不会有危险,容隐需要你,自然会去找你,离开三同,我们总还有些朋友可以帮忙,那时,再说救穆王的事情,也不迟啊。”
无情摇头道,“你不懂,容隐并不需要我,即使没有我,他照样可以找另一个人充当世子,接替穆王的权势,满足他的野心。”
冷血道,“那我去代替你。”
无情失笑道,“你代替我?只怕容隐不会答应。”
冷血站起来坚定道,“那我现在去找他。”
无情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太重,冷血只觉得被他抓得一疼,心也被他抓紧似的疼起来。
“我是穆王亲子,容隐是不会伤我的。”无情道,紧紧的抓着冷血的手臂,“而且,小凌,我也想见见我亲生父亲。”他放柔了声音,“若你是我,你会如何?”
冷血怔怔地看着他,心有点软,仍坚定地说,“你现在若不走,明日演武之后,便没机会脱身了。”
无情反问道,“我现在若走,便能脱身?”他看一眼冷血,“我答应你,明日绝不贸然出手,只待你一击之后,我再见机行事,如何?”
冷血犹豫着,无情再说道,“三同一事,总是要了结的。若明天能见分晓,何必要拖到几日后,我只怕,穆王凶多吉少,经不得拖了……”
“好吧,我听你的。”冷血道,“你不要见机行事了,我去扰乱场面,我去救穆王。”他认真地看着无情,“我听你的,今天不强要你走,你也听我的,明天让我去帮你做这件事情。”
无情的眼睫轻闪一闪,想了想,才说,“好。”
冷血呼出一口长气,俯下身,伸手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