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我一向敬重你为人,我女儿虽说一万个不愿意,但毕竟嫁过去,我怎么能出尔反尔?纵然朱家千错万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容收回!我们虽然是寒门,但也算得上仁义之家,懂得什么是寡廉鲜耻的,宁可他人负我,我决不负人。我一旦失信,将会累及子孙万代,此事万万使不得的”范氏面有怒容,就大声传话:“景芳,请王婆出去用点心。”
“不用了,我还得看看小跟牢!”王婆自悔失言,深感没趣:“亲家母请息怒,只当我开个玩笑,别作真。其实,我见景花才貌出众,气韵不凡,却落得如此结局,深感同情罢了。原本还为她未来着想呢!”
“这我晓得,但姜家今后还要按古训做人的,这事是儿戏么?”
“领教了,再见!”
“慢着,把鸡子拎走,恕不远送!”
日落西斜,随着催灯锣一次一次地巡响。家家户户的桥板灯都进行最后的修饰打扮。每桥灯都要经过千人百众的眼睛,谁家不想得到好评?在此每盏灯的形式花样都赋于匠心,尽可能达到赏心悦目,臻于完美。姜家三桥灯笼都由景连在铺里制作的,现在已由景山、景明等接进堂前祭祖。大灯节的,家家户户都要把祖宗大人接回观灯,一家大小都要跪拜,烧香化纸。姜家三桥灯都清一色的八角灯,细篾麻扎,竹纸糊面,本来灯笼之间要插束处女花,但家里已无及笄的未嫁的女儿,倒有三位未配的处男,故插上三面龙旗,那三角龙旗上的龙是由景连参照铜板上的金龙仿画放大的,无不细致工整,活灵活现,一家大小客人邻居都来观看,其中还有一向少有往来的花巷姑娘旦旦。满满地挤了一屋子。细细品味,赞声不断。景连说:“这八角灯有大面和小面,上面人物花鸟有的按照戏台上的情节画的,如八仙过海、桃园三结义等,主要人物都用工笔画的。因为我的字写得不好,还请四哥、景花题词,写几个谜语,那就更有趣了。”
景明听说,从案头上端出文房四宝,由景连磨墨,景明欣然挥毫写一则灯谜:
北国匠心南国风
一竹两用显神通
密篱纸砖筑城廓
城里放火城外红
请打一物
大家看了都说好,把灯笼刻画得淋漓尽致,大家又看景花挥毫:
南海紫竹倚霞栽
疑是魏苑铜雀台
闻得六路风铃响
汴梁城外兵马来
请打一物
“妙,妙极了,把走马灯的跃然纸上!”大家回头看,称赞的系来是客人朱旺。景连忙接过去贴在灯上。
景花碰碰身边的玉林:“你系是诗词世家出身,也来一个。”玉林笑道:“我已与词章告别多年了,况且那字写得歪歪扭扭,怕沾污了连叔的桥灯哩!”“那有什么,我还没有看过你写字呢,正好让大家观赏观赏!”玉林推辞不过,只得笑了笑:“班门弄斧了!”
大家看她小小心心地运笔:
天堂人间秦淮夜
金箫玉筝伴翩跹
求得来年风雨顺
万家灯火一线牵
请打一物
大家围拥上来品评,景花看看满脸红晕的二嫂,再看稳重大度的二哥,拍案而起:“我以为才子佳人只有戏里有,原来平民百姓家也不缺,真是天排地设的一对玉人!”景明从外围伸手要过去品味一会,叹道:“自古姑苏多才女,可谓名不虚传!”
正在厨房忙碌的玉莲听到堂上正在称赞玉林,忙在预裙上揩着两手出来,说:“元宵节大家高兴,我也掏个谜语你们猜猜:
金针木屑水火土
化成焦炭腹中埋
待到天怒干戈起
九州平地起风雷
景花还没有抄完就说:“好极了,把炮仗的五脏六腑都描绘得入木三分,我们的大嫂虽然重女红,可肚里文才比谁都好!”
景花一抬头就碰上朱旺忧郁的目光,就点了他:“旺小叔,你可否来一个?”朱旺就不加思索地念道:
锦衣红花为谁开
洞房听漏唤君来
待到谯楼五鼓后
泪干心灰奈何天
“蜡烛!”景芳首先猜着。景花则不吭声,写好了才说:“你这个丫头只管猜别人的,难道自己不掏一个?”“掏就掏,不只是个谜语么?有甚难的”,于是口念道:
一道深巷四个拐
白牛无草栏里待
安得云雨泽国夜
必等氤氲梅雨来
景花心里产生共鸣,久久不能下笔,景芳则说:“怎么啦,难道这个谜语编得不够贴切?”玉莲凑过来,说“真真切切,这是蜗牛哩!”
最后,景花点到连哥:“你扎了几盏破灯,大家都为你修补润色,你却悠在角落里装聋作哑。也来一个!”
景连便念道:
一方头巾嵌玉红
打起包裸走广东
远征必经汤溪过
云帆直下七里垅
景花掷笔于地,掏出丝帕去揉眼睛,景芳忙上去掰开他的手,见她双眼红红的充满着泪水,就关心地问:“怎么啦?”“飞丝飞到眼里了,等会就好的。”景明只得重新写过贴上……
神锣再度敲响,还放了铳,原是吃迎灯饭时光到了,姜家把三桥灯搬到西门外竹园里,调好桌餐,开始入席。
桌上不断上菜,客人们吃了一批又一批,作为客主景前,自始至终陪酒说话,其他兄弟匆匆地吃了饭,先后告辞忙于灯事去了。朱旺听间壁热闹,也告退打小门进中堂观龙头来了。只见龙头高高地卧在高脚架的云板上,翘唇裂嘴,飞爪弯角,两圆龙眼暗吐幽光,三曲龙身涌动如浪,显得威武雄壮。龙鼻两侧还射出两根触须,垂下两串分别绣上“金木水火土”和“日月星斗辰”的方天金线流苏彩球,悠悠风动;下腭真丝胡须一挂到地,铁条连环灯盏,分别罩上十七盏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七色明角圆灯,架上叉上两把滑钹三尖钢叉,那是起架护道的法器,这就是阴阳街自称天下第一龙了。其实由于历尽四百八十年的风雨的古樟龙已断裂过一次,金泊剥落,缺牙少鳞,其玲珑剔透程度,远不如树丛沿那条百年老龙。朱旺想到此,忙按住心口,唯恐亵渎神灵:“当年渭河龙王与白衣相士袁守城赌斗,龙王篡改玉皇圣旨,把城外三尺三寸雨量投入到城内,淹死生灵,被袁守城告到天庭,玉皇令天兵天将龙王绑赴人曹魏徵处斩首,龙王托梦唐太宗,答应过救龙王,结果不但没救,反助风魏徵追杀了它。龙王提着龙首向太宗哭诉:“不救反助何也?”太宗答曰:“心阻反而行助,天意也!吾将令人间每年元宵把汝身首接回便了!”因此接龙灯始于唐,盛于宋,至今龙头上都有三位尊神分别为袁守城、魏徵、唐王。袁守城为民伸冤,义薄云天,得了头位;魏徵执法如山,居中;唐王助纣为虐,但歪打正着,功大于过,只得退位居后。在马达镇茶馆听到秦大头说过:大灯节的,一对夫妇烧祭品,丈夫说熟了,妻说还生,丈夫说了句“这是瞒瞒生人眼罢了,龙头老爷是木雕的,那会食人间的烟……”那“火”字还没吐出,就倒在地上,后来妻子到龙头老爷面前去忏悔,丈夫才好转,故祭龙不是为了求财赐福,更主要的是怕得罪了这种孽龙遭到报应!
朱旺正在胡思乱想,不想又有一对父子来祭龙头。他站在天井一旁,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入目。那父亲大约四五十岁,头发胡子疯长,那件破棉袄更是流絮吊挂,两脚溃烂,一股臭气攻鼻而来,他在龙头前供桌上摆了供品,点了三支清香,由于自己脚疾,叫儿子代跪,这才注意到,他儿子才十七八岁,戴了顶破毡帽,过大的大襟粗布褂罩到膝盖以下,一条过小的短裤管下,伸出二节白嫩的小腿肚。他双膝跪下,合掌默默祈祷,神态安祥而虔诚。
这对父子还没有收祭,门外又有许多人进来,有的提篮,有的挑着祭盒,这使龙头前那张虎爪描金大供案,很快摆满了多户的供品,大家围着供桌斟酒,点烛化纸,门外不时响起阵阵的炮仗,堂屋内外顷刻间烟雾弥漫,硝烟呛鼻,气氛极为浓烈。
这时,门外有一伙长年挑着供品拥着一位戴墨镜,穿着长袍马褂的大胖绅士进来,他见中堂烟雾太大,就柱着文明杖,骑门站住,指挥三担三牲大礼上供,他就是“通天霸”姜维彪,自从去年水月在姜顺茶馆栽到司马度手里后,一直在家养伤。他觉得大难不死,全靠神灵保佑,故备了供品来祭龙爷。
“禀告二爷,供桌已经摆满了,我们的供品难上!”一位伙计作揖以告。
“都谁占了?”“有多家,其中还有姜文鼎的!”二爷立即惊觉起来,就移身天井,见那烂脚大汉身下有位年轻人跪拜,就跨上数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拉起,拔去破毡帽,露出那张净白俊俏的脸来,朱旺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娇怯可爱,在一旁观望的朱旺顿生怜惜。
“文鼎,你的女儿不是得痨病死了么?这又是谁?”二爷用杖敲击地面,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
“东家,你行行好,我小女确实病得不轻,幸好过路太医救了她一命,等她再养半年我会雇顶小轿送上府来的。”
二爷不动声色,撤去墨境两只突暴的牛眼盯住这位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姑娘,等伙计们祭了龙头,收了供品,放了炮仗,才说:“女儿是你的,送不送是你的事,不过你借去的三十两银子,连本带利滚了五年,已达一百八十两,限你三天内还清或用女儿顶债。不然,你提六斤四两来见我!”
伙计们拥着二爷走了,他和女儿还怔怔地站在那里,祭龙头的人们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大都把眼前发生的不平不挂放在口头,他们心里明白,硬木自软虫蛀,世上难道只有一个司马度么?有话回去再说,何必在神灵面前多口多舌,兜揽是非呢?
人散了,烟消了,老头才从木然中醒悟过来:“来吧,要钱没有,要人来取六斤四两好了!老子同你拼个鱼死网破,鹿死谁手眼下还不一定呢!”
女儿收拾好供品,提着篮子扶着父亲,就一拐一拐地走进天井明堂,他一脚踩上滑冰,跌了个仰八叉,可那溃疡处碰上石头,鲜血直流,女儿忙去扶他,但弱女那能扶起父亲的巨大身躯,向人们投过救助的眼神,有说不尽委婉哀怨。朱旺那里受得住这样楚楚动人的一瞥,一时头晕目眩,忙上去搀扶:“大伯,看你伤得不轻,还是我背你回家吧?”看大伯如何回答?请见下回。
第三十七回 虞不测老夫吐生平 临危局少女羞许身
朱旺见那位少女投过求助的一瞥,忙上来搀扶:“大伯,还是让我背你回家吧!”“好心的年轻人,我家住在坟场,有二里路,怎么敢劳动你呢?”“不消客气!”说着就驮起大伯,由小翠扶引出村,沿途三三两两的妇女都指指点点:“这位后生不是景花的小叔朱旺吗?人还生得端正,可他每次都跟屁虫似的随着嫂子进出姜家,也不怕别人闲话?肯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会没数又瞧上小翠了。”
朱旺那里顾得许多,汗流浃背地穿桃度柳,走过枫树塘塍,爬过山丘,来到一片松林里的坟场。这高坡下有座院落,年久失修,满目断垣残壁,那巨大坟包前的石亭还好,碑上刻着“吴公少卿之墓”旁边有三间草屋,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姑娘打开铺门,把父亲安置堂前床铺上,请他在八仙桌坐下喝茶:“我家简陋,见笑了!”
“那里,一般清寒农家还不是都住茅房!”朱旺打量屋里除了桌凳外,确无一件贵重的器具,但都被这位细心的姑娘拾掇得非常干净。
小翠到厨房里烧饭,朱旺就问起家事:“大伯,你们怎么会来守墓的?”
“说来话长!”文鼎见问竖起身来,用石镰点着煤头点烟:“当年吴家庄吴老爷在京做朝官,年老归乡,从市井买来一对童男童女,卖身契上注明:活时伏侍老爷,死时陪陵寝。待老爷归天,吴家请来欧阳高先生到处踏勘风水,到了阴阳街乌珠塔地界发现‘金交椅’,说此地前溪后山,龙盘虎踞,大有皇家气象,如在此造起陵寝,其后代可望文能拜相,武至将帅。吴家就用了车载船运的金银,从维彪祖父手上买了这块风水宝地。兴师动众,修了陵寝,两侧修了活人墓室。当选择黄道吉日,吴老爷和这对童男童女下葬时,忽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那天雷鼓雨盖天铺地袭卷而来,吓得在场成千上万人抱头四散逃窜,一道耀眼的闪电里,大伙忽然发现高岗上有位道长,仙风道骨, 潇洒飘逸。他把尘拂一挥,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声音:活人埋,善本蚀,仁义灭,何处香火延?地难容,天诛灭,造孽太甚后代绝!
大家听了惊慌万分,可转眼那道长倏忽不见,家族不得不命人打开墓道,放出这对男女……”
朱旺心里顿悟,翠翠就是这对陪葬人的后代:“大伯,不知那位道长是谁?”
“不得而知,但也有人推测。他就是江湖上的怪杰司马度。吴家虽然放过了他们,全家三百余口却先后死绝。维彪重新霸占了坟场,我们成了他的家奴,赐姓为姜,我叫姜文鼎,女儿叫姜翠娟。我们垦荒种了几亩山地还得向他交租, 安葬翠翠她娘时欠下三十两银子也滚到一百八十两,硬逼我以女儿顶债,我会把女儿往虎口里送?他在白日做梦,我顶多用这条老命与他拼了?”
翠翠刚上了酒菜,远远传来起灯的放铳声和不间断的鞭炮声,朱旺把五两重的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大伯,你也许知道的,我是姜家的客人,叫朱旺,树丛沿村的,父母早亡,孑然一身,家道贫寒,这点银子仅略表寸心,我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慢着!”文鼎艰难地沿桌站了起来,把银子交还:“我们是潦倒之辈,又有谁能瞧得起?你能背我回家已是善心难得,怎敢接受如此惠赠?不瞒你说,我在山场上种些五谷杂粮,还有一年四季的蔬果,可以糊口,请把银子收回!现女儿已备好水酒,还请留下吃顿粗饭!”
“不必了,我还得赶上晚上观灯。”
“你就将就吃点吧,我们家穷,但这饭菜还是干净的,再说我也想观灯,就是没人陪的,不如我们吃过饭一道去!”小翠眼巴巴地望着他,唯恐离去。
“那甚好!”朱旺欣然答应。
吃了晚饭,翠翠略加梳洗,换过衣服。穿戴虽然简单,却藏不住青春活力,文鼎心有所动,吩咐说:“你们观灯时小心 ,万一撞上二地保就麻烦了。看过灯朱旺老弟早些送她回来才好。”
“我会的,请大伯放心!”待出了铺门,天色已晚,满天星月,姑娘初次与一位男子并行,很是面腆,故与朱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村口,才挨了上来:“旺哥,我不能进村,你自个去吧,望你常来……”“为啥?看那夜空红光斑斑,龙灯已进街了,你不是要上街观灯吗?”“想是想,可我怕狗……”她怔怔地站在他面前,在如泻的月辉里,她的脸色有点苍白,那弯弯的柳眉下,那双美丽的大眼凝视着他,那薄薄衣衫遮掩下的高高隆起胸部一起一伏,显然还有难言之隐,欲说不能,却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她竟然问:“旺哥,树丛沿有狗吗?”
朱旺不知她的用意,随即回道:“有的,不过树丛沿的狗从不咬人的!”“不咬人的,树丛沿真好!”
两人不即不离,相对而立,欲言又止。朱旺见她没有穿棉袄,在风头站久了未免受寒,就脱下棉袄给她披上:“你穿上它,我先送你回家吧,在野外待久了,要冻出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