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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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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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祥的踪迹,没有下落。走到姑子庵内,对素姐说道:“你在此住了这将近两月,拐骡的又寻找不着,天气又将冬至数九的时候,你家下又没有寻到这边。我要备些路费,差个女人送你回去,不知你心下如何?”素姐道:“若肯送我回去,又着个女人作伴,感恩非浅!我身边还有带得盘缠,算起来也还够到得家里,只仰仗差人雇头口便好。”
  老尼道:“你家中又没了公婆,丈夫又见在远处做官,瞎子迷了路,你在家中也是闲。这等寒冷天气,男子人脚下缠了七八尺的裹脚,绒袜,棉鞋,羊皮外套,还冷得象‘良姜’一般靴底厚的脸皮,还要带上个棉罩,呵的口气,结成大片的琉璃。你吹弹得破的薄脸,不足三寸的金莲,你禁得这般折挫?下在店家,板门指宽的大缝,窗楞纸也不糊,或是冷炕,或是冰床,你带的铺盖又不甚温厚,你受得这般苦恼?依我好劝,只是过了年,交了三月,你再回去不迟。饭食是不消计论,若韦施主供送不便,小庵中四方施主的斋供,也不少这女菩萨的一碗稀粥。”
  韦美道:“我要送狄大娘回去,是完我一场的事,岂吝惜这吃的升斗之米?若说路上寒冷,这狄大娘您自己主意,我便不好强你。”素姐道:“思家心切,寒冷我也顾他不得。路上辛苦,到底是免不得的。丈夫虽不在家,尚有家事用人料理。韦恩人,你还做主送我回去。”韦美道:“既是主意已定,我连忙收拾打点便是。”
  老尼见留素姐不住,年节即来,没有了人做活,没有供米,好生不喜,背地仍十分苦留。说天冷唬他不住,又说路上满路的响马,劫了行李还要吃人,女人年少标致的捉去压寨,丑老的或是杀了煮吃,或是拿去做活受苦,大约都是此等话头。幸得素姐狠似响马的人,那里还怕甚么响马,一心只是回家。韦美买了一个被套做了一副细布铺陈,做了棉裤、棉袄、背心、布裙之类,农隙之际,将自己的空闲头口拨了两个,差了一个觅汉宋一成,雇了一个伴婆隋氏,当日家里办了一桌荤素酒菜,请素姐同老尼到家送行起身。
  原来这韦美的娘子,是一个绝色的佳人,平素极爱洁净。见了素姐少了个鼻子,扭黑的两个大窟窿,身子陪坐,把个头别转一边,就是低了不看。勉强陪了一会,止不住往外飞跑。刚到门,呼的一声,呕吐了一地,头眩恶心不住。扶进卧房睡下。素姐吃完起身,韦美的娘子也不曾出送,止有韦美合老尼送上头口。风餐水宿,不日到了明水。一路平安,无有话说。
  只是素姐那日自家中起身,并不曾说与一个人知道。住房的人,只见吕祥回家,当时不多一会,素姐和吕祥都不知去向,遥地里被人无所不猜,再没有想到是赶狄希陈的船只。龙氏家中求神问卜,抽签打卦。薛如卞弟兄两个,又不肯四下出招子找寻。每日娘儿们家反宅乱。
  那日素姐忽然到了家,跟着宋一成合伴婆隋氏,衣裳不整,面带风尘,脚沾黄土。龙氏听见素姐回家,飞风跑来相抱而哭,方知道是赶船不上,吕祥拐了骡,将身流落尼庵,幸得遇着好人,差人送回。家内着实款待那宋一成合隋氏,留住了三四日,每人与了二两盘缠,又每人是二两犒赏。轧了一百斤绵绒,四匹自织绵绸,四十根大花布手巾,着了一个觅汉鲍恩,回去谢韦美看顾。素姐回到家中,两脚踹了实地,刻刻时时,心心念念,算计不出个法来把狄希陈拉到面前,口咬牙撕一顿,泄泄他的恨气。
  再说吕祥自从那日撇下素姐,凭他在戏场上与河神作闹,他且回到店家吃的酒醉饭饱,屁股骑着坐骡,手里牵着看骡,一直径到扬州城里,寻了店家宿下。说他是个贩骡马的客人,赶了一群骡马,约有三十匹头口,来到离淮安三十里外,撞见山上的一伙大王,尽行劫去,被他苦死央及,拣了三头不济的骡子还他。因没盘费,在淮安金龙大王庙里卖掉了一头骒骡,今止剩得两个,要寻主顾发脱。连住了几日,因他说得价钱不对,凡来看的,都讲不上来,去了。
  一日,这吕祥合该晦气,淮安府军厅里人,来了两个下关子的公差,同在一个下处,见了两个牙行,领了两个人看骡,吕祥在傍说价。一个六岁口的黑骟骡,说了五十两银;一个八岁口的黄儿骡,说了二十五两。那经纪把吕祥看了两眼,说道:“这骡情管不是你的;不然,你怎么说的都是没捆的价钱?”那两个差人也在傍边观看,问说:“你这位客人,是何方人氏,来此卖骡?”吕祥道:“我是山东兖州府人,姓吴,久惯贩头口生理。这淮扬一带,我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住在这里。”差人道:“你说淮扬是你久住之地,总漕军门前衙门是在那厢?漂母祠韩信的钓台、琼花楼、迷楼、竹西亭都在甚么所在?”
  吕祥道:“你真是个没趣的朋友!你们是闲人,到处里游山问水的顽耍。俺只做生意的人,‘针头削铁’,有闲空工夫?吃着主人家的贵饭,住着主人家贵房,放着生意不做,且去上甚么钓台,游甚么迷楼去?”差人道:“你说久在淮扬,咱且不要题那淮安,你且说你扬州的旧主人家是谁?”吕祥道:“这就是我的熟主人家。”差人问那主人,店家也只得含糊答应。差人道:“你这主人家,别要把祸揽在身上。这人不巧。”吕祥骂道:“贱瞎眼的狗头!我那里放着不巧?我不巧,我偷你娘的扶来了!”差人道:“你那里放着不巧?一似在淮安府金龙大王庙做过不巧来。你是跟那瞎一个眼少鼻子妇人的人,那妇人被金龙大王附在身上,你乘空拐了骡子逃在这里,你还强嘴?”
  吕祥听见这话,恨不得再生出几个口来合人折辨。怎禁的贼人胆虚,一双眼先不肯与他做主,毛稍稍,七大八小起来。其次那脸上颜色,又不合他一心,一会红,一会白,一会焦黄将去。再其次他那舌头,又不与他一溜,搅粘住了,分辨不出一句爽利话来。差人道:“你那瞎眼的妇人如今现在尼姑庵内住着,告了状,四散拿你。我们两个正是淮安军捕衙门的番当,缉了你这两多个月,你却逃在这里!”腰里掏出麻绳,登时把吕祥五花绑起,要带去空庙里拷打,哄动了满街人。
  地方巡视人役传布了,本处的番手走来店内,见淮安差人将吕祥捆绑,问道:“你二位是何衙门的差役,缉到这里?”淮安差人说道:“只人是跟一个山东妇人来的。那日金龙大王庙里有人还愿,那妇人在庙烧纸,站住了看戏,被大王附在身上,在那里闹场。他回到下处,把那妇人的的行李骡子拐带来了。那妇人幸得遇了个好人,送在个尼姑庵里寄住,告了状,正在严限缉拿,他却躲在此处。”扬州捕快道:“二位取出海捕的批文来看。”淮安差人道:“批文留在家里,不曾带来。”扬州捕快道:“你既没批文,怎就擅拿平人做贼?这是假充公差!拿绳来吊起!”
  那吕祥跪在那扬州差人的面前,哭道:“二位爷爷就是我的救命星君!不是二位爷爷作主,我这孤身单客,有冤何处去诉!”扬州差人道:“你且消停,我方略了这两个,再与你说话。”一边取出铁索,要拴那两个公差。淮安差人道:“我奉淮安军捕衙门来扬州府关子关人,你敢锁我!你后日再不必到我淮安!我约同了合衙门兄弟,你们但有到那里的,见一个打一个,见十个打十个!”扬州差人道:“你的公文下了不曾?有甚么船票么?”淮安差人取出船票来看,说:“关文已经投过,单等领人。”扬州差人道:“原来真是公门兄弟,我们实是不知,千万恕罪!二位老兄此来原是下关,没有领批拿贼。既是我们地方缉获,让我们拿他罢,二位兄回去,只在淮安本衙门,也泯没不得二位老兄的功绩。我们同去拷问他便是。”带了吕祥,拴了店主人,牵了两头骡子,都到一座空庙里边。
  吕祥还待支吾强辨,扬州番役把吕祥的衣服剥脱干净,馄饨捆起,一根绳拴在树的半中腰里,铁棍皮鞭,诸刑咸备,不忍细说。打了个不数。这吕祥只得把那跟狄希陈到京听选,恼恨不与他全灶为妻,挑唆素姐赶船,被河神附在身上,乘空拐骡逃走,一一招得明白。带去江都县见捕官,夹打了一顿,录了口词,呈在堂上,又夹打了一顿,将骡子发在马厂寄喂。吕祥送监,关行绣江县查问,查得吕祥招承的说话,一些也不差,回了关文。江都县将吕祥取出监来画供,问了三年刺配,呈详本府,转详解道。那每处夹打,说也惨人,不必烦琐。允了详,定发高邮州孟城驿摆站。详下本县,叫了乐工,把吕祥那左小臂上大大深深的刺了两个“窃盗”字样,起了文书,抄了招稿,打了二十个送行竹板,佥了长解,押发前行,交付了驿官,打发到驿的收管。
  原来这徒夫新到了驿里,先送了驿书驿卒牢头禁卒常例,这下边先通了关节,然后才送那驿官的旧例。礼送得厚的,连那杀威棒也可以不打,连那铁索也可以不带,连那冷饭也可以不讨,任他赁房居住,出入自由,还可告了假回家走动。遇着查盘官点闸,驿丞雇了人替他代点。这是第一等的囚徒。若是常例不缺,驿丞的旧例不少,只是那为数不多,又没有甚么势要的书启相托,这便些微打几下接风棍棒,上了铁索,许他总网巾,打伞络,讨饭糊口。这是第二等的囚徒。若是年少精壮,膂力刚强,拈的轻,掇的重,拖得坯,打得墙,狠命的当一个短工觅汉,与那驿丞做活,这也还不十分叫他受苦。这是那第三等的囚徒。若是那一些礼物不送,又没有甚么青目书礼相托,又不会替驿丞做甚么重大的活,这是不消说起,起初见面定是足足的三十个杀威大板,发在那黑暗的地狱里边,饭不许你讨碗吃在肚里,要死了伶俐,阎王偏生不来拘;要逃了出去,先不曾学得甚么土遁水遁的神通。真是与鬼不差,与人相异!这是那第四第五第六等的囚徒。
  这吕祥先在京师,凡是替狄希陈买办东西,狠命克落。喜得狄希陈不大会得算帐,两三年里边,他也“钟徐丘”了好几两银。但这样人得了这样利,原得的不难,看得也便容易,这手挝来,那手撒去,也不大有甚么攒积。就是狄希陈临行,他虽然挟制预支了六两工食,做了三两多的衣服,剩下的,在京里住了一个多月;又算回家,狄希陈怕他唆拨,必定仍还与他银子,所以都一汤的大铺大腾地用了。来到家就跟了素姐赶船。素姐乖滑,将那大块多的银子,扁在自己腰间,不过将那日逐使的那零星银子,交他使用。及至到了淮安,所余也是有数的。到了扬州,指了两个骡,算计要卖许多银两,主人家只管赊与他饮吃。后来犯事到官,腰里也还有七八钱银未使,被应捕搜得去了,两个骡子变价入官了。在监里的时候,讨那囚犯们的残汤卤醋救饿充饥,仅不得死。发配在路,长解耽着干系,怕他死了,讨不得收管,煞要费事,只得每日些微买碗粥汤叫他挨命。交付了驿官,他却再那里有个板滓送甚么常例?打的那棒疮烂见了骨头,要讨个铜钱买个膏药,也是可怜见没有的!这不消说得,稳稳的是第六等囚徒,就是这吕祥一个。
  你说没有钱使,又没有分上,或者小心下气些儿,也还有人可怜你。他却矮着一葫霸子毛尾,多梭的一双眼睛,不可人意的一副歪脸,他眼里还没有那个驿丞。那驿丞问道:“据那抄来的招上,你也就是极可恶的人。这是真也不真?”吕祥道:“我知道么?说我是真就是真,说不真就不真。”驿丞道:“你这话是我的么?”吕祥道:“我这们话儿,在北京城里不知答应多少大老爷们哩,偏老爷你又嫌我答应的不好哩!”驿丞道:“京里大老爷们依你这们答应,我官儿小,偏不依你这们答应!真就说真,说不真就说不真,你待说不说的呢?拿下去,使大板子着实打!”吕祥道:“老爷且别打,迟了甚么来?”驿丞道:“快些打了罢!我性子急,慢甚么慢!”吕祥道:“只怕打了揭不下来呀!”驿丞道:“揭不下来,叫他烂在腿上!”不由他调嘴,尖尖的三十大敲,敲来敲去,敲的个吕祥的嘴稀软不硬叫老爷,口里屎滚尿流。打完,叫人拖在重囚牢里,白日加靠,夜晚上匣,不许松放。
  他对了那些牢头禁子说道:“我也不是无名少姓,我也不是真正偷骡。龙图阁大学士吕蒙正是我的大爷,侄儿是举人。我家里也有二三千金的产业。只是这一时‘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深坑被犬欺’!你只留我口气儿,你们的便宜。我昨日遇着俺家里人往淮上卖麴的,捎信到家去了,待不的一个月,情管就有人来。那时我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喜欢也在你们,后悔也在你们!”
  说得那驿卒们欲信不可,不信不能,背后说道:“天下事都不可知,看他在本官面前大意拉拉的,一定是有些根基的物件。万一叫他死了,官的嘴翻来覆去,有甚么正经,没人的说话便罢,有人说话,往我们身上一推。告状要起人来,这也不同小可!他既说家里人到,有恩的报恩,我们遭着这样的刁恶的人,也不消十分的拘禁,轮流的每日给他几碗吃,等到一月两月没有人来,再做话说。”所以吕祥虽是被驿丞打了三十,倒也还不受以下人的大亏。
  但这些禁卒怎的每日供他的饭食,做好做歹的在驿丞面前周旋,将他上了锁,脚上带了脚镣,放他出街讨饭。他这个傲气,别人讨两碗,偏他一碗也讨不出来,常是一两日水米不得沾牙。兼之低心憋赖,在那同锁的囚徒里面,一味咬群,众人合了一股,大家作贱。若不是有个救星,这个狗命,料想也是难逃。谁想这等歪人,遭了这等颠沛,他那死期不到,自然钻出一个救命老官。
  旧驿丞推升了扬州府的仓官,新来的驿丞姓李,山东滨州人,择了吉日,一般也出了张条红纸到任的启示,升堂画卯,头一班一个驿书参见,第二班几个马夫,第三班就是徒夫。众徒夫磕过一头,吕祥又另自磕头。李驿丞问道:“这个徒夫,系我山东人说话。”吕祥道:“小的是济南府绣江县人。”李驿丞道:“原来是同府的人。你犯了什么事,问这里徒罪?”吕祥没的回话。众徒夫说道:“他来这里做贼,刺了字,所以问的是这里徒夫。”李驿丞道:“为犯别事还可,这刺字的贼徒,可容不得情!”吕祥道:“小的虽是刺字,通是屈情,那里有点实情气儿?小的是个数一数二的厨子,觅给明水狄监生家里做活。狄监生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先来家里祭祖,留下小的在京里领凭。小的领了凭回来,狄监生等不的,去了,把小的行李工钱俱没留下。狄监生的娘子合小的往前赶船,赶到淮安没赶上,没的小的的工钱行李不要么?赶了他两个骡,还没得卖出去,叫扬州府的番子手拿住,屈打成招,说我是贼。爷详情,这就是贼吗?”李驿丞笑道:“这是拐带,那是甚么贼。你且去,看我有处。”众人带着锁,依旧讨饭去了。
  这李驿丞单身上任,不曾带得家小,止跟着两个家人,紧到年跟底下,把一个会做饭上厨的家人病倒,那高邮孟城驿的驿丞,虽是散曹,颇有交际,新年有来拜节的客,多有该留他坐的,卒急寻不着个会上灶的。这吕祥乘这个机会,便做了毛遂官人,对了那一个不病的家人说道:“闻说那一位管家极能做菜,如今有了贵恙,没人服侍老爷。我在下不才,这把刀的手段,也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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