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他去也只是‘驴撩子上画墨线’,没处显这道黑,只怕惹的他还扶声嗓气的哩!”狄员外道:“咱只将好心到人。他低心不低心,自有老天爷看着哩。狄周,你到明日拿两银子的钱给他。今日大初一的,且迟这一日。”常功将这皮袄留下。狄员外叫狄周收了。
正月初十,狄员外叫狄周到府里买纱灯,叫把这皮袄捎还艾回子,说道:“那买药的三两银子,员外已是不要了,觅汉背着员外要了这皮袄去,不是见他初一穿着,也还不知道哩。”艾回子道:“我正待穿着往外去,他不由分说,夺了就跑,袖子里还有汗巾包着三四两银子。这一向蒙军门老爷取在标下听用,一日两遍家进衙去,有病看病,不看病合军门老爷说会话儿,通没一点空儿去要。这两日正等合军门老爷讲了,差家丁问你家里去哩。”故意的掏掏袖子,就道:“汗巾包的四两银子呢?”又提起上下一看,说道:“你看!穿的我这二十两银买的衣裳有皮没毛的!”
狄周见他说话不中听,气的挣挣的站着,只见一个穿青的人走来,一屁股坐在店前的凳上,袖中取出一张票来,说道:“巡道行到县里,军门老爷怒你治坏了管家的疮,革退听用,追你领过的廪粮,限即日交哩。”艾回子听见,失了颜色,半日做声不出,才待要收那皮袄。狄周将那皮袄仍自抱在怀内,说道:“你既是与军门老爷讲不的了,可也不怕你再差家丁去要,我还把这皮袄拿回去罢。你有三两银子去赎;你没三两银子,我把这皮袄给俺那驴穿,给俺那狗披着!你害汗病发作发疟子来?五黄六月里穿了皮袄往外走,他夺了你的!”
狄周拿着就走。艾回子就赶,说道:“管家们,怎么都不识顽,顽顽就快恼了?”那个差人也随即赶到,说道:“艾老爹,你别妆这腔疑哄人,你得空子好跑,咱到县里见见大爷,就完我的事了。”艾回子道:“我是一筐一担的人家么?这能有多少东西,我就走了不成?”差人道:“你这回子们转眼溜睛的,有个信行么?你要不去,我就与你个没体面。”一边就往腰里取绳,要往脖子上套。
狄周见那差人合他缠帐,拿着皮袄佯长来了。到下处,叫人挑着纱灯,把皮袄叠了一叠,杀在骡上,骑着家来,见了狄员外,把那艾回子可恶的腔款学说了一遍。狄员外道:“这回人可也不省事,你们可也好合他一般见识。他撒骚放屁,理他做甚么?把这件衣裳丢给他,就完事了。这可那里消缴哩?”狄周道:“放着,由他!我到冬里换个蓝布边,吊上个插青布面子,做出来我穿。等他再合军门老爷讲,可再处。”
这可见小人情状,只宜恶人行起粗来,他便惧怕;若是有好到他,他便越起波澜。这艾回子就是个式样。狄员外终不失个好人。再有甚事,另有后回分解。
第68回 侯道婆伙倡邪教 狄监生自控妻驴
更新时间:2007…11…16 7:52:58 本章字数:7930
父慈子孝庭帏肃,夫义妻贤恩受笃。
积庆福来多,门中杜六婆。
六婆心最毒,不令家和睦。
希陈富且儒,为妻自控驴。
——右调《菩萨蛮》
再说明水镇上那两个道婆老侯老张,他的丈夫儿子,没有别的一些营运,专靠定这两个老歪辣指了东庄建庙,西庄铸钟,那里铸甚么菩萨的金身,那里启甚么圣诞的大醮。肯布施的,积得今生见受荣华,来世还要无穷富贵;那样悭啬不肯布施的,不惟来世就不如人,今世且要转贵为贱,转富为贫。且是那怕老公的媳妇,受嫡妻气的小老婆,若肯随心大大的布施,能致得他丈夫回心向善,不惟不作践那媳妇,且更要惧内起来;那做妾的人肯布施,成了善果,致得那夫主见了就似见了西天活佛一般,偏他放个臭屁也香,那大老婆说的话也臭;任那小老婆放僻邪侈,无所不为,佛力护持着,赐了一根影身草,做夫主的一些也看不见:——大约都是此等言语,哄那些呆呆的老婆。哄得那些呆呆老婆如拨龟相似,跟了他团团转。
那一等自己当家银钱方便的女人,就自由自在几两几钱的舍与他。那一等公婆管家,丈夫拘束,银钱不得凑手,粮食不能抵盗,便就瞒了公婆,背了丈夫,将自己的簪环首饰,或是甚么衣裳,都抵盗了与他。至于人家的小妇,越发又多了一个大老婆碍眼,若说有光明正大的布施与他,这是确然没有这事,只是偷偷伴伴,掩掩藏藏,或偷主母的东西,或盗夫主的粮食,填这两上盗婆的溪壑。
妇女们有那堂堂正正的布施,这是不怕公婆知道,不怕丈夫拘管。那铸象铸钟的所在,建庙建醮的处所,自己的身子便也就到那里,在那万人碑上,缘簿里边,还有个查考,这两个盗婆于十分之中也还只可克落得六七分,还有三四分安在里面。惟这瞒了公婆,背了夫主的妾妇们,你就有成百成千的东西布施了去,他“生受”也不道你一声。布施的银钱,攒着买地盖房;布施的米粮麦豆,大布袋抗到家去,擗他一家的屁股眼子;布施的衣裳,或改与丈夫儿子穿着,或披在自己身上。
两个盗婆合成了个和合二圣一般,你倡我和,两家过得甚是快活日子。自从那一年七月十五在三官庙与素姐相识以后,看得素姐极是一个好起发,容易设骗的妈妈头主子。但只是打听是狄员外的儿妇,这狄员外的为人还也忠厚,凡事也还与人留些体面;那狄员外的婆子相氏,好不辣燥的性子,这明水的人,谁是敢在他头上动圭的?所以千思万想,无处入脚,再想等素姐回去娘家时,引他入门,也是妙着。谁知这素姐偏生不是别人家的女儿,却是那执鼓掌板道学薛先生的小姐。这个迂板老头巾家里,是叫这两个盗婆进得去的?所以两下张望,只是无门可入。后来,老狄婆子故后,这两个婆娘伙买了一盘纸,齐去吊孝。狄家照了堂客一例相待,那时又有相家大妗子合崔家三姨相陪。况且素姐叫相大妗子打得雌牙扭嘴的,就有话也便没空说得。
过日,两个又到狄家,恰好不端不正跨进门去,劈头与狄员外撞了个满怀,待进又不好直进,待退又不好直退,那时的趑趄的光景也甚可怜。狄员外说:“侯老道合张老道,有甚么事齐来下顾哩?”两个道:“有句话来见见狄大嫂。”狄员外道:“那孩子家合他说甚么话,有话咱大人们说。”没叫他家去,把他一顿固让,让到客位里边,与他宾主坐下,叫家人去看茶,问说:“二位有话请说。是待怎么见教哩?”两个盗婆说:“这二月十九日是咱这白衣***圣诞,要建三昼夜祝圣的道场,是咱这镇上杨尚书府里奶奶为首。这白衣奶奶极有灵圣,出过布施的,祈男得男,祈女得女,再没有不感应的。俺曾会过狄大嫂,叫他舍助些甚么,生好儿好女的。”狄员外道:“原来是说这个?极好。多谢挈带。”从袖中掏出一块钱来,说道:“这刚才卖麻的一百二十文整钱,二位就捎了去罢。省的我又着人送。”两个接了那钱,没颜落色的去了。
过了一向,两个又走到狄家。那时狄家还该兴旺的时节,家宅六神都是保护的,有这样怪物进门,自然惊动家堂,轰传土地,使出狄员外不因不由,复又撞了个满面。狄员外问道:“二位又到寒家,一定又是那位菩萨圣诞了?”两个道:“这四月十八日泰山***圣诞,没的就忘记了?”狄员外道:“正是,你看我就忘了。”从袖中取出一块钱来,说:“这是五十文钱,拿出来待使还没使哩,且做了醮资罢。”两个道:“俺还到后头请声狄大嫂,到那一日早到那里参佛。”狄员外道:“二位不消合他说罢。孩子们没有主意,万一说的叫他当真要去,少女嫩妇,不成个道理。以后二位有话只合我说,再别要合孩子们说话,伤了咱的体面。”把两个道婆雌得一头灰,夹着两片淹扶跑了。
一连这们两遭,把那骗素姐的心肠吊起了一半,计无可施。幸得薛教授那老头子没了,等素姐回娘家的时候,这也有隙可乘。也一连撞了两次,谁知这薛教授的夫人更是个难捉鼻的人,石头上踏了两个猛子,百当踏不进去。
恰好薛夫人老病没了,知道素姐在娘家奔丧,这个机会万万不可错过。这两个盗婆算计素姐也还十分着极,只是闻得白姑子起发那许多银钱,料定素姐是个肯撒漫的女人,紧走紧跟,慢走慢跟,就如那九江府吊黄鱼的渔父一样,睡里饭里,何尝有一刻放松?也又合买了一分冥钱,指了与薛夫人吊孝,走到薛家。薛如卞兄弟虽然是有正经,但是为他母亲烧纸,难道好拒绝他不成?待他到了灵前,叫孝妇孝女答礼叩谢。
这素姐见了这两个道婆,就是见了前世的亲娘也没有这般的亲热,让进密室献茶。这两个道婆见得素姐这等殷勤,他反故意做势,说道:“俺忙得异常,要料理社中的女菩萨们往泰山顶上烧香,没有工夫,不扰茶罢。”素姐那里肯放!狠命的让进龙氏卧房,摆了茶果吃茶,仍要摆菜留饭。
素姐叙说前年七月建斋放灯,甚感他两个的挈带。两个亦说:“两次曾到府上,都撞见了员外外边截住,不放我们进内。那二月十九白衣菩萨的圣诞,建三昼夜道场,真是人山人海,只济南府城里的乡宦奶奶,举人秀才娘子,那轿马挨挤的有点缝儿么。狄大嫂,你该到那里走走好来。员外不叫俺到后边说去,给了俺百十个钱的布施,撵出俺来了。四月十八顶上***圣诞,比这白衣***圣诞更自齐整,这是哄动二十合属的人烟,天下的货物都来赶会,卖的衣服、首饰、玛瑙、珍珠,甚么是没有的?奶奶们都到庙上,自己拣着相应的买。”
素姐没等他两个说了,截着说道:“这们好事,你二位不该合我说声,挈带我出去走走么?”他两个道:“还说哩!俺可是没到那里呀?偏生的又撞见员外,又没叫俺进去,给了俺四五十个钱,立断出来了。员外那意思一似俺两个不是甚么好人,见了大嫂,就哄骗大嫂似的。这各人积福是各人的,替白衣奶奶打醮,就指望生好儿好女的;替顶上奶奶打醮,就指望增福增寿的哩。员外他知道甚么?”素姐怒道:“好贼老砍头的!他怕我使了他的家当,格住你不叫见我,难为俺那贼强人杀的也拧成一股子,瞒得我住住的,不叫我知道!由他!我合俺这贼割的算帐!”
说着,那两个道婆一齐都要起身。素姐道:“我难得见你二位,你再坐坐吃了饭,合我再说会话儿你去。”两个道婆说:“要没有紧要的事,俺也不肯就去,实是这十五日会友们待起身上泰山烧香,俺两个是会首,这些会友们眼罩子、蓝丝绸汗巾子,都还没做哩;生口讲着,也还没定下来哩;帐也都还没算清哩;这只四五日期程了,等俺烧香回来。俺也不敢再上那头去,只打听得大嫂往这头来,可俺就来合大嫂说话;还只怕这里相公嗔俺来的勤哩。”素姐道:“怎么会里不着男人作会首,倒叫你两个女人做会首呢?”两个道婆说:“这会里没有汉子们,都是女人,差不多够八十位人哩。”素姐道:“这会里的女人也有象模样的人家么?”两个道婆说:“你看大嫂说的好话呀!要是上不得台盘的,他也敢往俺这会里来么?杨尚书宅里娘儿们够五六位,北街上孟奶奶娘们,东街上洪奶奶、汪奶奶、耿奶奶,大街上张奶奶,南街上汪奶奶,后街上刘奶奶娘儿们:都是这些大人家的奶奶。那小主儿也插的上么?”
素姐道:“咱这里到泰安州有多少路?”道婆道:“人说有二百九十里路。这路好走,顶不上别的路二百里走。沿路都是大庙大寺,一路的景致,满路的来往香客、香车宝马、士女才郎,看不了的好处。只恨那路不长哩。”素姐问道:“那山上有景致么?”道婆道:“好大嫂,你看天下有两个泰山么?上头把普天地下的国度,龙宫海藏,佛殿仙宫,一眼看得真真的哩。要没有好处,为甚么那云南贵州川湖两广的男人妇女都从几千几万里家都来烧香做甚么?且是这泰山奶奶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福禄。人要虔上顶烧香的,从天上挂下红来,披在人的身上,笙箫细乐的往上迎哩;要不虔诚的,王灵官就把人当时捆住,待动的一点儿哩?心虔的人,见那奶奶就是真人的肉脸;要不虔诚,看那***脸是金面。增福赦罪,好不灵验哩。山上说不尽的景致,象那朝阳洞,三天门,黄花屿,舍身台,晒经石,无字碑,秦松,汉柏,金简,玉书:通是神仙住的所在。凡人缘法浅的,也到得那里么?”
一席话,说的个素姐心痒难挠,神情飞越,问道:“那些会里去的道友,都坐的是轿,骑的是马?得用多少路费?路上有主人家没有?”两个道婆说:“这烧香,一为积福,一为看景逍遥,要死拍拍猴着顶轿,那就俗杀人罢了,都骑的通是骡马。会里雇的长驴,来回是八钱银子。要是骑自己的头口,坐八钱银子给他。起初随会是三两银子的本儿,这整三年,支生本利够十两了。雇驴下店报名,五两银子抛满使不尽的。还剩五两买人事用的哩。”
素姐说:“象不是会里的人也好搭上去不?”两个道婆说:“这可看是甚么人哩。要是咱相厚的人,叫他照着众人本利找上银子,咱就合众人说着,就带挈的他去了;要是不相干的人,平白的咱就不叫他去。”素姐说:“我待跟了去看看,与奶奶烧炷香,保护我来生不照这世里不如人,受汉子气。不知你二位肯叫我去不?”两个道婆说:“得你去,俺巴不能够的哩。咱路上打伙子说说笑笑的顽不好呀?只是狄员外乔乔的,你三层大,两层小,只怕自家主不下来。”素姐说:“不怕!我待去就去,他们主不得我的事。——他们也都有家里正经人跟着么?”两个道婆说:“怎么没有?有丈夫跟着的,有儿的,有女婿侄儿的,家人的,随人所便。可只是使的是各人自己的盘缠。”素姐道:“仗赖二位带挈我,着上十两银子,我也同去走走。”两个道婆说:“你要去,我好添你这一分的行装合头口,十三日同往娘娘庙烧香演社,你可别要误了。银子也就叫人送了去,好添备着做甚么。”
素姐合两个道婆都约守去了,这是八月初十的时候。素姐一心只在烧香上面,也甚是无心替他母亲奔丧,即刻把狄希陈叫到跟前,说道:“我待往泰安州替顶上奶奶烧烧香,你合我去呀?你要合我去,我好替你扎括衣裳。”狄希陈若是个有正经人,把那义正词严有纲纪的话拦阻他,难道他会插翅飞去不成?争奈这狄希陈少年流荡心性,便也说道:“这倒也好。有人同去么?”素姐说:“刚才老侯老张说来,他会里女人们这十三日烧信香演社,十五日起身。叫我找入十两银子,一切搅裹都使不尽,还有五两银子分哩;要不骑雇的驴,还坐八钱银子给咱。”狄希陈道:“只怕咱爹不叫咱去,可怎么样的?”素姐道:“你去对爹说,你说下来了,我有好到你;你要说不下这事来,你浑深也过不出好日子来。”狄希陈道:“咱爹极是疼我,待我去说,只怕依了也不可知。”素姐即着狄希陈回家去说。“我立刻等着你来回话。”
狄希陈不敢稽迟,回到家去,见了他爹,把他媳妇要去随会烧香,说了详细。狄员外道:“咱常时罢了,你如今做着个监生,也算是诗礼人家了,怎好叫年小的女人随会烧香的?你就没见那随会社演会的女人们?头上戴着个青屯绢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