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透了战争、恨透了这世道,同时,也恨透了自己。
又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日子,小六子、兰花和几个年轻人手执各色标语旗跑出门。标语旗上分别写有:“支持上海工人斗争”、“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抵制日货”、“提倡国货”……
兰花看见了一个人,吃惊了叫了一声“爹!”
兰小楼似笑非笑地靠在茶园门口,呆呆地看着生龙活虎的儿子,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大烟鬼了。
小六子对自己父亲说道:“爹,你老赶紧回家吧。”
兰小楼指着儿子,声音微弱地说:“儿子,有钱吗?”小六子问:“你老又要钱干啥?”
兰小楼闪避着他的目光说:“我、我饿……我晌午吃饭……”
兰花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递给兰小楼,却被小六子一把夺了过去。小六子冲着兰小楼说道:“爹!你老回家等着,晌午我给你老买老边饺子送到家去,中不?你老可不能再抽白面儿啦,如今奉票都毛荒啥样啦?东西涨价都没边儿啦!我们俩挣这点钱吃饭都够戗,你老再抽白面儿,体格造完了,咱这家也完了!”
兰小楼却听而不闻,整个人坐在地上,再不起来,喃喃地说道:“我买日本白面,日本白面儿!给我一点钱就……”
小六子举起手中的标语旗给兰小楼看,激愤地说:“哎呀,爹!就是小日本的白面儿把咱坑苦啦!阎先生说,小日本就是要用白面儿把咱中国人都变成东亚病夫,好把中国灭喽。要抵制日货,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才能救中国!今天阎先生组织了几万人的大游行,都上大街去抵制日货,你老咋还去买日本白面呢?连阎先生的话,你老都不听了?回家去吧爹!我俩晌午一准把饺子给你老买家去!”
小六子说到这里,拉起兰花:“快走吧!”
小六子和兰花跑出几丈远,兰花回头望见兰小楼靠在门前站着,心里十分痛苦。兰花当下站住,凄惶地说:“六子!你不叫爹抽白面儿,爹会死的!”
小六子瞪了他一眼:“你咋这么浑呢?让爹抽才是让爹死哪——快走!”
兰花又跑了几步,当他回头看时,兰小楼正伸着手朝他走来。兰花转身跑回兰小楼身边,将腕上的两只银镯子撸下来放到兰小楼手里,她转身跑了几步,回头又对兰小楼说:“爹,赶紧回家吧,别叫我们惦着!”
兰小楼看着跑走了的兰花,又看着手中的银镯,老泪纵横,坐在地上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叫着:“秀,毓秀啊!我想你啊……”
奉天城四平街(中街),是奉天最繁华的商业街。凡是卖日本货的商店门前,都聚着一帮贫儿学校和奉天其他学校的学生,手持标语旗,在向行人和要进商店购物的人宣传抵制日货。
在一个卖日本货的商店门前。有几个贫儿学校的学生喊着:“先生,请不要买日货!我们要提倡买国货……但有的人还是走进商店去买日货。这五个小学生见还有人买日货很着急!”
这时走来两个身穿白布大褂的中年男人,他们穿的白大褂上,都用手笔写着大字的标语:“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抵制日货”、“提倡国货”,“坚持到底!百折不屈”白大褂对几个小学生亲热地问道:“小同学,你们是那个学校的?”
这两人说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小学生道:“我们是奉天贫儿学校的。”
白大褂点头:“噢!知道知道,阎宝航的校长!很有名的——同学们,我教你们一个办法:再有人来买日货,大家就给他跪下,拦住他!劝他不要买日货!”
一个小学生犹豫地问:“老师,这样行吗?”
白大褂说:“怎么不行!在我们上海,就是这样做的!很灵光的……”
这时,又来人要进商店,白大褂忙说:“你们快跪下!快跪下……”
小学生跪下拦住买东西的人恳求道:“先生,请不要买日货!我们要提倡国货……”
买东西的人脸色露出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走了。
白大褂指着离开的那个人,道:“你们看,蛮灵的啦!”
又有几个来买东西的人被小学生跪着劝走了。这时来了一位衣穿补丁衣服的老大娘。被小学生跪下拦住,道:“老奶奶,求求你老了,别买日货了,买咱的国货吧!求求……”
老太娘吓了一跳,忙伸出手,接着跪下学生的手,道:“孩子们快起来,都快起来!……你们快起来听我说!我小孙女在月窠,还没衣裳穿哪,这好不容易凑了点钱,买东洋布便宜啊!买咱们的布,这钱不够啊!”
小学生互相望了望,都想不出好的法子,只好口上不停地说道:“求求老奶奶了……”
老大娘“哎呀!”一声,求助地看着周围围观的人,最后,自己也跪了下来,道:“真急死人啦!孩子们我也跪下求求你们啦……”这时,更多的人凑上前来围观,阎宝航、小六子和兰花也跑了过来。阎福对跪下的同学说:“你们这是干啥——快起来!谁叫你们这么干的?”
阎宝航扶起老大娘,小学生则指白大褂,说道:“阎老师,是这两位老师教的。”
阎宝航向白大褂问道:“请问二位先生是那个学校的?”
白大褂说:“我们是上海提倡国货总协会的代表。北上天津、北京、奉天。来宣传提倡国货,支援上海‘五洲’反帝爱国运动的!”
阎宝航高兴地和白大褂握手:“欢迎二位来奉天帮助我们。不过,还是不要让学生们这样做吧……我看这一下跪,就表明我们精神上失败了!我们屈服了,软弱了……”
白大褂不解地说道:“为什么?这样做效果很好的。我们上海就成立了‘劝用国货跪哭团’,取得了很大的胜利——话不能像你这样子讲的!我们虽然跪下了,可我们造反了!我们跪下也可以造反的……”
阎宝航摇头,一脸凛然:“不对,我们要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造反!因为我们真理在手!我们要向民众宣讲抵制日货的道理,激发民众反帝救国的精神!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六子哥、兰花姐,你们快吹打起来,多招些人,请这两位先生给民众讲讲上海五洲爱国运动的事。”
小六子吹起唢呐,兰花打起竹板,扭起秧歌舞。招来众多的行人,白大褂则站在从商店里借来的长板凳上,向老百姓宣讲:
“同胞们,上海的日本纱厂压迫中国工人,给很少的工钱,还停发工钱,所以日本人卖的布就便宜,日本人挣的是我们中国工人的血汗钱!中国工人找日本人说理,日本人就开枪杀了工人顾正红。上海的学生起来支援工人,英国巡捕就开枪杀了十多个学生,抓走了几十个学生!现在上海的学生罢课了,工人罢工啦,商界罢市了!我们奉天的民众也要行动起来,支援上海民众的斗争!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抵制日货!提倡国货!”
白大褂奋力挥动着手臂,群众跟着喊起口号,气势山摇地动,热情如火如荼。
阎宝航从口袋中掏出点钱,道:“大娘,这点钱够不?”
许多群众也往大娘手里放钱。老大娘连声道:“够、够了、够了……”
兰小楼走在奉天城郊外南满铁路上,他来到了毓秀遇难的铁道处,站在铁道上朝铁道下面的树林望去,树林野草凄迷,内中有一个坟墓,他走下铁道向坟墓走去。
墓碑上刻着:
爱新觉罗?毓秀格格之墓
夫:兰小楼
子:兰小六阎福
女:兰花 泣立
民国十年五月。
兰小楼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毓秀坟前。他扑在墓碑上痛哭道:“秀,毓秀!我来看你了!我对不住你啊,我没听你的话!我没领着孩子好好过,我抽上了白面!我把孩子拖累得够戗啊!可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啊……我想你啊!想得我没法活啊……我抽上一口白面儿,我就腾云驾雾啦!我就看见你啦……我又看见我在你家老屯唱戏,你坐在炕上,吃着小米饭饭包冲着我笑!我又看见咱俩手拉手钻进高粱地,我又看见咱俩坐在你家炕头上,我把这对镯子给你戴上,你说咱俩永不分开!我来找你啦……!秀!我要和你在一块!我要把这镯子给你戴上,咱俩再不分开啦,秀!我来了……”
兰小楼把银镯放在墓碑前,一下倒在地上,伸展开四肢,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的身体一阵抽搐……
过了些日子,坟被修葺一新,变成了两个人的墓穴。坟前重新立了石碑,碑文刻的是:
先考兰 讳 小楼
先妣爱新觉罗 毓秀 之墓
子:兰小六 阎福
女:兰花 泣立
民国十四年十月。
小六子和兰花跪在坟前绕纸。阎福眼泪流个不停,用他自制的匕首不断挖开墓碑下的土。兰花将一对银镯放到土坑内埋好。阎福跪在坟前,手握匕首,哭喊道:“爸、妈!不孝子阎福一定要为二老报仇雪恨!”
海空一碧如洗,不时有海鸥海燕往来于海面,海浪平静。在海面上,好像蒙着一层轻纱,还有几片浮云轻轻地飘来荡去,好似穿着纱裙的舞女在海面上翩翩起舞。
秦皇岛港奉军渤海舰队的“镇海号”军舰上,张学良在舰长室内看书。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声:“报告少帅……”张学良将门打开,他的机要秘书刘鸣九冲了进来,惶急地说:“少帅!郭松龄发动兵变了!”
张学良大惊失色:“哪得来的消息?”
刘鸣九指床头的收音机,上气不接下气,道:“快打开无线电!”
张学良急忙打开了收音机,一连声问道:“那个台?那个台?”
船舱里头已经回想起女播音员圆润的声音:
“诸位听众:现在播报重要消息,现在播报重要消息!奉军内部突然发生兵变。郭松龄部联合冯玉祥的国民军,23日在滦州宣布反奉。郭松龄反奉通电的主要内容如下:一、张作霖下野退位,由张学良继任;二、驱除并严惩主战祸首杨宇霆;三、宣布奉军与国民军之间和平共处,永不再战;四、郭氏的施政方针是:建设东北、巩固国防、清除腐败、改善民主……”
张学良关掉收音机,整装佩枪,气急败坏地喊道:“命令舰队!立即启航!”
刘鸣九问道:“航向是?”
张学良狂怒地拍桌子:“葫芦岛!”
刘鸣九道:“是!”赶紧跑出去传令。张学良捂着自己的面孔,脑子一幕幕的闪过和郭松龄相识以来的情形,自己对郭松龄向是以国士国师之礼待之,但是,没想到,郭松龄回报他的,居然是如此厉害沉重的打击。渤海舰队的沿海岸线向北航行,船开得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已经能够从舰上可以望见海岸上的景物。
张学良站在“镇海”号船头,心情沉重地望着涌动的大海。刘鸣九大声说:“报告少帅!郭部叛军已经占领锦州!葫芦岛已被郭军控制!”
说完,刘鸣九将电报递给张学良。
张学良眼睛扫过电文,吃惊地说:“张作相咋败退得这么快? ”
刘鸣九也一脸沮丧地说:“三军团是咱奉军的精锐!现在关外的部队怕是都抵挡不住——少帅,舰队现在去哪儿?”
张学良沉默不语,这时候电报员又交来一份电服。
刘鸣九念着电报:
张汉卿先生阁下:
军队公举阁下为东三省总司令兼奉天省长。请速回奉就职。
张作霖 王永江
张学良先是惊愕,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回头向舱房走去。舰长和许多军官和士兵都聚集到船头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张学良的背影。舰长悄悄地问刘鸣九:“刘秘书,你去问问少帅,舰队往什么地方开啊?”
这时,观察哨兵在瞭望台上用望远镜看见岸上的铁路上正行驶着奉军的运兵和运大炮的列车,赶紧报告舰长,舰长急忙举起望远镜,从镜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列车上的奉军,他走到张学良身边报告:“少帅!岸上的军车,是郭松龄在往锦州增兵哪!舰上所有大炮的射程,能够打到军车!少帅,打吧!”
刘鸣九也手指着岸上,怒不可遏地说:“打吧,少帅!奉军的主力都在内关哪,省城空虚,奉天难得啊!”
众官兵热血沸腾。一起喊道:“少帅!打吧!”
张学良看着岸上,这一刻,他突然平静起来,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一步走错,必铸成千古之恨,他摇摇头说:“不能打!那都是我的部下……都是咱们的弟兄啊!”
舰长着急地说:“少帅,刚才无线电里头说,郭松龄学冯玉祥已经把三方面军团改为东北国民军了。还说东北国民军的总司令是少帅!郭松龄是副司令……”
刘鸣九也说:“是啊!少帅!要是不打,郭鬼子还要利用少帅的名义欺骗国人,欺骗奉军!”
张学良摆了摆手:“是我信任、重用了郭松龄,这次兵变我有责任!我现在死了,郭松龄就不能利用我的名义了!但愿我这一死能平息我奉军这场内战!”
张学良掏出手枪对准自己额头时,刘鸣九即时冲上去抓住了张学良持枪的手臂!这时枪也响了,子弹擦破了张学良的额头!血流了出来!
刘鸣九大喊:“快过来把少帅的枪解啦!”
舰长和另两名军官上前,掰开张学良拿枪的手指,将枪拿走。当大家放开张学良时,张学良又冲到船舷欲跳海。当他的一只腿已迈出栏杆时,被舰长、刘鸣九死命紧紧地抱住!
奉天城张作霖官邸(大帅府),小青楼中张作霖和六太太的卧室内,张作霖躺在床上不断地吸食鸦片烟,张作霖焦躁之极,不停地对六太太道:“烧烟泡啊!烧啊!”
六太太小声地劝道:“老爷子!可不能再抽了!再抽你这人就完了!”
张作霖望着天花板,心情黯淡地说:“完就完!死就死!烧!”
六太太无可奈何,便退了下去,正烧着烟泡,使女进屋报告:“王省长王永江来了!”张作霖扔下烟枪,爬了起来,一连声催促道:“快请他进来!”
使女出来,很快的,王永江走了进来,张作霖上前拉住王永江的手,急切地问:“泯源兄!你快说说:日本答应了吗?日本人咋说的——见着谁啦!”
王永江叹口气:“我见着总领事啦,日本人只答应出动警察和守备队保护奉天城内和南满铁路沿线日本侨民的安全……”
张作霖心中有了一丝指望,又问:“那出兵打郭鬼子的事哪?”
王永江说道:“这个日本人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我看日本人出兵,会向你索要东三省更多的权益;我还怕日本人去找郭松龄!看谁出的价钱高日本人就帮谁!”
张作霖掏出手枪,又把手枪甩在床上,捂着脸,说:“我知道!日本人总是在人家危急的时候,掐脖子要好处。可我现在是刀架脖子火上房啊!泯源兄,郭鬼子如果突破新民防线,我只有一死啦!”
王永江连忙劝道:“雨亭,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事情还未到如此绝望的地步嘛!”
张作霖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又说:“烦劳泯源兄再去跟日本人说说——他们要什么好处都可以提出商量嘛。要是日本人实在不肯为我出兵,最后能不能让我到旅顺或大连避避难?我家的这点财物,总共有二三十辆大车的东西吧,能不能存放在满铁的仓库里头——妈拉巴子,都是小六子这个小鳖羔子闹的!他可坑苦我啦……”
王永江道:“雨亭,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找日本人。”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