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便是双脚离地的那一刹,连城璧便瞧见,他与萧十一郎所站着的树干上,豁然戳出两柄利剑的一小截剑尖!
但这两柄剑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剑尖上。
剑尖虽利,但其上索覆的凌厉剑气,却更迫入眉睫。
即便是背对,萧十一郎竟也似觉得脊背有逼人寒意。他已有许久未曾遇到这样的感觉,整个人忽然就雀跃了起来。
——遇见厉害的对手,他总是能雀跃。
然眨眼之际,这两把剑居然瞬间缩回树干,杀意亦如退潮般决然消逝。若非树干尤在细细颤抖,仿佛一切皆只是错觉。
连城璧的心陡然急跳起来。
若非萧十一郎武功极高,他岂不是要命丧于此?
月光皎洁。
整个丛林一如坟墓,死般寂静。
这一场刺杀的参与之人,显然皆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杀手这种职业,是最好对付、却亦是最难对付的。
而夜中丛林易躲藏袒护,也正是最难对付的地方。
萧十一郎即将落地。
但对方仿佛就连他落脚之地都已算计清楚,他的脚下,又忽然出现两把利刃,就安然等着他落下,自动送上门。
萧十一郎猛然推开连城璧,两个人纷纷落在剑旁,连城璧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剑,一剑劈向地面,发出愉悦轻鸣。
昔日坠崖之后,有人赠他一柄软剑。便正好当作腰带,藏于身上,此刻也正好用到。
两人忽然破土而出,冲向连城璧与萧十一郎,剑芒恍若闪光!
连城璧软件一绕,缠上对方之剑。而后手腕一抖,黑衣人手筋已被挑断,对方之剑亦脱手而出,刺入树干。而后他们便听得树干发出尖锐刺耳的滋滋声!黑衣人翻身一滚,人已在树下。他换了只手抽剑,整个树干却已出现一个洞,甚至还在不断扩大。
萧十一郎与连城璧瞳仁皆是缩紧。
——剑上有毒!
何其霸道之毒!
可腐蚀树干,那么也一定能腐蚀人的血肉!而这般一来,两人出手又有些许畏首畏脚。
萧十一郎此刻手中却无兵器,只能狼狈躲开。
割鹿刀被夺之后,连城璧的剑亦毁于他手中。是以萧十一郎便在铁匠铺中随意挑了把还算趁手的刀,可惜此番从连城璧房中出来,也没来得及带上。
他闪躲之余,也恰好从树干上折下一段树枝,千钧一发之际隔开眼前冷剑。
这两名黑衣人逆于树后,却又不见了。
连城璧靠着他的背,道:“如何?”
萧十一郎深吸一口气,一手握着一根手臂长的树枝,淡道:“没关系,我能应付。”
连城璧再不说话。他贴着萧十一郎的背,调整呼吸。
此刻万籁俱寂,林中忽然又响起一阵琴声。
萧十一郎面色又一变。
因为他已知晓,弹琴之人居然是轩辕三缺!
昔日两人不分伯仲,却不想今日见面居然又是一场刺杀!
但此刻轩辕三缺隐匿于暗中,已由不得他去寻找。
六名黑衣人相继刺刀,两人从上而下,四人从四面而来!
——这些黑衣人就仿佛来自地狱,他们的脸色冷漠如幽灵,目光也诡异如幽灵。但他们手里的剑,却亮如月华,亮如厉电。
琴声艰涩冷凝,剑光又如电闪!连城璧与萧十一郎只觉犹如大网笼罩,只能避其锋芒。
琴声渐低沉起来。
萧十一郎与连城璧似压力大减,原先艰涩的动作忽然流畅起来。
但调子又骤然一扬。仿佛银屏炸裂,又如同千万军马立于眼前!
连城璧脸色一白,动作一窒。
便是这一个破绽之间,黑衣人一剑递来。
一双手用力扯过他的手腕,将他推往身旁。
但剑尖已至,手腕一冷,却是擦过萧十一郎手臂。他尚未感到丝毫疼痛,便瞧见伤口迅速溃烂,乃至伤口扩大、深入!
连城璧面色愈发的白,来不及思考便果决挥剑,削去萧十一郎左手臂上大块皮肉。
萧十一郎闷哼一声!
他手臂之上鲜血淋漓,迅速染红大片衣衫。
连城璧眼中晦暗不定。他在琴声渐歇之际豁然转身,扬剑卷住偷袭他之人的利剑,甚至像是不要命一般将黑衣人拉近,如鬼魅般迅速伸手,咔嚓一声,折断那人喉咙。
萧十一郎一惊,正要出声制止,便见连城璧的手并未有沾上毒,心下彻悟,也便避开利剑,转而对付黑衣人本身。
除了咽喉,人身上还有太多要害。萧十一郎经历过大小杀戮无数,自然也是各中高手。几息之间,也有两名黑衣人死于手中。
黑衣人俱已消失。面前躺了四具尸体,手中还握着刀。
——很多杀手的这一生,也许连死,都放不下这把刀。
琴声也已停了。
林中亦不曾有轩辕三缺出现的任何踪迹。
他这一次抚琴,比上一次的琴声更为凌厉,时间也更短。
压力通常都是相对的。他给连城璧与萧十一郎这般压力,自己所受的压制,必然也就更大。
连城璧心跳忽然极快,甚至心下都蔓延出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此刻萧十一郎左臂已被血液染湿了,还在不断往地上滴着血。
他的脸色也开始发白。
连城璧脱下外衣,撕下大块布料。握着萧十一郎手臂包扎的手,还有些颤抖。
萧十一郎朝他笑了笑,轻声道:“我没事。”
连城璧敛眸掩下眼中骇人暴虐,温声道:“我们快些回去罢。”
回去,查出劫杀之人……而后,一个不留!
萧十一郎心下微定,颔首。
林中雾气忽浓。这样的初春夜间,起雾本是很正常的事。但萧十一郎一见这雾气,便却厉喝到,“屏息!”而后才拉着连城璧的手,往雾气相反的地方,急速狂奔而去。
树林很快到头了。
树林之外便是长江某条分支。这条支流江面很宽,江水又急、又湍。若要去对面,必然是要坐船。
江上也停泊着一条不大不小的船。月光下,还能看清经年的陈旧。
船由一条粗大的绳子系着大树,船锚也还在水中。
需要渡河的地方有船,通常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这一切的正常,都来得如此古怪。
萧十一郎回头,雾气若隐若现,却是不远了。
他虽未求证,但也知晓那些雾气与剑上之毒,必是同一种!
看来今夜,有人费尽心思想要让他们去死了。
冷风忽然拂面而来,雾气蔓延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萧十一郎道:“下水!”
两人潜入水底不久,便听得整个江面都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但好在江面宽阔,那一阵雾只飘过一半江面,便已稀薄消失。
连城璧与萧十一郎潜在水底,等待那一阵有毒的水激流而下,再上岸。
但水中忽然出现两个黑衣人,哪怕冷水阻滞,亦举剑斩向连城璧与萧十一郎。
连城璧有软剑,对上一人并不丝毫意外。
而既入水中,那些毒必然也已被水冲洗干净。萧十一郎两指夹住眼前长剑,微一用力,便将之夹断,又将那剩余半截送入杀手腹中。
而后他与连城璧才迅速浮出水面。此刻船只飘在不远处,大约是绳索被那雾气腐蚀弄断,便已顺着江水往下漂流。
两人爬上船,看着江面。
此刻前来刺杀的六名杀手皆已死去。江面上出现一阵血水,而后又很快被水流冲淡。
连城璧这才松了口气,趴在船艄,转头去看萧十一郎。
许是失血过多又浸在冰冷江水中这么久,萧十一郎已开始发抖。
连城璧握着他的手,索性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这一辈子最叫他心惊胆颤的这一夜,他会记得的。
萧十一郎依然在发抖,他已越来越冷,意识也已越来越模糊。
连城璧扶着他,往船舱中走去。他似乎问到了古怪的气味,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月光清冷,江面波光粼粼。但船舱中一片黑暗,连城璧便摸索着去寻火折子。
船舱之中果然有一个火折子,而后他隐约瞧见了油灯,便将之点亮。
但火光燃起之际,连城璧的脸便已僵硬铁青!
——他终于知道他闻到的是什么气味了!
映入眼中的是整整一船舱的火药!一条火线顺着他点亮的油灯,缓缓燃向地上的火药堆。
连城璧扬剑斩断火线,然火线内里竟是一条极细极韧的金丝,一剑之下非但没有斩断,更是扯得油灯一晃,连火油都泼了出来。
连城璧来不及惊恐,转身便抱起萧十一郎,破窗跃入水中。
待他整个人都埋入水中,他才听到巨大的爆炸声。江水像是被巨大的力道推向四周,极热的水流猛然击上他的脊背!
而后他只觉背上豁然一痛,终于失去了意识。
连城璧醒来时,已躺到了岸边。
他浑身都没了力气,背上也似火烧的疼痛。
他强撑着起身,不断喘息,目光却一直盯着江面。
——萧十一郎不见了!
连城璧咀嚼着这七个字,死死盯着江面,目光晦暗森冷,整颗心就如刀锋一道道割过,剁碎。
——果然是周密的刺杀!从萧十一郎出现在他房间开始,他们便已开始万劫不复。
待恢复些许气力,他再潜入水中,而后又沿着岸边来回走了许久,甚至沿着江面上□的石头走至对岸,也无法找到萧十一郎丝毫踪迹。
江面宽阔,远处一望无际的苍茫。天地寂静如斯,仿佛坟地。
因船爆炸而焦灼受伤的肌肤还在疼痛,血已渐渐止住,心亦已冷却。
他的面色愈来愈白。
而后他转身,疯狂掠向白马山庄。
正文 消失之人(三)
萧十一郎失踪已有两日。
这两日来,连城璧借用白马山庄人手不眠不休地沿着江岸搜寻,皆是无果。
大江湍急,江水片刻不停。他们找了整整两日,依旧音讯全无。
连城璧虽然没有放弃,他们却已经放弃。
而第三日,周志刚虽依然派人寻找,但所有搜寻之人,都只是四散在江边游荡罢了。
连城璧执意站在江边昔日拴船绳索的槐树之下。他怔怔凝视江面,整个人都似呆怔。
一旁白马公子正在柔声安慰他,无非是“相信萧兄是决不会有事”云云,无关痛痒地说着漂亮寒暄之话。
连城璧充耳不闻。
他似已经忘记去维持习以为常的温柔笑容,整个人都是那么冰冷,那么漠然。
事实上像连城璧这样的人,无论是否真正悲伤,都决不会将心情暴露在脸上。
但现在,他的脸上却露出近乎空洞的无望神情。
杜吟看着连城璧,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从小天资并不十分出众,直至后来因努力才而在年轻一代弟子中脱颖而出,得到掌门与师傅的重视。但掌门与师傅也并不是真正关系他们,而只是将他们看成振兴门派的工具。又因受他们重视,曾经派中朋友也开始巴结他,抑或与他疏远。
他记得很清楚,谢天石出事时,整个门派虽然乱了片刻,但很快又被得知再无复明希望的谢天石镇压下来。他冷静从容宣布他师傅为下任门主,冷静从容走出点苍派大么,冷静从容背对一切门中熟悉之人的漠然淡然。
那一刻杜吟豁然明白,原来很多时候原来都没有交付感情的必要。因为一旦动情,便必然会伤。
但如今他一眨不眨凝视连城璧,口中却下意识轻喃道:“他一定很担心那位萧公子。”
霍英眨了眨眼,笑道:“他但不担心那位萧公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担心你,一点也不。”
杜吟的脸又红了。他很恨看了眼霍英,道:“你别乱说!”
霍英洒然一笑:“我就是乱说,你又能拿我怎样?”
杜吟的脸居然更红了。
他本就还是个容易脸红的少年。
他还想去反驳什么,却见树下那一袭青衣的男人缓缓站直了身子,淡道:“近日之事,诸多麻烦周兄。本少需回无垢山庄,待此事了结,定然登门拜谢。 ”
他说到最后四字,声音已是越来越冷。他也不看周志刚忽然变色的脸,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白马山庄离无垢山庄并不远,不过一日路程。是以连城璧留下了几名护卫继续寻找萧十一郎,启程归去无垢山庄。
他坐在马车中,手中端着一杯茶,并不饮。仅是一手摩挲杯壁,动作轻柔仿佛摩挲他的情人。
萧十一郎失踪已整整两日又七个时辰。
他坐在当日坐着的位置,侧头时候,仿佛还可以瞧见萧十一郎毫无形象坐在车上,潇洒喝酒的模样。
但他也知道,眼前空无一人。萧十一郎,已下落不明,死生未卜。
连城璧咀嚼着这四个字,缓缓闭眼。
左胸钝痛,仿佛被人生生挖出一块。
连城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本就是冷静至极的人,然此刻足足用了两日又七个时辰,也冷静不下来。
萧十一郎决计没有死!
——因为当时他被江水冲上岸边,所在的位置却并非隐秘。若有人想要杀他,也十分简单。
但他却安然无恙,只是丢了萧十一郎!
是以那人目的并非是要他们死,却是要带走萧十一郎之人。是以那人也必是要萧十一郎做某些事,抑或换某些东西。
连城璧深吸一口气。
——那么,到底是谁?
那样训练有素的杀手,那样周密的计划。连城璧第一个想到的,是逍遥侯。
昔日他去西湖,行踪十分隐秘。此次归来亦然。然周志刚却得知他的消息,更甚者邀请他入住白马山庄。而后在夜里,便发生此事。
但真是逍遥侯么?
逍遥侯又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带走萧十一郎又是为了什么?
……若非逍遥侯,又会是谁呢?
马车忽然停下,身体还因惯性前倾。连城璧手中茶杯微晃了晃,有水渍沾染指尖。明安飞快取出帕子为递于连城璧,却不想他根本不接,反而是瞧着手中水渍,微微眯了眼。
车门外有少年开朗的声音:“在下霍英,其实在下与杜吟的此行目的,便是将镖送到姑苏林家。清晨闻连公子要回无垢山庄,在下便厚着脸皮追了上来,望能与公子同行。”
连城璧恍若未闻。
他一指沾了茶水,缓缓在桌上写下“十一”两字,微顿了顿,又写下一个“天”字。而后他用帕子拭去桌面“天”字,反而重写了个“缺”。
连城璧死死盯着这几个字,眸中晦暗莫测。
当夜听闻一首曲子,已查明乃轩辕三缺所奏。是以带走萧十一郎的人,也必是轩辕三缺!
但轩辕三缺又是否是逍遥侯手下?
——他又想要什么?
大抵是连城璧久不回答,车外霍英又道:“连公子可在里头?”
连城璧漫不经心道:“不在。”
霍英说不出话来了。
杜吟紧握了握拳头。
明安瞧了瞧连城璧脸色,道了声“走罢”,马车便在两人莫测视线里,缓缓远去。
连城璧回到山庄时,泰阿已知晓一切。他瞧着连城璧平静到近乎麻木的面色,始终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连城璧正要去书房处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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