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岂非就在这里?
但他又岂是萧十一郎?
一日前风四娘问还他萧十一郎在哪里,一日后连城璧直接否定他是萧十一郎。
一个人若被至亲、至爱之人都否定,那他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没有了。
因为在他们心里,他已不存在了。
他不再是萧十一郎了。
他又还是谁?
萧十一郎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了泰阿面前。
泰阿凝视萧十一郎的脸许久许久,缓缓才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没有丁点愉悦,唯剩浓浓的不屑。然后他挥手,将五十两银子丢到萧十一郎怀里,淡道:“把他丢出去。”
一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一人抓住他的脚,就这样将他丢出大门。
他摔在地上,浑身布满了灰尘,就连他的眼睛也像迟暮的老人一样,浑浊不堪。
他怀中揣着的五十两银子,此刻摔在离他一手距离的地方。但他也不去捡,只是呆呆怔怔地仰望山庄门口悬挂着的“无垢”二字,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是真的不在了。
冬天很快到了。
这一年的雪落得很早,稀稀疏疏下了许久,才将万物掩盖起来。
远远看去,姑苏那座无垢山庄白的更加无瑕。
所有人都在用崇敬、仰望、遗憾……各种神色,看这座山庄。
但也许不是,他们看得是里面的人。
——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水月楼之宴,他识破了逍遥侯挑拨离间之奸计,更揭发江湖中与逍遥侯勾结之人。而后他为萧十一郎洗清各种加诸在身上的莫须有罪名,甚至还宣告天下,逍遥侯是萧十一郎除去的。
连城璧没有邀功。他将一切功劳散在他人身上,包括忍辱负重的花如玉,大义灭情的冰冰,红颜薄命的沈璧君……
但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像连城璧这样的谦虚?
所以他们已经称连城璧为,侠义无双的无瑕公子。
连城璧一概不理。
他越是懒得理会,江湖中人也越发觉得,连城璧不仅惊才绝艳,更淡泊出尘。一时间也再无人能与连城璧相提并论。
而他们之所以遗憾,是因为刚下雪的时候,侠义无双的无瑕公子生了场大病。
人常言病来如山倒。连城璧病着的这些时日,总有传闻说,无瑕公子气色已不大好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情之一字毁了的。
一个被情毁了的人,也只有情才能救他。
可沈璧君已经死了,天下又去哪里找第二个沈璧君来救他?
昔日木尊者予连城璧“无瑕”之称时候说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岂非也是一语成谶?
所以他们遗憾,叹息。
但除了遗憾,叹息,又还有什么?
没有了。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狠心绝情的连城璧正是一个世界;但对江湖来说,惊才绝艳的连城璧,也不过是一滴水。
谁会为了一滴水流泪,耿耿于怀?
但谁也不知道,让世人敬之叹之的连城璧,此刻苍白着脸色,疲惫而坚决地缓缓行走在山间小道里。
这条道路应是无人问津,杂草都已没了膝盖。
人这一辈子,总能看到奇奇怪怪的路。但连城璧并不是要去奇奇怪怪的地方,他只是要回家。
有个人曾经说过,会在家里等他。如今那个人不见了,他却可以回家。
那与世隔绝的山谷还在原地,人却都变了。
世上最无奈的事,岂非如此。
连城璧走了近一个时辰,视线之中才出现一个熟悉的水潭,一座熟悉的小木屋。
然后他定住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两年无人涉足的地方,居然有居住的痕迹。
小木屋没有变旧,门口多了木头雕刻的器皿,门前还有被翻出的一块新地,上面种着什么东西。
连城璧静静站着,心疯狂跳动起来。
整个世界都只剩这乍然作响的心跳声。
他不知站了多久。仿佛一瞬千年,又仿佛弹指昙花,小屋紧闭的门,居然缓缓打开了。
门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男人。
连城璧瞳仁一阵收缩。
因为开门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还没有看见连城璧。他穿着一身陈旧的蓝衣服,胡乱扎着头发,许久未曾打理。他拿着一个木盆,盆里装了些许大米,数量少的可怜。
他大概是想要去淘米,做饭。但又苦恼,这么点东西够吃么?
然后,他看见了连城璧。
萧十一郎手中的木盆砸在地上,白花花的大米都洒在了地上。
时间仿佛就在这对视的时刻里静止,千年一瞬,一瞬千年。
连城璧觉得眼眶有些热,下意识弯唇笑了笑:“脏了。”
萧十一郎像是被豁然惊醒,手忙脚乱想要将之捡起来。
连城璧闭了闭眼睛,强自按捺下几乎涌到喉咙的哽咽:“脏了的东西,我不要吃。”
萧十一郎半弯腰半蹲在地上,捡米粒的动作已经停止了。他缓缓抬头看连城璧,明眸里还有难以形容的委屈。
连城璧站在原地,淡淡看着他。良久,他才朝萧十一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萧十一郎痴痴凝视着他,痴痴地往他走去。
但他的脚步又忽然停住了。
他在连城璧微皱的眉眼里,惊慌失措地退后一步,断断续续道:“我……我身上很脏……我两天、两天没有洗澡……我先去洗澡——还有晚饭,我去摘野果。你等一等,等……”
他的话没有说完,人已被骤然上前几步的连城璧抱在了怀里。
他抱的那么紧,紧到几乎要将萧十一郎的腰勒断了。
萧十一郎没有反抗。他非但没有反抗,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着连城璧,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
他听到连城璧极轻极轻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他说,“你是我的十一吗?”
你是萧十一郎么?
是我的萧十一郎么?
是那个明明不够洒脱,却又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的萧十一郎么?
萧十一郎缩在他的怀抱里,使劲点了点头。
然后他听见了连城璧的笑声。
低沉、愉悦的笑,竟叫这如诗如画却又万分寂寞的山谷里,渐渐氤氲出缱绻温柔的假象。
抑或不是假象,是真实。
萧十一郎的眼眶已经红了。
他又听见连城璧说:“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视线已经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只能感觉连城璧将他抱的愈来愈紧,几乎就要融入骨血。
“我知道你在等我,十一。我知道的,”连城璧闭着眼,勾起了嘴角:“所以,十一。”
所以,十一。
“我回来了。”
因为回家,又岂非是世上所有分离的情人们,最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