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时间,秋高气爽。
地点,海滨南路。
人物,煜叔。
眼下是他怎么也看不够的风景,海天一色,鸥鹭忘机,所以才在山那边海滨别墅区买的房子,只可惜,那么好的房子在最后的日子里成了囚禁他的牢房,他从本心来讲他喜静恶闹,僻静、与世隔绝的生活未必不适合他,当然,不是用那种方式。
到现在煜叔还在反思自己对那孩子的教育方式哪里出现了问题,明明小的时候是个很乖巧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会利用自己的信任伙同外人逼宫造反。那孩子该知道,这一切迟早也是打算留给他的,他甚至不用等上很多年。果真人的贪欲是无限制的吗……
煜叔垂眼端详自己的脚,那是一截玉色骨肉,淡淡的血管在皮肤下隐约可见,血管里流动着尚温热的血,左脚踝甚至还绕着一根细红绳,那里在两个小时前还栓着两个金铃铛——这是那孩子特殊的爱好。
到后来听见清脆的铃声对自觉麻木的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无法忍受的存在,无论是床笫间被晃动身体时的铃铛乱响,还是事后被执拗地拉起脚踝细细亲吻,最后连走路时所谓“步步莲花”的响声都折磨着煜叔的神经,索性,他便能不走动就不走动。
躺在摇椅上,病患般膝头盖着厚厚的毯子,透过坚硬的玻璃看外面远方的海,就这么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他甚至自己都怀疑是不是丧失了行走的能力。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并没有彻底放弃自己,他的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在死亡降临之前他必须摘下这个猫铃铛。
“总不能带着这个去转世投胎吧。”煜叔自嘲地想。
两个小时前,他用攒了很久的餐刀割断了下了铃铛,绕过安全系统的层层设障,终于从那囚室逃出升天。铃铛里的定位装置起码会帮他拖延一段时间。
别墅依山傍海,在遍布嶙峋山石的后山上,煜叔最后回头看了眼那精致的牢笼,别了!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即使是尸体。
煜叔盯着自己的□的脚,逃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机会带出一双鞋,他也很久没有穿过鞋了。脚底被一路上的荆棘石子磨破,这些不算什么,问题是——他脚下已无路可走。
本以为那人会按照平时一样晚上才回来,那时候自己应该身处公海的游轮之上。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不单是铃铛有问题,还有这至今仍束缚着他双脚的红绳……
他现在站在碧睿峰半山一块向天空突出的岩台上,正下方是蔚蓝的海,背后山下的滨海南路乱七八糟停了一堆车子,都是循着他的足迹追踪而来,甚至天空中也有一架直升飞机呼呼地盘旋。
煜叔自嘲地笑了,如今的他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其实并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如同捉拿悍匪的规格来对待。
凭海临风,吹动了身上白缎子的唐装,那一头已到腰际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张扬在海拔一百多米的上空,从背后看去向两只黑翼,随时会御风而去。
乔鑫一马当先冲上岩台时见到的就是煜叔这样的背影,这让他心脏一缩,伸手拦住后面的手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煜叔。”乔鑫小心翼翼地招呼,就像从前他还没有倒戈的时候,“煜叔,这里风大,还是家吧,您……”他看到一排带血的脚印在岩石上踏过直到煜叔脚下,“您的脚受伤了。”
煜叔并没有回头,对这个他抚养长大的孩子他不知道该用如何的态度来面多,索性不理,他缓缓张开了双手。
乔鑫急了,声音忍不住抬高,“煜叔!你回来!……你回来以后还有机会看到这样好的景色,我保证!”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煜叔微微翘起了嘴角,在从前他这招牌的笑容怕是会被说成是老狐狸算计什么的暗示,“有这个必要吗?鑫鑫,不,乔鑫,叔能给你的你已经全抢到手了,不能给的,你得不到。”
一只海鸥沿着岩壁上升,突然从下面飞上来带起一小阵气流,煜叔的身体晃了晃,乔鑫心头一紧,“煜叔!”他大声喊,“从前是我不对……我以后会对您老人家好的!”
煜叔似乎有所心动,慢慢转过身来,乔鑫大喜,伸着手大步走过去接人,这是他发现煜叔脸上被称为”狐狸微笑”的表情,他加紧了步子几乎是用冲的,可是,已经晚了。就在他眼前,煜叔向后仰躺着坠下百米高的悬崖,乔鑫的手堪堪只触到叔的指尖。
“不——煜叔——”一秒钟之后乔鑫跟着从悬崖上跳下去。
噗通——噗通!
先后两声入水。
乔鑫在入水钱做好了准备,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沉入冰冷的海水,巨大的冲力使有两秒钟的眩晕,不久之后他奋力向水面浮起,在破水而出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寻找煜叔的身影,四处不见之后又立刻深吸一口沉入水底,如此数次。
终于在幽深的海水中捕捉到一抹淡色身影,急急地游过去从后面拖住颈项向海边划去。
海边早已围了一圈人,那班手下动作倒是迅速,来不及多想,这些都是无所谓的,最重要的是怀中人的生命。
临近海滨几个人跃入水中帮忙将人抬上岸边。
顾不上疲累,乔鑫慌忙查看,“煜叔你……”
哪里是什么煜叔!竟然是个根本不认识的大叔,再抬头看四周的人,竟然也一个都不认识,他的手下从远处跑来,他愣了愣,转身又扑回到海水里拼命寻找那个消失了的人影……
第 2 章
很冷……无法呼吸……身体越来越冷,冷到某个临界点,反而一切的感觉渐渐变得淡薄,他仿佛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开,灵魂上升,感知着身体向深深的海底坠落,无所谓舍得舍不得,无所谓痛苦不痛苦
生亦何欢
死亦何苦
这就是死亡吗?……煜叔的意识随即陷入了纯白色无边的空灵梦魇。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纯白的梦境里有了裂纹,渐渐的光影声音隐隐绰绰,又渐渐的从前记忆的碎片纷繁芜杂而来,他的父亲,异母哥哥,妻子,他宠幸过的那些孩子,然后是乔承拉着幼小的乔鑫,最后世界只剩下他和乔鑫,那么小的孩子就用沉静的大眼睛毫无惧色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惧意,“不要这样看着我。”煜叔自语。
“不要这样看着我!”声音严厉起来。
可是那孩子仍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看不出是仇恨还是什么。
“我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煜叔激动起来。
这样激烈的喊叫之后却突然感觉胸口一痛,然后那痛从心口蔓延开来,渐至四肢百骸。各种感官渐渐地又恢复到他身上,突然张口冰冷的海水从口腔涌出,空气涌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仍旧模糊,人影绰约,他和他们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他在玻璃罩子里,“难道又要被捉回别墅去了?”这么想着,煜叔又忍不住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煜叔第一时间内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受过的训练阻止了他如此危险的举动,在对手不知道的情况下可以凭借其感官探知周围的情况是求生的重要既能。
在煜叔的预想中,周围应该悄无声息,或者会有一两个乔鑫安排的家庭医生或者护士,再严重不过的伤也便是医疗仪器运转的嘀嗒声;空气中应该有点淡淡的熏香味道,知道他喜欢,这些事情从来不假他手。
闭着眼睛等身体各方面感知能力恢复了一阵之后,煜叔的心中却越来越奇怪,周围并不安静!岂止不安静,简直可以用杂乱来形容。
这个房间里就有八个人,门窗似乎都开着,随时有人进进出出,走廊里脚步匆匆而过,人员来来往往,如果硬要打个比方的话,简直就像是在医院。
然而,即便自己受了很严重的伤,到了不得不住医院的程度,那么以他对乔鑫的理解也不会将他安排在如此嘈杂烦乱的环境中,且不说他从来只住的是最好病房,乔鑫就不怕自己再次出逃?这样的环境来说根本就全是破绽,这到底是试探还是什么?
煜叔不动声色移动不动。
“醒了吧,这是醒了吧。”突然有人靠近在他头上面喊。
“醒了就睁开眼睛啊,你难道想赖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起来吗?知不知道这里的病床也是很抢手的!一天要花不少钱!而且还浪费社会资源,多少必须住院的人都在外面排队,喂我说你给我差不多点!明明眼珠就转个不停还要装什么深度昏迷!”
煜叔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些人,可是既然已经被揭穿到这种程度了,便缓缓睁开眼。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能对他大呼小叫说出这样不客气的话来,他一生中被人训斥的机会十分之少,被这样用极具侮辱性的字眼呵斥的机会更是没有。即使他不再手握重权声明显赫,底下人偶尔见到他也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煜叔”。他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睁开眼,煜叔用冷静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这张陌生面孔,等对方向他解释,或者一会之后乔鑫会给他个解释。可是——
“邦邦邦——”煜叔简直难以相信,那男人竟然直接动手在他头上连敲三下,更加愤怒地训斥道:“你那是什么眼神?!长成那副样子还勉强自己做什么冷眼高贵状?!有那个功夫赶快给我爬起来出院!不要告诉我你不行!因为你这次是工伤所以才可以住进这里!公司方面因为你造成的损失已经很不高兴了,你难道到赖在这里直到失业还是怎么的?!”
煜叔瞠目结舌,“你、你怎么敢!”
那人强硬地又敲了他一下,道:“我怎么不敢!别以为你拍戏的时候受了点工伤就又傲娇起来!阿阿又是这种欠揍的表情!我可是好心好意地陪了你半天。”
煜叔忍不住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眼神冷冷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煜叔虽然最后被逼跳海,可是他自认为并不是所谓的善男信女。
轮到男人瞠目结舌了,“陈墨澜,你搞什么?!玩失忆?!我告诉你,一点都不可笑,赶快给我下床!”说着就动手掀人。
煜叔忍无可忍,他虽然觉得再被动的情况下也要讲究一点必要的人生节奏和风度,可是现在显然不是讲究的时候,他捉住那男人伸过来的手,虽然虚弱,阴狠地瞪过去,道:“我不是陈墨澜,我也不认识你。不管你是谁,请马上离开这里!”
男人歪着脑袋仔细看了他一番,终于觉得他可能是认真的,于是似乎是吓坏了,连着退了好几步,煜叔稍稍满意了些,这才是那些企图冒犯他的人在发现自己愚蠢的时候应该的反应。
男人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一边喊:“大夫大夫!出事咧~”
这时候煜叔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周围的环境。果真不是在别墅,而是间从来没住过的医院。没有家庭医生,没有护士,没有保镖,除了他之外,这个房间里还有另外三张病床,每个床上都躺着一个病号,其中一个腿上是石膏和绷带的混合物,每个病床的周围都有一到两名家属不等。由于周围的环境太过嘈杂,刚刚他和那男人的争执甚至没有引起别人过多的注意,斜对面床上的一对夫妻用非常响亮的声音在对吼。
“这里是哪里?发生什么了?”煜叔终于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乔鑫又在玩什么花招?”
不一会儿,穿白大褂的大夫不耐烦地先前那男人被引着进了这个房间,“大夫,他醒了,可是好像有点傻了!居然说他不认识我了!”
那大夫二话不说,翻了翻他眼皮,就问道:“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煜叔冷眼看着他们,也不回答。他们会不知道他桑煜才怪。那大夫见他这种表情终于稍微认真了点,又接连问了他几个在煜叔看来根本没必要也不打算理会的问题。终于煜叔闭上眼睛,决定无视眼前这些无聊的演员,只等乔鑫出面摊牌就好。
白袍大夫蜇摸了白天,用略带遗憾的表情对那男人说:“应该是脑震荡后遗症,这种暂时性的失忆症还是比较常见的。”
男人安静下来,“这么说他不是装的。”
大夫说:“应该不是。听你说被那么砸中幸存下来已经很难得了,更别提这么快就醒来,看来情况不是我们想的那么乐观,好在也不是那么不乐观。这种病不会太大地影响日常生活,现在重要的是不要刺激病人。”
沉吟着,男人道:“那么他大概要多久才能恢复记忆?”
大夫道:“这个不好说。有的一会就好,有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又意思意思交代几句,大夫就匆匆到别处忙去了。
大夫走后,那男人并没有继续辱骂他,而是在椅子上坐下来,呆了会,呵呵笑了,说:“老陈,别人都说你一辈子倒霉咸鱼翻不了身,现在还真不由得人不信。你说你好好地在海边拍戏,赶上不相干的人跳海,那么大一片海,怎么就不偏不正砸你头上了?你还真不是一般地倒霉。”
煜叔一听,脑中电光火石,前世今生如洪水般冲进来,他猛地坐起来,跳海……事情好像真的有点不对。
那男人关切地问:“怎么?你想起来了?”
煜叔脸色一变,低头看自己,一只臃肿的手掌,一个臃肿的身材,同周围的环境一样地陌生的身体……濒死的瞬间……不,毋宁说是差不多已经确定自己的死去,灵魂从身体里解脱而出的印象是如此清晰,那么现在……
他再也顾不上以往引以为豪的冷静沉着,慌张地抬起手摸着自己的脸,馒头一样!哪里还有从前的风骨面容!
见他如此反常,男人忙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
煜叔转头盯着他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男人被他恶狠狠的表情一看,竟然瞬间有了点被野兽盯上的恐惧,当然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怎么看,眼前这个还是那个倒霉的中年胖子,“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男人清了清喉咙开始向煜叔描述一个悲催的陌生男人悲惨的一生……
第 3 章
陈墨澜,男,38岁,身高175cm,职业演员,年轻时曾走红过一阵,流星般短暂的辉煌之后其演艺事业一直走下坡路,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30岁之后开始酗酒,暴饮暴食,身材走形,到现在已经沦落为临时演员,勉强维持生计。据说事发当时陈墨澜正在做替身演员在海水中拍一场落水戏,按照导演的要求往更远一点的海面游去,谁也没想到上面会突然砸下来一个人,而且在汪洋的大海上正砸在陈墨澜的头上,一下子将他砸晕在大海里。幸亏一秒钟后从天上又掉下一人,神勇地潜下去将陈墨澜从海底捞出来,随后送进了医院。
以上便是凌霄——他的经纪人为煜叔描述的属于这个陌生身体主人的人生。
望着医院洗手间斑驳的镜子里一张油饼似的的大脸,煜叔脑中一片混乱。
“我到底是谁?”他按着额角发出痛苦的呻吟,“是噩梦?庄周梦蝶?我是桑煜,是桑家这一代的当家,我是桑煜……”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泼脸,连泼了好几下,深呼吸几口,缓缓抬头慢慢地面对镜子里那虚胖的中年男人,刚看一眼又忍不住别过头去。
现在是什么状况?灵魂转移?死后重生?还是一根超级恶作剧?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人给他做了恶毒的整形手术?……怎么想都不打可能吧。
那么明明已经死去的自己却换了个身体站在这里,看来也只能是这一种解释了。
煜叔终于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