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而言,有些事情终究不能说的太白,点到为止就好,没料到大少爷竟是如此沉不住气。
安老爷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又看了一眼大少爷,想着如今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禁又悲从中来,刹那间,老泪纵横。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流过泪了,如今这泪一旦流下,才发现他这么多年来的谋划竟全部付于流水,想到这么多年来的父子之情,此时只觉得难过到极致!
楚晶蓝是在睡梦中被书静那一声惨叫声惊醒的,她醒来的时候,安子迁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后他便出声唤道:“红梅,绿叶,去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听到他的吩咐便走出去探听消息,很快就回来答道:“书静和书瑶说今夜在乐山居前看到了大少爷的鬼魂,方才那样的惨叫便是她们发出来的,如今老爷去明阳居里看大少爷,大少爷却还在棺材里躺着,只怕明日便会盛传闹鬼之事了。”
安子迁闻言眉头皱了起来,楚晶蓝却笑道:“他们倒真是性急,这么快就有所动作。”
安子迁看了她一眼,楚晶蓝却又看着他道:“你和大少爷是一胞所生,此时大少爷新殁,你不去陪陪他似乎说不过去。”
安子迁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楚晶蓝又道:“今夜父亲必定会陪着大少爷,你也去陪陪吧!想必父亲有些话也是想对你说的。”
“我若是走了,你一个人不怕吗?”安子迁缓缓的道:“大哥身前虽然恨我,只怕在心里更恨你吧!”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楚晶蓝不紧不慢的道:“这世上的鬼神不是别人胡编乱说,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书静平日里行事老成,在这件事情上断断是不会胡编乱说的,除了这一层,那自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了。再说了,大少爷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在骂我,自然会有人借这个大做文章。”
安子迁的眸子微微深入些,怒意在眼底升起来道:“他们倒是一点都不安生,大哥尸骨未寒,竟就又开始生事,就不怕大哥真的会爬起来找他们算帐吗?”
楚晶蓝淡淡的道:“这件事情任谁都觉得有些奇怪的,只是大少爷死时所有的人都在场,而且也以鬼神之说做铺垫,一直让人觉得大少爷是被厉鬼索命,虽然你我不信这些,但是总有人信这些。”
安子迁的眸子深了些,却冷然道:“让他们去信吧!我倒想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我这便过去陪陪父亲!”
楚晶蓝轻轻点了点头,他便披了一件墨色的披风便去了明阳居,他到那里的时候,安老爷正在那是痛哭,见安子迁前来,他叹息了一声,将泪水抹了抹后道:“远溪,你和你大哥平日里是否有嫌隙?”
“我和大哥之间如何,父亲心里比谁都清楚!此时又何必这样问?”安子迁缓缓的道,却绕过安老爷,走到大少爷的尸体旁,细细的看了看大少爷的尸体,却看不出任何异样来,他正欲离开,却借着那幽暗的灯火看到大少爷的脖颈下有一处细微的痕迹。
昨夜里他不曾看到样的痕迹,此时看到眸光便深了些。
安老爷抬眸看着他道:“昨夜子轩遇时,你们那么多兄弟在场,却没有一个人下水去救他!别人也就算了,可是你是他的亲弟弟啊!”
安子迁缓缓的走了回来,在安老爷的身边跪下来后,然后抬头看着安老爷道:“父亲觉得大哥待我比其它的兄弟更亲厚吗?”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子轩最是疼你,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必定会想着你。”安老爷的声音满是苍老。
安子迁的眸光转深,定定的看着安老爷道:“父亲也说那是我小的时候,那么长大之后呢?”
安老爷不语,安子迁又看了一眼大少爷的棺材道:“父亲心里其实对那一次大哥拿刀来刺我的事情一直都将信将疑,却也一直觉得我这几个月和晶蓝在一起有极大的变化,所以也一度认为那件事情是晶蓝教我编出来骗父亲和母亲的吧!”
安老爷没有回答,安子迁的眼里有了一抹寒意,看着安老爷的目光更凌厉了些道:“我虽然闲下来的时候喜欢说些大话,但是一旦涉及兄弟之情,我断然不会乱说,那样的谎话更不会说。说到底,是大哥先动了邪念,否则只怕不会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父亲最是疼大哥,我相信大哥的心魔,父亲心里也是最清楚的!我自认为我对大哥坦坦荡荡,但未做过半件对不起他的事情!”
安老爷的眸子微微深了些,安子迁的头却低了下来,轻声道:“所以父亲在抱怨我们这么多兄弟昨夜没有一个人下水去救他,倒不如好好想想,为什么大伙都没有下去救他?”
安老爷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安子迁淡淡的道:“自从那一日大哥拿着刀子要来杀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我和他的兄弟之情彻底断了,他于我只是一个路人罢了。”
“你真狠心!”安老爷咬着牙道:“就算那一次他做的离谱了些,可是难保不是鬼迷心窍,你怎么能做得如此的绝情?”
“绝情吗?”安子迁的头再次抬了起来,看着安老爷道:“我记得大伯当年和父亲抢家主之位时,父亲不可谓不是用尽了手段,我还听说大哥的不育之症便是因为那件事而留下的后遗症,父亲的手段,比我要残忍的多,奶奶虽然这么多年来不曾说过一字半句,却不表示那些事情她不知道!再则,当年大伯并未对父亲做过残忍的事情,可是父亲却生生将大伯逼离了杭城,爷爷去的早,父亲难道不觉得他心里也是有结的吗?再说了,如果当年大伯真的拿着刀子要杀父亲的话,父亲只怕也不会给他了留活路了!”
太夫人一共育有两子,长子在当年那起争夺家产的战争之中落败之后,就远离了杭城,这几十年来,一直都没有往来。
安老爷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坊间是有传闻的。”安子迁的眸光低敛道:“奶奶也在我的面前说起过一些,所以我会知道一点。”
安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可怕,他伸手狠狠的抓住了安子迁的肩膀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安府的秘密我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我一直觉得父亲和母亲都是极疼我的,虽然我极度的不成才,可是你们也包容甚多,我也的确给你们惹了不少的麻烦。只是我这个人的性子素来是软的,难免就有些多愁善感。所以那一次大哥拿着刀对我,我的心里是真的难过,于是到奶奶那里诉过苦,她便告诉了我一些秘密。”安子迁抬起脸看着着安老爷,他的眼睛泛着一层淡淡的红,那层红色有如一层薄薄的血雾,却刺得安老爷的心窝一阵刺痛。
安老爷的脸上一阵灰败,安子迁又缓缓的道:“只是那些秘密在我听来却终究有些好笑的,却觉得奶奶一定撒了谎,必竟父亲和母亲都极为疼我,不是吗?”
安老爷原本只有三分猜想,在听到他那一句话后便已印证了十足十,安子迁却又轻声道:“因为最近见识到了整个安府夺家主的惨烈之事,所以在我的心里,还是把你们当做我的亲生父母的,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
安老爷的心狂躁的跳了起来,却又咬着牙问道:“所以这一次你出手杀了你大哥?”
安子迁原本一片平静的脸,在听到安老爷的这一句话后却笑了起来,他缓缓的道:“在父亲的眼里,我就是那么薄情之人吗?我恨一个人,就会置一个人于死地吗?”
安老爷不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安子迁却突然站了起来,看着安老爷道:“说句难听的话,大哥身陷牢狱,是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的?我若是真的想他死的话,以我目前的能力,直接会让他死在牢里,根本就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安老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安子迁又缓缓的道:“而他回到安府的时候,已经瞎了一只眼睛,而且还疯了,父亲觉得他好好的时候守不住他的家主之位,难道疯了反倒有那个本事呢?”
安老爷从未见听安子迁说过这样的话,不禁愣在那里,转念一想,只觉得大少爷回到安府的时候,的确已经是生不如死了,而这几次连续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安子迁和他预期的那个浪荡子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是极有手段的。
这一段日子,安老爷就算是在外面,也能感觉得到安子迁的能力,那个看起来是纨绔子弟不善经营之人,只用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米铺里那些陈年漏习改进了不少。
他隐隐觉得这个儿子的能力根本就比他预期的强上太多!
而大少爷近日一直出事,性子暴躁的忍受不了任何事情,两人一比,立马便有极大的差别。的确,那样的大少爷根本就不是安子迁的对手,根本就再也不会对安子迁造成任何威胁。
安老爷看着眼前目光灼灼的安子迁,突然觉得他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儿子,虽然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却发现他的心机比自己预期的要深太多!
他的心里不禁升起一抹惧意,他的身子不由得一阵发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安子迁却又缓缓的道:“父亲不用怕我,我不是那绝情之人,以前也确实对安府的当家之位没有任何兴趣,这一次之所以要这个位置,也不是因为晶蓝,而是因为我不愿意看着安府因此而走向未路。”
安老爷咬着牙道:“远溪,你好深的心机!你原本可以一直瞒下去的,不用揭破那层窗户纸的!”
“父亲也说只是窗户纸罢了。”安子迁淡淡的道:“可是既然只是窗户纸,就总有一天会捅破,其实不管我是谁的儿子,我都是安府的后人,就断然不会让安府陷入险境。父亲这一次对家里人说是去南方收租,其实是奉了皇上之命去了西京吧!”
安老爷微愠道:“你派人跟踪我?”
安子迁笑了笑道:“父亲说错话了,我从来都没有派人跟踪过你,只是父亲在西京也闯下了那么大的祸事,我若是再不知道就太不关心父亲了。”
安老爷的脸顿时有些有些发白,安子迁又浅浅的道:“父亲那么疼爱大哥,在接到大哥牵入官司的消息之后还未回家,任谁人都会知道父亲必然是被更加重要的事情绊住了。因为父亲迟迟未归,母亲心里也对父亲积了一些怨恨,大哥只怕也会恨着父亲吧!”
安老爷的脸顿时一片苍白,安子迁又轻声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情要提点一下父亲,安府这么多年来一直一帆风顺,父亲真的以为是你经营业有道吗?”
“不是我经营有道,难道还有其它的事情吗?”安老爷一脸不解的看着安子迁。
安子迁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放在安老爷的面前道:“父亲且看看这些吧!”
安老爷看了一眼那堆东西,却是他这些年来和万知楼里交易的凭证,他不禁大吃一惊后道:“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一个朋友给我的。”安子迁不动声色的道。
安老爷的眼里满是狐疑,安子迁却又不紧不慢的道:“我那个朋友说,把这些东西给父亲看过之后,父亲就应该明白安府的存亡很多时候也只是他的一句罢了。”
安老爷咬着牙道:“你当真认识银面阎罗?”
“自然是认识的。”安子迁不紧不慢的道:“江湖上的那些传闻虽然不可尽信,但是有些却还是真的。晶蓝和他相熟,他自然也就和我相熟了。”
安老爷的面色有些发白,安子轩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了,安老爷将那些东西细细的看了看后道:“我以为那些事情做的极隐秘,这世上不会有其它的人知道,而如今才知道,我竟是错的太过离谱了些。”
安子迁依旧不语,安老爷却又看着他问道:“你今天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想必也是有目的吧!想要什么就说吧!”
安子迁看着他道:“其实说难听一点的话,我如今已是安府的当家,有很多事情不需要再支会父亲,我的人也会将一切处理好,但是你终究是我的父亲,有些话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和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安老爷看着他的眸子有些泛红,想要斥责却一想确实如此,安子迁缓缓的道:“我也没有太大的要求,只是父亲和母亲日后在明面上的事情还是做得漂亮一些吧,不要再无端端怀疑我和晶蓝,也不要再寻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为难我们。以前我们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忍了下来,往后只怕不会再忍了,那些别有用心的打压,我们一定会反抗,而反抗之后或许会伤及父亲和母亲的脸面,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安老爷的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安子迁又不紧不慢的道:“我知道我这样说父亲会生气也会难受,但是如果不说我们往后只怕也会生气和难受,这些生气和难受放在一起,我倒更宁愿父亲是现在生气和难受,而不是以后被人驳了面子,失了尊敬的难受。”
安老爷咬着牙怒道:“你这个逆子!”
“父亲错了,其实我一直都是极孝顺的,今日里来见你的时候,还曾想着要对你恭敬尊重一些,如今大哥新逝,你心里一定极为难过。可是方才和父亲说了那么多之后,我便觉得在某些时候,很多人都是不知道什么是自重,将心里的猜疑强加在别人的身上,却不知道那样做有多伤人,又有多么的主观。”安子迁的眸子一敛后道:“所以我也想通了,那些孝道仁义之事,很多都是酸腐的文人挂在嘴角的说词罢了,那些所谓的自律,更多的时候却是压抑自己的心灵,让自己处处受委屈,处处难受,所以当父亲对我生出那样的怀疑之后,我觉得从今往后委屈谁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他这一番理论只听得安老爷暗暗生惊,一时间想不到素来没有正形的安子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道他这样近乎有些刻薄自私的话经由他的嘴里说出来,竟有了一种管乎诡异的神圣和高洁。
灵堂里一片素白,那些白色的纱帐以及用白纸剪成的藩让他的心也近乎一片苍凉,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原本精明一片的脸上满是哀思,他闭着眼睛道:“我当初真不该收养你!”
安子迁轻轻握了握拳,却又缓缓的松开来道:“我也这样认为。”
安老爷的眸子如同死来一般一片灰败,他缓缓的站起身,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安子迁也不拦他,只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他的头微微低了下来,眼里却已含了泪。有时候人没有太多的选择,有些话若是不说破,往后只怕还会再生出其它的事端,而如今的安府,还是少一些事端好。
他也曾想过让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只是现在想来有的人是不需要让的,你越是让他他便越是你觉得你怕他,越是觉得你好欺负!
安老爷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扭头对安子迁道:“不管你大哥有多少不是,他终究是你的大哥,他的死纵然和你没有关系,却终究是脱不了关系。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歉意,但是你想想他曾经对你的好吧……今夜……今夜你便在这里陪陪他吧!”
“好!”安子迁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却并没有再跪在灵前,而是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之上,一双眼睛看着那盏长明灯发起了呆。
安老爷没有料到他会答应的如此爽快,当下微微愣了一下,看到他那微微有些恍惚的眼神,安老爷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再说话,一咬牙一转身便离开了灵堂。
大少夫人一直坐有灵堂后的屋子里,安老爷和安子迁的话声音很少,她断断续续听到了只言片语,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原本以为心里会满是苦涩,却发现她竟是连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