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他在我恭恭敬敬递上去的笔记本上写道: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
在教授罗泅老师临时的寝室里,我不但受到了他作为科任老师的悉心辅导,而且得到了他朋友般的友谊和父亲般的慈爱。这位四十年代就活跃在诗坛的现代诗人,追随真理,参与学生运动,却在反右时遭遇灭顶之灾。妻离子散,江边码头上扛包、拉车二十年。在他青铜般的脸上,我看到的依然是几乎不含一丝杂质的纯净。从他口中,我还了解了另外一些赫赫有名的万县人,比如美学家蒋孔阳,诗人方敬……
校园生活进一步展开。我们的宿舍不断搬迁,从农舍,另一所学校的教室,再到邻近一家棉纺厂的工人宿舍。仍然上课,仍然看露天电影,炖羊肉,泡图书馆。在罗泅老师影响下,文学社不断兴起。教室外面的墙上不断贴出学生自己创作并手抄手绘的文学墙报:《浪花》、《苗圃》、《蒲公英》。舞会也有了,每晚都有“嘭嚓嚓”的舞曲响彻校园。一时间,跳舞成为似乎要席卷全校的扫盲运动。
再见万县(3)
一天早晨,校园里爆出了件惊人的新闻。一位体育老师与一位英语老师有了恋情。昨夜有人见体育老师进了英语老师的房间再没有出来。于是,夜半时分就有人去“捉奸”。由于门前封堵,情急之中体育老师夺窗跃出。英语老师住的是二楼,离地达四米,其高度当然比当时的跳高世界冠军倪志钦高出许多。人们便把体育老师称为“跳高冠军”。不过,这种破纪录的“跳高”代价也高:体育老师不幸摔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英语老师则被迫调离。
这里热闹还在茶余饭后的议论中,又一件足可作为谈资的事件发生了,没想到主角竟是老实巴交的三哥。不知是出身问题、经济问题还是其他问题,一大把年龄的三哥竟未娶老婆。上了高校,万县又很开放,感情饥渴的汉子就有些把持不住。有一村姑与父兄三人一起在学校工地上做小工。这姑娘奇丑,三哥与她打了两次照面就以为彼此有了那个意思。一天二人路上相遇,三哥见前后无人,就将她一把抱住。令三哥大感意外的是那姑娘竟尖叫起来,吓得他放开手就往宿舍跑。此事马上被姑娘的哥哥知道,便约了几个人来宿舍找“流氓”。三哥躲在宿舍一隅瑟瑟发抖,门被擂得山响。两个男人在门外高声吼叫:周克勤!你出来!三哥冒了周克勤之名去做事,真正的周克勤正好在门外。他看了一阵,有了几分明白。佯称:你们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连说带劝,将几个人劝走,才引开了这一河水。
生活总是不平静的。一天中午,绵阳的同乡小韩,在食堂窗口买饭时因拥挤,一云阳同学将菜倒在了他衣服上。小韩大怒,扭住那同学不放,并将自己的饭菜扣在那同学头上。于是打了起来。那边用拳脚,小韩则从汤桶里抓起长把汤瓢,舀滚烫的菜汤去泼。事情闹大了,就有不少同学劝架。老邱也不例外。老邱是绵阳同学公认的头,有侠肝义胆,时时为我们两肋插刀,极具大哥风范。他首先将云阳同学死死抱住,连呼:“同学,不要打了!”极有悟性的小韩便瞅准这一时机连出几拳。老邱的这种做法明眼人一看就懂。不但当时引来谴责,还影响到与其他地方同学的关系。
三年同窗。同学间的关系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临近毕业,尤其是毕业相一照,大家猛然意识到一种最珍贵的东西即将永远地失去,于是化干戈为玉帛,一笑泯恩仇。一百零八个同学都沉浸在同胞兄弟姊妹般的浓情厚意之中。就要离校了,握着的手摇了又摇,久久不放。新买的笔记本记满了临别赠言,充满了期盼、哲理、诗意和豪情。
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夏天,一个充满诗意和激情的年代。“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这首二十多年前的著名歌曲,竟为我们早早地作了规定。毕业五周年、十周年和十五周年,被我们一次次错过。毕业离校那个日子,早已在心中定格。到2001年,中间已经形成二十年的空白。虽然少数同学也曾重逢过,但仅凭零零星星的介绍,怎能填补这大片的空白!万县怎么了?母校怎么了?一百零八个同学,你们在故乡或他乡怎么样了?思念,也是十分折磨人的呀!
早有心理准备,但同学聚会的场面仍让我震动。没想到大多数同学已经变得如此陌生。经过介绍,才十分艰难地从他们身上找到当年的影子,有关的记忆才得以复活。当然,也有部分同学连名字也想不起来,心里在问:我们有这么一个同学吗?这时,我们还发现时光是如此珍贵又如此的残酷。毕业的日子犹在昨天,怎么那么多同学一下子就变老了呢?喝茶,唱歌,跳舞,吃饭,座谈,同学聚会进行得十分热烈,负责张罗的有关同学也安排得极有面子,大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才子乔亚曲折的爱情故事。克勤冉冉上升的政治前景。二哥的从商传奇。三哥的牢狱之灾。今天才大白于天下的几个男女同学间的当年秘事。话题频频转换,往事不断重现。一百零八个人,千差万别,色彩纷呈,人人都可以构成一部长篇小说。
再见万县(4)
在同学中也感觉到了许多微妙的东西。当年一色的师范生,二十多个从政,大多数教书。在从政与教书两大阵营之间也有一个过渡层,这就是事业机构人员。“官”“民”阵线,若有若无,许多时候自觉不自觉地都按“官阶”在排序。几位官场中的成功人士活跃在各个场面,满脸沧桑的老大哥老大姐们悄然散布在几个角落。有三四十个同学缺席。可能是自卑,也许还心疼那几个钱,也许是在不经意中被忽略。当然,也还有相当多的人已经在同学的视线中消失,谁也无法联系。闲聊中,有心无心地,我也知道了大家对万县几位官场上的成功人士的看法。某人热情,某人势利,某人义气,某人傲慢……时光确如流水。在它的河床上,经过反复的磨砺和冲刷,外形改变,逐渐显现的可能才是真实的内核。
羊年春节,时隔同学聚会一年多,我又一次悄悄奔万县而来。三峡大坝蓄水的日子正在逼近。万县正在向山顶大撤退。从沙河子过去,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已经消失。万县的下半身已被齐腰砍去。站在万安桥上,看万县最著名最富诗情画意的景观“石琴响雪”。竺溪河从巨大的磐石上跌下,流水浑浊,团团泡沫停留在溪边,欲动不动。桥下,几台推土机正在清障。一位七十七岁的王姓大爷与我并肩而立。他是万县做灵牌子的世家。几乎天天来这里,跟与他同庚的古桥惜别。当年他曾经多次目击日本人对万安桥的轰炸,竟一弹未中,这桥如有神助。而今,人也老啦,万安桥看来要先走啦。
二马路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马路。这万县的王府井、春熙路或解放碑,街房拆光之后,没想到街道竟如此之窄。整个下半城全是破砖烂瓦的堆积。一市民说:前一阵子市长到这一带视察,说了句:“好久没到下城转,好像来到阿富汗。” 像阿富汗倒未必。但的确像是经过了一场现代战争的洗礼,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当年的广岛和德累斯顿,今天的贝尔格莱德和巴格达。
万县码头。时值枯水期,又是历年来水量最少的年份。浩浩长江腰身细瘦,江水浑黄,一副病态。码头上江轮稀少,远没有当年“抗美码头”给我的那种繁忙景象。岔街子。当年这里沿街尽是商铺,卖凉席、棕垫、山货、药材,也卖猪、牛、羊肉和豆瓣、巴油,还有包子、泡粑、卤肉的叫卖。印象中那个永远生气勃勃、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小街,那个与炖羊肉相联系的小街,那个当年朱老师在政治经济学讲坛上被反复引为例证的小街,而今只是望不到头的建筑垃圾,只有几个拾荒的老人在那里挑挑拣拣。下半城永远地去了,连那些土地也将沉入水底。上半城则是一片片相互拥挤在一起缺少风格和个性的高楼。在老城对面的陈家坝登高而望,视线从被称作“华尔街”的那一片街区一直看到龙堡,除西山公园而外,几无绿意。绿色,这是一个城市最活跃的因素,是生命力的象征,是自然对人的抚慰。越来越现代的万县啊,怎么就褪色了呢?
火车站和机场是上次同学聚会时一起参观过的地方。火车站是达(县)万(县)铁路的终点站。这全长156公里、耗资十几亿、也是万县人盼了多少个世纪的铁路已竣工一年多了,据说至今尚未投入客运,连货车也仅隔日一趟。火车站不远处是已经下马的原川盐化项目。据了解,这个项目原计划总投资为28亿,在已投入十二三个亿之后不得不下马,因为缺少科学的论证,建成后必然出现巨亏,于是当时新上任的朱总理采取了断然措施。即便如此,还需四五个亿才能摆平债务。更麻烦的是,数千失地农民的生计已成了一大问题。*机场已接近完工,拟投入四个多亿,可以起降波音747以下的客机。修这个机场的依据和目的都是,万县已定位于旅游城市。
再见万县(5)
当地人士告诉我,万县人口已达五十余万,已宣布进入大城市行列了。下一步的目标是建设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全市规划了八座长江大桥,四十多公里长的外环高速公路,高规格的滨江大道。从2002年万县经济运行的状况看,GDP仅81个亿,财政收入亿,农民人均收入1802元,固定资产投入56亿。由此看来,万县目前的繁荣基本上是靠移民资金和基建项目在拉动在支撑。这些年大多数中等城市新修的机场都是巨额亏损。据不久前国家审计署的审计结果,全国38个支线机场就有37个亏损,平均客货流量仅有设计能力的26%!万县,你能例外吗?
三峡旅游最大的获益者是三峡工程所在的宜昌市,2001年,旅游也仅占GDP的。万县,很难摆脱游客只是过境这一状况。要形成三峡库区旅游中心城市,做强旅游产业,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产业就就难以聚集人气,建起来的城市也难以繁荣。机场、火车站,能挺得过漫长的相当萧条的时期吗?比较脆弱的万县经济,能背得起巨额亏损的机场和火车站吗?机场尚未建成,看热闹的倒人山人海。机场边的移民新村的居民,这些因修机场失去土地的农民们,一夜之间成了“城里人”,住上了楼房,但仅凭每月百把元的生活费生活可想而知。而他们没有资格领生活费的新增人口,又将怎样走向未来?
一无遮拦的山间台地上,阳光灿烂却寒风凛冽。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被大风吹起,直上蓝天,向候机楼方向悠悠飘去。
大年初二。早早起床,在离开之前,再一次走进万县的城市细节。车出宾馆,街头的牛肉面馆已坐满食客。衣服簇新的人们,带着气球的孩子,在零零星星的爆竹声中,喜气洋洋地去去来来。
经过同学老杨开的茶馆,里面传来悦耳的麻将声。我知道这里生意兴隆,是部分同学经常聚集的据点。有的同学经常通宵达旦地在这里血战着,斗志昂扬。到处风气如此,同学们也不能免俗。上次过来就知道一种叫“斗地主”的扑克牌游戏已从武汉方向引进,更饶有兴趣,丰富了赌桌,拉动了茶馆经济。
到王家坡,突然想起应该去中心医院看看何阿姨。当年,经中学同学介绍我认识了何阿姨一家。初次登门,在地委组织部工作的徐叔叔亲自将热毛巾绞干递上。何阿姨做的荷包蛋、汤圆粉子和米花糖不知吃了多少。女儿晓虹,我一生中极少见到有那么清纯美丽的姑娘。《悲惨世界》、《战争风云》等难以买到的新书,中央歌舞团、上海芭蕾舞团的演出票,我相信是她费了不少工夫才买到手的。车子开进医院宿舍区,我却又没来由地胆怯了。慢慢退出车子,眼光在一扇扇窗子上逡巡。徐叔叔、何阿姨,还有徐虹,你们现在还好吗?
从王家坡下行,到电报路。街面依旧,只是觉得更陡、更窄、更喧嚣。作为万县惨案见证的黄桷树已经不知去向。问了几个人,都漠然不知,似乎那树根本没有存在过。继续下行到西山公园。公园已被几处建筑工地分割,连钟楼也可望而不可及。于是径到库里申科基墓园。格里戈里。阿基莫维奇。库里申科是乌克兰人,抗战时作为苏联空军大队长来华支援抗日。一九三九年秋,他率队在武汉上空与日军机群作战。战斗中,他们击落六架日机,自己飞机也中弹受伤,在飞返基地途中,从万县上空连人带机坠入长江,时年三十六岁。这是一位很小时候就从书中了解到的苏联英雄,过去也多次前来拜谒。墓园一如过去,但大门内空寂无人,只有几只广场鸽在墓碑旁觅食。轻轻地走近墓茔,抬头凝视墓碑,碑文下方胡乱刻着一些名字:李钰、曾菊莉、王红军、李大侠……
原路回到电报路,再转和平路、营盘,到关塘口,马上就出城了。这里有一个油库,除夕前意外爆炸,传闻有人死伤。当时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烈焰腾起二三十米。现在这里余烬刚熄,一片焦黑。油库附近的半山崖上有一棵黄桷树,据说已成树精。每年大年初一,人们便来这树下烧香挂红。油库的爆炸事件似乎使这里人气更旺,昨天我经过这里时即是人山人海。今天,烧香、挂红已经退潮。在厚达尺余的一片香灰跟前,只有两三个人在烧香。我像一个地道的香客那样,在树下的老太太那里买香一束,点燃,插在灰堆上。一缕青烟轻轻腾起,升高,最后飘散在灰蒙蒙的空中。是为了库里申科?是为了油库爆炸的死难者?是为了正在远去的那一个万县?我认真清理了一下思绪,发现自己目的并不是很明确,只是想烧上一炷香,如此而已。
大江之津(1)
纸上江津
江津是随着一纸“派遣单”来到我面前的。十年寒窗,等的就是这张纸。1981年还是计划经济。那时,计划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切——从国计民生到柴米油盐,当然也包括了我们的命运,都在它的拨弄之中。它像上帝。派遣单就是上帝的使者,给我送来了一个可以接受我的单位,一份薪水,一些必须面对的人,还有这个让我从今往后安身立命的江津。在此之前的江津我知之甚少。上学路上,我曾经多次坐火车往返于绵阳和重庆之间。那时它只是9次/10次特快列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一个站牌,一抹趋近于无的印像。现在,是“计划”之手将我们拧在了一起。我明白是我分配到了江津,但也像是江津被分配给了我。于是抽像的江津,一个地名,被想像激活、充盈。我知道那里是出产白酒、米花糖和柑橘的地方,物产丰饶;那里是聂荣臻元帅故里,接纳过走投无路的*早期领导人陈独秀,并成为他生命的终点,底蕴深厚;那里曾经是江津行署所在地,名字听起来好像是天津的孪生兄弟,有大城市意味。江津者,长江边之渡口也。这水淋淋的地名就包含了更丰富的元素,比如军事意义。扬州、瓜州、京口、安庆、九江、武昌,哪一个不是兵家必争?当然水码头也是物资积散中心,代表着繁华。上海往上,长江串起了中国最多的城市群。此外,它还代表了诗情画意:浔阳江头、姑苏城外,还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类。江津,由它牵带出的历史、文化和地理的意像,许多的形容词、名词、动词以及副词,带着绚丽的色彩和迷离的影像,一齐拥挤在我思绪的通道上。因此,当我从辅导员手中接过派遣单时,觉得在同学面前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