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兴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许海冰边问边用报纸把靠她那边的车窗玻璃挡上。
张汶默默点头:“……我开始并不知他叫沈大兴,只知他的网名'二黑哥',他注意到我这个'顽皮野丫头'经常在黑夜出没、游荡,就主动跟我接触……好像他一开始就看穿了我颓废散漫背后的苦涩和痛楚,和我亲切聊天,对我耐心地劝慰,使我感到自己那颗近乎麻木的心渐渐有了知觉……要知道,在此之前,由于对十多年前那个半个月亮的深夜抹不去的记忆,我对爱情、男人、尘世都是心怀恐惧的。在我心里,爱情是堕落的,男人是肮脏的,这个尘世是充满血腥的。遇到了沈,我改变了许多,一向猜忌、多疑、谁也不相信的我,甚至多次追问他的真实身份,想在适当时候和他见面……也许正是太在乎他了,惟恐上当、惟恐失去的心理也就愈来愈重,约定的上网时间他来晚了一点,回复速度他慢了一点,我都怀疑他、责怪他……终于在一个半个月亮的深夜,在第一次提出和他语音聊天而几次都没响应后……”
一声尖厉的鸣笛,火车又驶进一穿山隧道,车厢瞬间陷入黑暗!
下面不说,许海冰也已经清楚了——
张汶在焦躁地看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接连弹出禁用窗口!
张汶眼睛里透露出愤怒的目光,
手指慢慢点下左键!
屏幕上载有网址的讯息窗口发送出去!
恐怖的鬼怪张着血盆大口逼真地扑出屏幕,
凄厉的嚎叫中隐约冒出一声沈大兴的惨叫!
……
“呜——!”火车冲出隧道,轰隆轰隆地驶向远方……
48(1)
溪头小镇山环水绕,古朴幽僻。
镇口,屹立着一棵擎天大榕树,树冠宽阔而繁茂,像撑开的巨伞,浓荫翳日。
十来个上了年岁的乡民正三三两两地蹲在树下乘凉闲聊,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手扶拖拉机在路边停下,从上面跳下风尘仆仆的许海冰和张汶。
许海冰要向拖拉机手付钱,憨厚的拖拉机手竟臊红了脸,坚辞不受,驶车而去。
张汶用手帕扇着汗,贪婪地浏览四周的风光,心潮起伏。
“是这儿吧?”许海冰跟上来问,张汶默默地点头。
“这里怎么还这么热?”
“这里可能算亚热带了,就是这样,夏天长冬天短。”
两人向树下走来,乡民们欠起身直愣愣地打量着这两位远乡来客。
一个瘪嘴老太用蒲扇遮阳,眯起眼睛端详一阵,脱口叫道:“哎呀!这不是早年下放来的连大夫和方护士吗?
怎么二十多年了,还这么少性啊?!“
大家惊诧地纷纷围拢上来,一个龟腰老汉凑到近前观瞧:“哎,别说,还真像嗳!二十多年前,公社就是派我用马车把连大夫和方护士接来的。”
“连大夫是我爸,方护士是我妈。”张汶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告诉大家。
“哦——怪不得这么像呢!”大家齐声叹道。
有人认出了张汶:“你不就是他们的闺女小丫吗?”
张汶点头承认。
“到底是女大十八变啊,现在这么文静了,小时候可比男娃子还皮啊!”
“丫头,你还记得你跟三牛、富根、癞子、栓柱他们到我家菜园地偷癞葡萄吃,被马蜂蜇着的事吗?”
“对了,你还拿过我家马灯去演《红灯记》,把灯罩摔了呢!”
……
大家伙儿正围着他俩七嘴八舌地说着,谁也没在意一个戴着老式眼镜的瓜条脸老头悄然离去。
张汶打听:“三牛、富根、癞子、栓柱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龟腰老汉答:“哎呀,乡下的娃子能怎么样啊?还不是识两个字够用了就回家种田,娶媳妇生孩子。像癞子,别看他癞,一肚子都是籽,光儿子就生了仨,生得起可养不起。现在种田不划算了,连化肥钱都挣不回来,为了养家,他们几个都到外面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镇上就剩下3860部队了。”
“3860部队?”张汶不解。
龟腰老汉指着眼前这些人:“喏,除了三八妇女就是我们这些六十岁以上的老瓜瓤子啦。”
“你们都还记得我爸我妈吗?”张汶声音有些发坐位。
瘪嘴老太抢先说:“记得记得,他们两个可是积德行善的人哪!现在镇上二十来岁的孩子有几个不是你妈接生的?有几个没让你爸瞧过病?按说你爸是个好大夫,手艺好,待人也好,当年要不是你爸把我胸口窝的瘤子拿喽,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知让野狗叼哪去了。咳,可惜啊,就是有点撮不住泡,蹲了大狱!你妈就更可怜了,年纪轻轻地就守活寡,后来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跟谁不成啊,怎么就……”身边有人碰她,她忙改口:“……咳,早早就……”说着拉起褂襟擦起眼泪。
张汶满怀期待地问:“后来我爸回来过吗?”
“好像?好像听说回来过。”大家说不准。
瘪嘴老太蒲扇一拍:“连大夫回没回来过,富根他爸清楚,他一直在公社里做事,该知道。”她转脸喊:“富根爸、富根爸……咦,刚才还在的嘛。哦,富根这孩子的命不也是你爸妈给的嘛。孩子那年饿急了上山摘野果子吃,中了毒,全身青紫青紫的,都扔停尸房了,你爸妈从村里巡诊回来,一听这事,比自己孩子出事还急,撒腿就往停尸房跑,愣是把孩子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啊……”
“吱——”
一扇早已朽烂的木门被推开,许海冰跟着张汶进了镇医院僻静处一间废弃的房子里。
他忍着刺鼻的霉味,看着结满蜘蛛网的斑驳墙壁和破烂不堪的木床草席,问:“这是什么地方?”
“停尸房。”张汶轻声地答。
许海冰毛骨悚然,下意识地一步跨将出来:“来这地方干吗?!”
“我小时候捉迷藏就好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张汶语气里带着调皮。
出了镇医院,便是溪头镇的幽幽古街。
许海冰脚走在光溜湿滑、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眼看着两边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两层古式木结构铺面房,耳听着不时飘来的幽怨而又悠扬的笛声箫音,再不断与包着头帕、戴着银饰、背着竹篓的赶集人群打着照面,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时空?随口打趣道:“早知穿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来了。”
张汶没搭话,她左摸摸布摊上成匹的蜡染花布,右瞧瞧尘苔斑驳、绳痕累累的老井,流连忘返,完全沉浸在寻找儿时记忆的兴奋之中,原来黯然阴郁的眼眸此时熠熠放光。
许海冰无意间向后转脸,发现一个佝偻的身影慌忙躲闪到一个推独轮车人的身后,形迹可疑。
他继续跟着张汶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学着黄毛的样,弯腰装着系鞋带,眼睛从裆间向后察看——
那佝偻的身影果然收住脚步,再次侧身躲闪。
许海冰确定被跟踪了,直起腰,迅速不动声色地将正在一轩敞的作坊门口看打年糕的张汶拽进旁边的巷口。
48(2)
那个佝偻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跟上来,伸头张瞄丢失的目标。此人正是刚才在镇口悄然离去的那个戴着老式眼镜的瓜条脸老头。
他刚靠近巷口,就被许海冰伸手一把揪了进去。
“你是什么人?跟着我们想干吗?”许海冰厉声问。
瓜条脸老头慌乱地护住脱落的眼镜,嗫嚅着:“我、我找……”他指指张汶。
张汶辨认:“你、你是富根他爸?我是连医师的女儿啊。”
富根爸拱手作揖,谦卑地干笑:“哎哎,是啊是啊,我老远看着你像方护士的模样,又不敢认,就跟着……嘿嘿。”
“我正要找你呢,你以前不是在公社吗?我记得我还和富根到你办公室偷过信纸呢。大叔,你知道我爸妈的下落吗?我爸出狱了吗?是死是活?我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张汶眼巴巴地看着他。
富根爸瓜条脸耷拉得更长,结结巴巴地搪塞:“好孩子,我、我不清楚啊,我当时只是公社文书,家里成分又高,是管制使用的,这、这些事情他们是不会让我过问的……”
“你就没听个一句半句的,哪怕有一点线索也好啊。”
“……没、没有……”富根爸不敢正视张汶乞怜的目光。
青山叠翠,溪水长吟,映入眼帘的到处都是挥也挥不去的浓绿。
蜿蜒的山路上,许海冰看着张汶重又愁上眉梢,劝慰道:“别泄气,你爸没回来过,并不能说明他不在人世了。要不,我们回去后再到监狱里去查查线索?”
张汶没有作答,像是侧耳倾听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欣喜——
山谷间响起轰鸣的水声。
他们紧走几步,只见对面一流飞瀑赫然从山涧悬空而下,轰然跌落一汪深潭,迸珠溅玉,煞是壮观。
潭中,一群光着屁股的小男孩正在嬉闹着抢篮球玩。
“这就是溪头。”张汶说着就动手高卷裤腿,许海冰见她这架势要下去,连忙提醒:“小心,坡陡。”
张汶没吭声,抱住一棵从坡下长上来的大树,顺着树干“吱溜”滑下,跳入潭中,上去就与孩子们一起欢畅地抢起球来。
许海冰俯瞰下去,清澈透明的潭水奔涌成溪,温婉恬淡地涓涓流淌着,发出叽叽咕咕、呢呢哝哝的声音,好像在与自己窃窃私语……他忽然感到与这青碧清亮的溪流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应,仿佛顷刻间所有现实中的忙乱、纷扰都收拢一起,沉入了水中,还原回来的是非常澄净明亮的原体,顿觉神静身爽,飘飘欲仙……
他不由双目微闭,四肢舒展,贪婪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山水气息,静静地享受着这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
“咳!傻小子,想什么呢?接着!”坡下张汶一声大喊,把正迷醉于安宁之中的许海冰唤醒,他一睁眼,篮球已从张汶手里掷向他来。
他连忙伸手去接,但为时已晚,篮球嗖地划过头顶,卡在了高高的树枝丫上。
许海冰使劲摇撼树干,球却无动于衷,下面的孩子们噘起了小嘴。
“瞧我的!”张汶手脚并用,敏捷地从树干爬上来,瞅准一根粗树枝,一个腾跃伸手抓住,旋即一个麻利的背翻,用脚将篮球踢下潭去,惹得孩子们一阵欢呼喝彩。
刹那间,许海冰脑海里倏然出现那晚黑衣人跳窗后的情景,那黑衣人岂不正是从407窗口跃出,抓住树枝一个背翻身向上,躲在树梢上的吗……
孩子们接到球,高兴地向张汶挥手叫喊。
张汶也向他们招招手表示告别,然后敏捷移动四肢顺着树干下到坡上,见许海冰怔怔地看着自己,轻巧地说:“这有什么?从小就练出来的。”
许海冰欲说还休。
张汶看了看天:“天色不早了,走吧,还要赶晚上的火车。”
夕阳就要在漫天凄艳的血红中沉落。
许海冰和张汶踏着绛紫色的余晖从山道上下来,远远看见道口孤零零地蹲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见他们过来,慢慢站了起来——
还是富根爸。
“大叔,你在这、等我吗?”张汶疑惑地问。
“哎哎……”富根爸欲言又止,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
张汶有点惶恐不安:“你、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我……”富根爸突然双膝跪倒,放声大哭:“丫头啊,我对不住你爸妈,对不住你全家啊!是我毁了连大夫,毁了方护士啊……”
“这是怎么回事,你起来慢慢说。”张汶示意许海冰和自己一起拽富根爸,但他就是坠着不起:
“……孩子啊,你就让我跪着说吧,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张汶和许海冰慢慢松开手。
富根爸涕泪涟涟:“你知道吗?你爸那晚到邻省公社去找相好的,是、是我向那边的民兵营长告的密啊……你、你妈,她、她也是坑在我手里啊……”
“什么?你能怎么坑了我妈?”张汶的心揪了起来。
“……你爸被抓进监狱没两天,当时新调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罗大肚子就找个幌子把你妈叫到办公室,二话没说就要霸占她,结果你妈不从,还把罗大肚子的脸抓破了。罗大肚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造反派头头,阴险歹毒,他哪能咽下这口气,咬牙切齿想了个摧残你妈的损招,就是要镇上的大楝子去强奸她,然后再捉奸游斗……可大楝子深度痴呆,傻到根上了,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啊,但大肚子不管这些,把我和民兵连长叫来,要我们把这事当作一个政治任务、革命行动,无论如何给完成了……”
48(3)
“你、你就答应了?”张汶声音颤抖。
“我不想答应啊,但是我没办法啊,我出身富农,解放前,我爹当过保长,我入过三青团,54年镇反时我爹在杠子被枪毙了,当时拉我去、去陪法场啊……后来,我就成'老运动员'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被任何人拉去批斗,三岁小孩见到我都朝我吐唾沫、扔石子,我活着不如一条狗啊……要不是镇上断文识字的少,看我多少有点文化,我早被活活给斗死了……我当时告密你爸,就是想找个垫背的,让我少受些罪,可没想到他直接被判刑了……
“你、你到底怎么……”
“我、我知道我要做不了这事,罗大肚子跟我没完,不会给我好果子吃,我、我该死啊……”
“你快说!”张汶尖厉地喊。
“我说,我说……那两天我先带着二傻子看了几回牲口配种,见他有些开窍了,就、就和民兵连长一起把鱼种场用在鱼身上的催情针剂注射在他身上,然后把他哄到你家,把门闩悄悄拨开,放他进去……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妈爱干净,一天要洗几回澡,那晚公社搞水利大会战,你妈和大家累到半夜才回去,她以为那么晚了不会有人来,就在院子稻草垛后面冲洗一把,就、就……”
张汶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富根爸的衣领,举手就要煽他的耳光,哪知一阵眩晕袭来,她晃悠两下,软在许海冰的怀里。
只见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身体发抖,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富根爸:“你、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啊?!我爸妈救过你儿子富根的命啊!”
富根爸痛悔不已,用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许海冰本也义愤填膺,开始任由他自己打自己,但看到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把自己打得两腮青肿,嘴角流血,动了恻隐之心,伸出一只手阻止住他继续打下去。
富根爸张着肿胀的血嘴,含混不清地说:“孩子,你别难过,我还要告诉你,你爸妈可能都没死,还在人世…
…“
许海冰催促:“你快讲!”
“……她被她姨娘带走没两年,她爸回来过,监狱狱警直接把他带到公社,为他办假释接收手续,结果他得知妻女都不在镇上了,家没了,当时就表示回监狱去。我远远地看到他的眼睛和手都有些伤残,可能再不能拿手术刀了……
许海冰追问:“她妈呢?”
“几年前富根在省城打工,回来跟我说好像在街上看到一个拾易拉罐的老太太非常像方护士……”
许海冰摇晃着怀中的张汶:“听到了吗?你爸妈都还在啊。”
张汶双目紧闭,没有反应。
富根爸五体投地,凄惨地哀嚎:“我有罪啊,我罪该万死啊……”
霎时,满山谷都回荡着——
“我有罪啊,我罪该万死啊……”
49
东方欲晓。
乘坐夕发朝至列车赶回连江的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