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真不会做饭啊?我是不愿意伺候那位。”她说着把大指和小指一伸,做了个小脚的手势,是指裹小脚的亲家太太,一脸的瞧不起,
“就连这位老太太算在内,那有个当主子的样儿啊?”
对这话海蕖到认可,整个儿一个任嘛儿不懂的刘姥姥,也能当主子?想了想又说:
“人家是汉人,那懂咱们家这套规矩啊,唉,也难怪!”
“这算什么规矩?那不就是起码的接人待物的礼儿吗?连这都不懂,我不就是一个下人吗,还是主子呢!噢,就懂得抽大烟,这可倒好,我们那位姑太太在世的时候就为这事和老爷闹过多少回,摔烟灯、撅烟枪,楞气出病来,如今晚儿倒好,人家是脸对脸的抽。姑太太要是在天有灵……”嬷嬷越说越有气,看着墙上二太太的相片大声说:
“您说,我凭什么伺候她去?这都什么事呀?唉……!”
“那您还是跟我走吧,我和阿玛说去,他不能不管您。”海蕖是有点儿专门呕她。
“姑娘又说傻话了,要是姑太太在世兴许还能养我的老,如今这位,烦我还来不及呢,要我这棺材瓤子?有那好心?我算老几呀?留着银子抽吧!”嬷嬷一脸的愤愤和无奈。
海蕖听着嬷嬷的一番发泄,突然觉得也许嬷嬷的有心计是对的,是呀,奶奶没了,谁为她的将来打算过呢?人,总得为自己想想啊。嬷嬷眼瞅着五十多岁了,操劳了大半辈子,尤其是自打二太太没了之后逐渐显出老相来,去年玩要从连三里拿东西,腿一软,身子往前一栽,磕破了脸,流了不少血,现在还留着疤痕,走道儿有时候也磕磕绊绊的,记性也大不如前了。海蕖看着嬷嬷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头发和有些怐瘘的身子,眼圈红了,这确实是带了自己十几年的老嬷嬷啊。
这会儿,海蕖是真的有点心疼和可怜这位老嬷嬷了。
“哟,说我老,我还真的老了,这儿有封信。”她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来说:
“这是小熊早上送进来的,说是給三哥子的。”
海蕖接过信一看愣住了,发现信上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姓名,邮戳也不清晰,反过来掉过去也看不明白。
“我打开行不行?”海蕖问嬷嬷。
“那有什么不行的!自己个儿家的信都不能看,那是洋规矩。再说了,要是有什么急事还不给耽搁了?”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插针儿:“给你。”
海蕖怀着好奇心把信封挑开,原来是大姐写的。哎?大姐不是在天津上学吗?这封信是打哪儿寄来的呢?
信很简单,只几行字:我想每一个中国青年都应该挺起胸膛来抵御外侮,到东北来,这里有火热的生活。东北?大姐到东北去了?哪儿不已经是满洲国了吗?还说那里有火热的生活?还叫三哥挺起胸来抵御外侮?这是谁跟谁?怎么回事?海蕖觉得这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明白。习惯性的想问问嬷嬷,刚想张嘴又觉得问也是白问,自己都闹不清楚,不问国事的嬷嬷怎么能明白呢?
晚上,海林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同学辛亮。此人个儿不高,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尤其是那两只深邃的眼睛,总好像是在琢磨什么。他时不常的跟着三哥到家里来,海蕖不大喜欢这个人,总觉得他太精明。海蕖把信交给三哥,也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辛亮和海林一块儿读过信,彼此看了一眼,对海蕖说:
“你呀,别以为东北的人都是汉奸,亡国奴,那儿也有专门打日本的人。”辛亮说着又把信看了一遍。
“三妹还小,你别跟她说这个,她不懂。”
“三哥,你小瞧人,我干嘛不懂,我也是中学生了,小日本侵略东三省,老百姓遭大罪,我早就听报上说了,对了,去年中秋节上,卓二妈也这么说来着。我又不是木头,什么事都不懂,真是得,就你们懂!”说着嘴一撇,眉毛一挑:
“打日本,你们敢去我就敢去!”
“嗬!三妹不简单啊,行,到时候我们一定带上你!哈哈!”
“可这封信到底是打哪儿寄来的呢?”海林把信反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半天也闹不懂。
“看不清,是英文?不对呀。”
“海林,把信封拆开!”辛亮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小刀儿来把信封挑开,信封成了一张纸,他把这张纸拿到窗户根儿底下,照着亮看反面,横看一会儿,竖看一会儿,若有所悟的说:“海林,你来看。”
海蕖和海林一块儿凑了过去,明白了。这竟是他们常玩儿得文字游戏:把名字按笔画横着写成像满文样子,再翻过来横着看,就是花写着的汉字了。海蕖刚要念出来,辛亮已经把拆开的纸折回成信封,交给海林说:
“你把这封信收好,有用处。”
“三妹,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到处乱嚷嚷,别跟嬷嬷说,也别告诉你六哥。”
海蕖很严肃的点点头,虽然她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地址到底是哪儿,可是第一次被当成大人看,并且参加了“秘密”的事,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阿玛当初说续弦是为照应咱们三个,现在你和六哥都留在了北京,这不成了光照顾我了?怎么回事啊?”海蕖又想起去东北的事。
“嗨,傻丫头,那不就是那么一说罢了,照顾咱们?阿玛是为了照顾他自己。”
“辛大哥,你也帮我跟我阿妈说说,让我和哥哥们一块儿留下吧。”
“我倒是想,海林也应该去。”辛亮沉思着说。
“唔……”
海林还没想好说什么,海蕖搭腔了:
“是啊,大姐不是在哪儿吗?咱们一块儿去找大姐!”
大姐的形象一下子在海蕖脑子里变得十分高大起来——她是打日本的英雄。
“我,我还是在北平念完高中吧。”海林又犹豫起来。
“唉,我觉得府上的人,包括你们兄弟姐妹,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优柔寡断!什么事都拿不起放不下,要不就听天由命。”辛亮说着严肃起来。
“之所以‘优柔寡断’,是因为你们的日子还过得下去,所以不关心国家大事。”
海林听了,沉默不语,好像在掂量他这些话的分量。海蕖没想别的,只抓住辛亮说的前半句,说:
“优柔寡断?我阿玛才不优柔寡断呢,卖蜂场、卖房子,续弦,他那样寡断过?办的比谁都利索,还有说上东北,他立刻就抛家舍业的走了,还非带我不可,这能说是听天由命吗?”海蕖一肚子火没出发,这会儿一塌刮子的倾倒了出来。
海林这会儿也不优柔寡断了:“就这么着吧,今年暑假我高中毕业,绝不能功亏一篑呀,毕了业我一定立刻就去。”海蕖也不承认自己优柔寡断,她倒是想去南京呢,去得了吗?她还想留在北平呢,留得下吗?她有这个自主权?她不过是系在父亲腰上的一只小羊,他牵到哪里,她也只能跟到哪里。
再过一个星期,新二太太就要带着老亲家太太和海蕖动身了,嬷嬷让海蕖到各处亲友家去辞行。这天,海蕖来到姑父家。当初姑太太的丧事虽然办的窝囊,和二太太那档子白事比起来是“所费无几”,可要是和小户人家比起来还是破费了很多,加上姑老爷本来就债台高筑,于是姑太太过世不久姑老爷就只好靠卖掉祖产——唯一的宅子过日子了。
新房主把这所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零碎出租,这里成了地地道道的大杂院。人家见姑老爷孤苦一人、无处可去,就把门房暂借他住。姑老爷不愿意看见这所深宅大院今天的惨景,又不得不每天面对它,他实在是想离开这里哪怕是蹲小庙去,可他又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了蹲小庙得凄苦。再说,他是什么人?翰林之后哇,蹲小庙?让人看见了脸往哪儿搁,还有活头儿吗?住门房就住门房吧。除去燕宅和白四老爷家之外,他不和任何人来往;他饿死也不去骆校长的学校,他恨骆校长,又不便跟她算账;他像个水牛儿,把身子缩在这个小壳里;他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可现在不得不思前想后。他想起了书房的大落地玻璃、想起了鉄哥摔碎的那对磁猫、想起了那几箱子影戏人儿,想起了那十几箱子的绫罗绸缎,想起了那一盘盘的大锭元宝。他也仿佛看见了躺在“狗碰头”里、不,或者干脆是芦席卷里,让人家打着哈哈儿把他仍在荒郊野外,然后过来几条恶狗……。他什么都想了,可就是没想到去拉排子车,或者是当油漆匠,甚至是去当孩儿王,他都没有想过。在他自己的经传里没有这些个字眼儿里。可乐,这辈子活的可乐!他给自己脸上挂出一丝苦笑
海蕖来到姑父家住的大门口儿。门洞里原来放春凳的地方,现在放着煤球炉子,拨火棍儿在地上歪着,旁边一个破脸盆里放着炉灰渣子。用不着叫人回事,他隔着门房那块脏兮兮的玻璃,就影影绰绰看见屋里床上有点灯亮,甭问,准是烟灯。姑老爷在床上躺着呢。
海蕖小心翼翼的跨过一地的乱七八糟,挪到门口朝门里打招呼:“姑父在家吗?”
“谁呀?”是姑老爷懒洋洋的声音。
“是我,姑父。”海蕖提高了声音。
“哦,是三姑娘来了,进来吧。”海蕖推门进来,姑老爷坐了起来。他仿佛几个月没推头、没洗脸了,头发又长又乱,像个老鸹窝 ,黄辣辣的眼屎渍满眼角,一模活脱儿是个“闲等儿”!
迈过门槛就等于到了床前。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一张床,它只是一副晃晃悠悠的铺板,这幅挺宽的铺板占据了屋子的三分之二。除此之外,屋子靠窗口放着一张落满灰尘的小桌子,桌子上凌凌乱乱的扔着几只没刷的碗、勺子、筷子和几棵葱。靠床头有一张瘸腿儿的凳子,凳子上面的脸盆里团着条黑魆魆的光板儿手巾。这就是姑老爷的“家”和这个家的全部家当。海蕖勉强找了个空隙地方站住脚,侧棱着身子给姑父请安。姑老爷坐在床上,深深双手,说:“别请安了,三姑娘。瞧我这块卧狗之地吧,你可千万别笑话,坐下吧。”
海蕖迅速的把整个屋子扫了一眼。根本没有坐的地方。姑老爷咽着唾沫咧咧嘴做出点儿笑容,把烟盘子——一个帽盒盖儿,里面放着一盏糊着碎碴子的烟灯——往后挪了挪,海蕖只好侧着身子坐下。
“你阿妈来信了?”
“嗯,我们大概下礼拜动身,我来给您辞行来了。”
“这么快就走?信上没提叫我去吗?”
“我阿玛信上说,一时没有您合适的事儿,让您再等等。”海蕖按照嬷嬷教得话回姑老爷,其实二老爷的信上写的是只能给他某个“博衣”,也就是听差的或者是清洁工,估计姑老爷不会屈就,这话海蕖不便出口。
“什么合适不合适得?”姑老爷急了,“能混碗饭就行了。”
“要是”海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要是让您擦桌子扫地什么的,您能干嘛?”
“什么?让我听差?就凭我?嘿!也忒欺负人了吧。”姑老爷愣住了。
是啊,凭他一位翰林之后当听差?!岂非笑话!海蕖站起身来,
“您还是再等等吧,等我过去再让我阿玛想想主意。”海蕖这会儿是真的同情起这位姑父来了。
姑老爷只好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海蕖告辞出来,看着这已经不属于翰林之家的、已变成大杂院儿的大宅子,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了姑父家的小磁猫,想起了受不了这份罪夭折的小表弟,也想着那个很快就不属于自己的日渐破败的家和不再可能悠哉悠哉的父亲……她照直回了家。
垂花门里二太太多年经营的小花圃,到处乱七八糟,一派残灯破庙的景象。嬷嬷正从大鱼缸里往外掏那些破烂,看见海蕖进来,说:“你瞧,多讲究的蛐蛐罐儿,里头还有过笼呢,楞跟狗屎盆儿放在一块儿,摔得粉碎。要是卖呀,一块钱一个也不止,唉!不懂啊,真可惜了哟。”她没指出是谁不懂,海蕖心里自然明白。
“你这是干什么呀?”
“把东西打扫净了卖呀,这么大个鱼缸、用了这么多年的大鱼缸,成了装破烂儿的?一块钱就卖了,多冤!这都是那位干的事。”说着回眼往上房一瞭。
上房廊檐下扔着许多破桌子、烂椅子、棉花套子、铺衬包儿,有几个短打扮的人正七手八脚抬得抬、提的提、往外搬弄。新二太太站在一边儿点数,他拿着一个小本儿,人家拿一件,她念叨一声,在小本子上画一下。
这些东西也值得卖?”海蕖不由得说了出来:“扔了算了”
“哟,你到大方!”这话正好被新二太太听见,她的大嘴努的更厉害了。
“这叫什么大宅门儿?一个空架子!一屁股两肋的帐,还不清人家让走吗?”她把婚后的一肚子冤气、兜头朝海蕖喷来:
“几个人的路费不凑足走得了吗?那是得卖!不卖,一毛钱谁给呀!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一通突如其来的怨气冲的海蕖呆若木鸡,长这么大,哪有人这么和她说过话,哪见过这种阵势!当着这么多人,这么多穿“短打”的下人的面儿,怎么可以这么抖落家底儿?又怎么可以这样申斥“姑娘”,讽刺“格格” 呢?她不是念过四书五经吗?难道“有客在堂不斥奴”这个理儿也不懂吗?何况是当着这些下九流的面儿?难道这一切是我的罪过吗?海蕖的脸都气白了,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得和长辈顶嘴,这是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他是“母亲”,是长辈。
嬷嬷一看赶紧跑过来,拉开海蕖:
“别跟她一般见识,你不是上兵马司白家去吗?跟两位表姐妹玩儿一天去,这儿都乱死了,明天收拾完了再回来。”
自从二老爷离家,海蕖兄妹就大胆的对新二太太——他们称作“娘”的这个汉家女人取消了“出必告、反必面”和“晨昏定省”的礼仪。好在,这位也没受过这种家教,乐得无事,也不挑这个眼,现在海蕖更是一个招呼也不打,凡事只和嬷嬷通个气,扭头就往外走。
“唉!老爷怎么续了这么一位,旗人里头就没老姑娘了?真是!这往后还不知道有什么热闹瞧呢!”嬷嬷一边儿叨叨一边儿把海蕖送到胡同口,雇了辆熟车,这才一步三叹气的回了家。
来到兵马司白家,白四老爷才从外头收电费回来,正洗脸。白四太太前两天出份子回来招了点儿凉,在里屋躺着。
“那你什么好时候回来呀?”听海蕖说完来意,两位表妹抢着问。
“不知道,也许从此就回不来了。”说着海蕖的鼻子一酸,流下眼泪来。
“唉,可别这么说,咳、咳……”白四太太咳得利害,有气无力地说:
“姑娘,可别这么想,北京是老根儿,咳、咳……哪能不回来呢?”
“这话你可说错了,”白四老爷坐在椅子上,拿着把精致的小茶壶,抿着茶:
“长白山才是他们家的根儿。”
“长白山在哪儿?香山哪边儿?”恩哥子呆头呆脑的问,一点神马转世的精神气也没有。
“你呀,可怎么好?长白山跟香山挨得着嘛!”白四老爷近年来越来越对神马的聪明才智怀疑起来,也越来越不报靠神马光宗耀祖的希望。
“听着,我告诉你,这长白山呢……”
白四老爷开始显示他那套有关满洲历史的学问,海蕖赶紧跑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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